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聆祭(二)(2/2)
他伤势好全后,曾骑马入山,去寻卫尚仁等三人遗体,想要埋葬敬拜,却见那草棚已被烧尽,三具遗体不在棚外,想来北霆门人已将之与草棚一起焚毁。司倚真这个假的北霆门弟子是跟着「同门」回去了;那银辫老人常居疑不知所踪,但他神通广大,或许没被烧死在棚内,也未可知。仅仅隔了数日,那一日一夜与司倚真、常居疑在林中追追停停的经历,已像是一场幻梦。
百无聊赖,日间替那农家做些杂活,报答收留之恩,晚上索性专心练剑。
他始终记着卫尚仁所说「羊群六月要找草了」之言,只是苦无办法往上通报;同时自己在火冢场心挖通地道,埋下金属酒杯与细线等窃听之物,也得灭迹。依照西旌惯例,埋下了机关,日后定要伺机毁去。这物事是自己所埋,照惯例便是自己的职责,康浩陵又等待了好一阵子,驰星剑的第二层「流星式」反来覆去已练得烂熟,第三层虽然好像挺有心得,但师父不在一旁,不敢乱练,终于在八月中旬一个傍晚告别了那农家,往北霆门的山庄而去,要去拆那传音机关。
驰星剑术共分三层,第一层「观星式」是基本功夫,模拟人们指点星辰的情状,便像置身原野,要将四面八方的星光都指点周到。第二层「流星式」使剑者手中长剑幻化为流星,出其不意地在天空划过,剑势有时迅疾、有时悠长,有时仿若流星雨般铺天撒下。第三层叫做「捕星式」,前两层练的不脱「快」字诀,这最高层则是一个「宏」字,彷佛剑网一出,连满天星斗也要罗致其中。
康浩陵十一二岁时,曾问师父道:「『宏』不就是大么?」道:「你拚命出剑,运上前两层的快字诀,能将剑光罩在好几名敌人身周,这圈子大是大了,但敌人还是能脱身反击。只有腹地广阔,敌人身陷其中,好像掉进了一个大肚子葫芦,才万无一失。敌人明明好像施展得开手脚,却发觉怎么走也在你的剑网包围里,这样叫做宏,别说敌人了,连星星也能吞没。你第二层使的流星有多快、走得多远,这第三层的剑网便得将那些流星都网住。宏大得来便能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这时内劲便大有用处了,附以强大内力,剑网才会浑厚不可破。」
康浩陵恍然道:「原来是要让剑光跟饿极了的野兽一般,甚么都吞下肚去。这野兽的肚子又可得肌肉结实,以免给猎物咬穿了肚子钻出来。我甚么时候能练成浑厚不可破的剑网?」哼了一声,道:「何时练成,哪能预言?你第一层都没练好,不准妄想。有些人一辈子也练不成,你又知道你一定练得成了?」
义父李继徽这日到南霄门来作客,在旁听着两人厅上对答,见板起了脸教训,康浩陵一脸失望,讷讷不语,便微笑道:「你那比喻很好。你年龄越来越大,那野兽的肚子就越来越结实,等你跟师父一样大,要吞甚么便吞甚么。」侧头向道:「?门主别见怪。总是要给孩子一点盼头么。」
自来就是这样。师父对他极严,剑术有何进展也不见师父笑容,他要自己记着,将来有一日要与师兄弟上北霆门去决战,向对方一个一个地挑战。这般决战法,每输一阵,便会少一分剿灭北霆门的希望:「万万不可让那一阵输在你手上!」师父又时时提醒他,说他虽然进步甚快,却也不过是南霄门众弟子之一,切不可心存当英雄之念,即使跃居南霄门剑法第一,也不要以为南霄门的成败都靠着自己了。
义父却不同。虽然义父待他也是严格,更逼他识字读史,逼他写长长的书信,检讨某朝某人如何见机太慢、斗争失势,某朝某人又怎样一念之仁战场惨败,这些信都有专人送到李继徽手里,李继徽批改之后,再送回来要他记忆;又常跟他说,将来在西旌办事便要忘却自己性命,但义父回过头来,总会避开了,打个悄声的手势,脸上神秘兮兮:「你师父甚么时候放你假?咱们进山打猎去。」
即使自己放假的时候义父总在打仗,长到十八岁也才与他出猎过四回,说到底,有时一年才见义父两次,然而比起心意不明的师父,李继徽的疼爱实是明显许多。他九岁时,李继徽第一次带他入山围猎,牙军带着猎犬散开了,那些被赶出来的鸟兽漫山里飞跑,惊起树林中绝大骚动。李继徽在旁盯着自己,个子尚小的康浩陵不敢双手持弓,左手努力提起沉甸甸一把成人用的弓,手臂却不感酸痛,只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浑不知下一刻要冲出来的是甚么猛兽。李继徽笑道:「你师父教你怎么跟人打,我教你怎么跟野兽打。野兽不跟你见招拆招、单打独斗,不跟你讲甚么比武规矩,你一落下风,?就赶尽杀绝。在野兽面前,你强就能活,弱便会死。所以,只要能强过?,无论使甚么手段,都没人能说你不对。人啊,有时也像野兽,你记好了!」
人怎么会像野兽?你让我读的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年幼的康浩陵虽然不大同意,但义父这样说了,便也牢记在心。
然而他记得最牢的,倒是下山前李继徽的一句话。彼时暮色苍茫,李继徽扬鞭指向东南,说道:「那儿是终南山。总有一日,义父要带你上终南山打猎。」康浩陵站上马背极目眺望,也不知看见了没,一径叫道:「也不远,明天就去!」李继徽微笑道:「明天不行。眼下那里是朱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人,东切一块、西切一块,将中原切得破破烂烂,终于令咱们寸步难行。嗯,你听着,他们自管切去,咱们永远是奉大唐的年号。」年号有甚么要紧,康浩陵似懂非懂,但「上终南山打猎」这话,义父一言既出,他便认为,无论时候早晚,一定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