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敷药(二)(2/2)
应双缇眨了眨眼,那一红一绿的两幅图景便消逝了。她向身旁的殷迟瞥了一眼,见他短剑出鞘,低头沉吟,心想:「那贼子作恶之前、我三人少年时的事,我这一生都不能对阿迟说。他知道了,徒乱心意,报仇时说不定要犹疑。」忽听殷迟道:「阿娘,我都长大了,仇人不出几年便能尽数伏诛,你为甚么总要想着从前,让自己这么伤心?」
应双缇不答,心里那个总对意中之人耍性子的小姑娘在说:「我知道这不对,但便是不由自主,一遍一遍地想,醒着想,作梦也想。我越是伤心,越是欢喜。」淡淡说道:「这一年的遭遇,还有甚么要跟我说的?」
殷迟仰头瞧了一会儿星星,终于问道:「我此番到中原,也查探了南霄门。想起娘说过,有个南霄门人小时候寄居在我们家,是么?」应双缇道:「是,康浩陵那孩子么。他果然活下来了?你遇上他了?」殷迟听见康浩陵的名字,不禁一凛,答道:「没遇到,只是听人说起南霄门主有这么一个弟子,驰星剑学得很好。」
应双缇轻轻哼了声。殷迟有些心虚,停了一停,才接着问:「你带他去南霄门投师,要让他长大后成为的爱徒,去屠杀他父亲的门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甚么?」
应双缇微微冷笑,道:「没为甚么。他母子是贼人江?所救下,又托来无宁门的,本就不是好人。据钱六臂说,你爹曾说要去跟康靓风、?苓夫妇周旋夺令,?苓也证实了此事,我对她从此就没好感,只是不便表现出来。过没多久,她也随丈夫之死而自尽。当年种种风波,究竟是何事由,已无人知道。我就是恨尽了所有牵涉此事之人。我恨不得这些人与事,个个惨不堪言。」
殷迟不语,应双缇又平静地道:「世上每天都有惨事。你要明白,这人间,残缺不全方是常态。倘若一朝你心里有了甚么期望,转眼间便要看着它湮灭。越想要太太平平过日子,下场越是不堪。我这样做,只不过顺着弄人的天意罢了。」
母亲这样说法,殷迟却也不意外,咬了咬下唇,念头一动,问道:「那康浩陵我小时候到底见过他没有?」
应双缇道:「他母子寄居无宁门时,你尚在襁褓,也不算见过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倒是有一件事你婴儿时爱哭,我又没养过孩子,怎么哄你,你都不愿止哭。那孩子自己也只三四岁,看到了你,大约是觉得有趣,便逗着你玩。说也奇怪啊,他一逗你,你就不哭了,还会冲着他笑,每试每灵。其他大人抱你逗你亲你,你就是照哭不误。」
殷迟无声地涩然一笑,心想:「我见到康大哥就听话,原来是有渊源的。」转头望了望墓地,又想:「康大哥的娘亲也就埋在此处,要不要想个法子,让康大哥知道,让他能够前来拜祭,又或是迁葬南霄门?但康大哥也是个心细的,我一说出来,甚么事便都揭穿了。」说道:「阿娘,我出外若是遇上康浩陵,又该如何?」
应双缇道:「为甚么问?」殷迟别过头,尽管在黑夜,仍害怕给娘看见自己的脸色,道:「我该拿这渊源怎么办?」
应双缇道:「南霄门与咱们并没冤仇,不必多生枝节。但要是他给西旌办事,与咱们的仇人有何牵扯,那也没甚么可说的,一剑杀了便是。」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嘿,这算得甚么渊源?其实,世上哪里有断不了的恩情?更别说你们见都不算见过,我也没对那孩子存过甚么好心。」话声虽轻,声调却痛,殷迟从未听过娘说起她与江殷二人的旧事,自不明白她这话意有所指,只觉娘说这话时丝毫不含怨毒,倒像是被甚么伤透了心。
殷迟苦笑道:「他是南霄门主爱徒,我可没把握能胜得了他啊。但若是若是若有机缘,我或许能让他不为西旌办事。」
应双缇少时原是个直肚直肠的姑娘,只在变故后才变得内敛寡言、沉缅愁思,儿子这话,她没听出不对,只顺口道:「又何必为了一个南霄门人费心?」心中却尽流过自己总在丈夫墓地所唱的诗来。
殷迟慢慢站起了身,从地上拾起灭了的一盏灯,说道:「嗯,我不费心。倘有人阻我报仇,或是与仇人有所牵连,自然是一剑杀了。」这话虽是自己口里所说,却感觉声音甚是遥远。母亲并没应声,听她又低吟道:「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殷迟就着星光,瞧见母亲吟诵之间,眼色温柔。他并不知道她眼前看见与江?时时结伴嬉戏的往昔,有次聊起诗经,她少女情怀,对这首夫妻情重的悼亡之辞甚有所感,向江?说道:「这个女子也真熬得住,丈夫死了,还能在他墓前吟诗,还能等待百年之后重聚,冬夜夏日,这样的漫长!要是我啊,一定没这耐性,当场便自杀跟他去了。」
江?那时也是少年,却爱装大人样子,摇头笑说:「你才几岁,人小鬼大,连意中人都还没遇到,想这么多做甚么?或许这寡妇有甚么苦衷,比如说,她为了孩子,得要在世上多活一段时日呢?」应双缇手指绞着发端,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或者是如此罢!江大哥,我想她运气不好,没有一个疼她的好朋友、好大哥,让她倚靠,谈谈心事。否则,她也许就不会这样悲痛,一心等死。」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应双缇微微苦笑,心道:「那时我又怎么知道,没了丈夫的同时,也便没了一个好朋友、好大哥那人或许后来丧心病狂,有万般不是,从前这话却没说错。人生在世,尽管多历苦痛,竟不是想死便能死。」
殷迟不再说话,还剑入鞘,跟母亲躬了躬身,慢慢转身退开。回头望去,母亲娇小的白色身形裹在自己带来的黑色披衣里,雪白的脸并无喜怒,诗歌吟诵之声在她身周轻柔流动,那珊瑚发钗的艳红,却已经在夜幕中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