第一章 楔子(2/2)
为了逃避,为了不让自己没事可做,停下来去想她,他打扮了一下自己——这起码是三年没有做过的事情,是他内心深处的、某个不能言说的情结,成为了毒瘤式的习惯的缘故,像船只惧怕的暗礁永远出现在危险的海域那样,他不想触犯它,却又想了起来,于是擦亮镜子,简单地打扮起来。对着镜子,他审视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家伙:不修边幅,黝黑的皮肤有某种刚毅的感觉,由于缺少睡眠,晦暗的眼中泛着血丝。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扯了扯褶皱的衣角,把大头皮鞋擦得锃亮,直到心满意足了,时间刚好到达正午,从各个方向看他常去做弥撒的教堂,都刚好没有影子的时间结点,他像就要与心上人重逢一样急不可耐,朝着听到歌声的地方走去,想去碰碰运气。
路上遇见远行的马队,领头的人和他殷切地攀谈,由于常年不和别人交往,他一脸茫然失措地听对方讲话:“我们要在天黑以前,赶到那个山肩都是云絮的村落,否则就得在野外过夜了。”
马队渐行渐远,他目送完他们离开,朝着遇见歌声的方向继续行着。他觉得,勤劳的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好,他也是一个勤劳的人,所以他并不从心里厌恶他们。这么多年的劳累,他感觉有些到了极端而开始向反方向发展的解构,人们说“物极必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不是很明白,这种奔劳里边所能获得的、除了金钱以外还能触动人们内心情愫的因子是什么,是因为人们的热情、朴实和善良,觉得有必要用这样的奔劳,来给予不成正比的回馈?还是因为一个虔诚基督徒,不会把能够获得救赎自我的机会白白浪费?他抑制住身心疲累的困扰,要求自己信守教义,履行善者的本能之举。这像是一个吟游诗人,觉得前途无限的光明,但是巧遇岔路而停顿不前,必须做选择时的困扰。他不知道自己选下的路,是否通向了一个开满彼岸花的世界,是否有美艳绝伦的风景,因为人们不喜欢为自己做出错误决定而买单。要是选错了,一路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丑陋的乌鸦、空旷无奇的平地,哪有什么美可言!于他而言,这需要阵痛地抉择。这种思想矛盾、精神痛苦,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像恶魔附身一样,将他的灵魂,一点点蚕食干净。
他也知道世情的冷酷,几年来,在混沌世界里摸爬滚打,撞了一头的包,跌了一身的伤,才选择了安分。人只要一不安分,内心里有着叛逆和安分的双重人格,势必要将一个从内心踢走,踢不走一个,就会一直精神痛苦。
一面思索着自己的人生,他来到了昨日听到歌声的地方。路旁的野草经过昨夜风雨的洗礼,呈现出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面前是一颗古老的树,只要越过它,便进入了它的领地,一个身处其中不知夏的森林。
坐在它丰满的枝叶形成的树荫之下,他找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昨夜的雨,经不起焦阳的烘烤,早没了踪影,连野草上的露珠,也不见了。树荫得以让他避免被阳光直射、脱水身亡。
目所能及,相舞的蝴蝶、恋林的飞鸟,双双对对戏作一处,这让他感觉到了孤独。他找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把心灵的杂念放低,低到头脑一片空白,意识流转是自发的,世界已经没有了他,这个静谧的世界中,他成为一块岩石,或者一个坐化的雕塑,没有生命,胜似生命。
同时,他感到一阵困意,眼帘十分沉重,眼皮慢慢合到了一起。
送爽的微风拂过他的身体,在自发的意识之中,化成母亲温柔的手;自然的青草香味,使他回到孩提时代,他的家还没搬到城市中去,他依然是那个骑在牛背上,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他是多么的快活呵!在牛背上挥舞着作为剑的木棍,俨然是一个中世纪替天行道、锄恶扬善的骑士,气宇轩昂地从溪水的一头骑到另一头,受到夹道的、作为“平民”的伙伴们的爱戴。他的优越感源自于他在那群孩子里边,比第二大年纪的孩子大三岁。当他们还不能被允许独自出门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翻山越岭,找寻野生的天麻、猕猴桃和兰花到市集上出售,换成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贴补家用了,他觉得,是他的少年老成使伙伴们簇拥其为“王”,其实他并不知道,成为别人家父母口中为自己的孩子树立的榜样,并不会引起孩子们的好感,情况实际上是相反的。然而,他理所应当地拥有,这样可以陶醉的美好回忆。
不过,当他嘴角不由地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时,总会做噩梦式地午夜惊醒,四下里警觉地张望,确定没有人能打扰这份美好(事实上,根本没人会打扰),才伴着美好的意韵,失眠一整晚。
此时,他不出意外地醒来了。他唏嘘了一声,睁开眼睛,强光使他闭了一会儿眼以适应,世界从黑白色慢慢复苏,恢复到正常的色彩。
这短暂、美好的梦,使他对于歌声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了。于他而言的短暂,在客观的时间轴上的跨度,却是相当长的一段。他从正午出发,来到这里,做了一个白日梦,天色已经逐渐开始黯淡了。他想起念中学时候的课文,有一个故事叫作“南柯一梦”。
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今天是等不到了。”
于是,站起身来。腿脚有些麻,同时还具有长期做苦力活造成的、筋挛般的疼痛。他左手靠着那棵古老的树,缓解了一下肢体的不适感,朝着歌声方向痴痴地望了一望,然后转身,朝家走。边走边想,躺在一棵树下,再舒服的姿势终究比不得床。又想,他的床比不过富人们温和、柔软的大床,所以,睡觉之后总免不得一些无谓的酸痛。要是能有一张那样的床,该多好。但他没有想过,和富人们一样坐在不用风吹日晒的书房,处理处理公事,靠着吸别人的血来生活。
其实,有一张那样的床,又能怎么样呢?他的酸痛不是因为没有好的床产生的,而是被人吸血后的肌肉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