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嘉靖(2/2)
赵越以前见过和尚做法事,这道士的还是头一回见,和佛家洪钟大吕,热闹的场景不同,眼前的这一幕配合上大殿yīn森昏暗的气氛,总让人心生恐惧。如果就是这样求仙,想必这仙人的世界也不完美……
赵越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开始还有几分好奇,可是时间一长,就感觉到几分无奈。特别是等了一会,也不见皇帝传召,就按耐不住,低声问身旁肃然而立的太监说道:“不是说陛下要召见我吗?怎么等了这么久,也不见皇帝出来?要不要公公你进去问问看?”
赵越说完,就忽然发现他身旁这太监不知道为何脸sè忽然发青,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这大冷的天,虽然大殿内有几分热乎气,也不至于热成这样啊!赵越心生奇怪,又问:“公公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我帮你把把脉?”
赵越越说,这太监神sè就是越难看,最后体若筛糠是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低声说道:“休要胡说,陛下可不就在你面前诵经!万万不可扰了陛下清净……”
赵越闻言这才猛然间惊醒过来,惊讶的看着面前不远处,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面容木然的中年道士——他竟然就是嘉靖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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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重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和嘉靖皇帝是在这样一个奇异的场面下见面的。
作为一个皇帝,在面见自己的臣子时,竟然不是端坐在龙椅之上,也不是身穿传说中的黄sè龙袍,而是一袭道袍,彷如神棍一般的出场,这种心理上的强烈反差,对普通人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
赵越不知道作为皇帝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最起码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就这样一个人,竟然可以执掌一个老大帝国二十余年,而未来还会继续二十余年,这是在后世人眼中所难以想象的。
正在赵越目瞪口呆之际,老君像下的嘉靖皇帝忽然开口说道:“道家圣人不知凡几,漫天的诸神,都有长生之术。只有老君大道最为玄奥,但非是常人能用,君王能用则安定天下,臣子能用修养自身,黎民百姓能用,能享安乐之道也。可是凡人终究是凡人,入生死轮回,匆匆数十年光yīn转眼即逝,到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成了一对黄土。百姓如此,帝王也无法超脱。”
说着就见这位道君皇帝猛地一睁开眼,就好似两道金光从他双眸中shè出一般,整个大殿内都散发着强烈的光华——当然,赵越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嘉靖有,这位陛下恐怕是觉得之际这样的出场,会震撼人心,起码会把赵越吓个好歹。
但是很遗憾,赵越只是惊奇的看着这位略有些神经质,又或者是有哲学家潜质的中年人,心里面实在是兴起不了半点敬畏之心。
现在就算是秦福和李方在这里,身上的威严都要强过这位天下第一人!
不过赵越还算是给面子,十分生疏的行着从礼部派来的官员,临时教导了他几天的宫廷礼仪,对着嘉靖皇帝行大礼,恭敬说道:“小民,登州府赵越,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越这一拜,手长脚长的他,却好似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样,不知道有多滑稽。可是他心里不知道骂了礼部那礼仪老师多少遍,心说这是哪一个hún蛋研究出的整人法子!
嘉靖皇帝睁开眼,因为大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这个门口光亮下的大个子,只是许久之后,才语气平淡的说了一声“平身”。
赵越起身速度倒是很快,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恭恭敬敬的等候嘉靖问话。
这时嘉靖皇帝却说道:“到近前答话。”
赵越是老实人,一听皇帝叫自己,就急忙上前,眼见就要距离嘉靖十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大殿的角落中传出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冷哼声!
这一下赵越可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停下脚步,神sè狐疑的转目光向四下张望。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似乎这个声音只有自己听到,而大殿内除了嘉靖和自己,也就是那几个道童,和门口不敢轻动的太监。如此说来,这看似毫无防范的永寿宫,其实却是明松暗紧,隐秘之处不知道布置了多少机关。
赵越不敢继续向前了,直觉告诉他,只要他再向前走一步,等待自己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见赵越停在面前不远,嘉靖总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大个子的相貌轮廓。说真的,赵越长相容貌虽然不符合这个时代对美男子的审美观,可也不是丑的,起码还可以称作“端正”,再加上不同于这个时代人的气质以及个头,这生有异象,伟岸脱俗,就能落在他的头上。
因此,嘉靖皇帝终究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显然对赵越的第一印象还算是不错的。
“听说你的医术不错?是华佗的在世传人?”嘉靖皇帝没有继续云山雾罩的和赵越谈论道家经典,而是出人意料的直奔主题。
赵越听到本专业的问话,顿时打起精神,连忙点头,回答道:“回陛下,小民擅长医术不假,但是华佗在世传人却不敢当。小民只不过是自幼在西人的地方,学习到了一些与中原不同的医术罢了。而西人的医术,又有许多传自中土。不想我华夏文明几经磨难,有不少都已经失传,结果小民这一身在西人眼中平常的医术,回到自己家乡却是成了另类,更是被冠上了华佗传人的虚名。小民不敢欺瞒陛下,特以实情相告,还望陛下能够免罪。”
这一番话赵越可是经过几个晚上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他虽然有意为外科医术正名,可是谎言永远是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再加上据他这段时间听闻关于嘉靖的那些传闻,知道嘉靖皇帝不是什么好糊nòng的,索性实话实说,说不定以帝王xiōng怀,就一笑了之了。
而实际上赵越的话音一落,大殿内明显有几双眼睛里流lù出惊疑不定的目光,显然他们都知道赵越的实情,可是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大个子竟然一口否认了……
“你很好!”嘉靖皇帝淡淡的说道,“这些日子以来,说你事情的人可是不少。竟然还有御史出面专门的弹劾与你。真不知道朝廷养着那帮御史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如此清闲,把时间huā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嘉靖皇帝盘膝坐在普团之上,表情如一,好似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引起他情绪的太**ō动,这时他说起话来,言语中虽然带着几分赞许的意思,可语气依然不变。
“谁的传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做任何事情都是发自本心,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你也来不到本尊的面前。这就是你的缘法,无量天尊……”嘉靖皇帝口念了一声道号,忽然又说道:“只不过有句话要提醒你,为人要中庸,切不可锋芒毕lù!你在山东闹出的事情,不会有人再提……秦福是朕最得用的家奴,可是也有落叶归根的时候,你既然是他的子侄,就要给他养老,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赵越几乎被这位皇帝说的冷汗淋淋,再也没有了刚才的从容不迫。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山东做出的事情竟然能够直达天听!而且听那意思,似乎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平安无事的计划,也充满了危险。似乎有人早就盯上了自己,如果不是嘉靖皇帝在背后警告了某些人,恐怕这个时候他连同沈甸村的众乡亲,都会被无数头大鳄生吞活剥了!
至于说为秦福养老之事,也不过是嘉靖皇帝随口一说,找一个借口罢了。
可是嘉靖皇帝既然提到这件事,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赵越却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只不过这个时候他战战兢兢,实在是想不出来是哪里有问题,只好想着等回去后少不了要打扰自己的那位便宜伯父,虚心求教一番。
当即赵越就连忙感jī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小民回去之后必定会痛定思痛,然后好好是照顾我……我伯父。”
嘉靖皇帝不置可否,而是忽然问道:“不知道这西人那里,可有什么长生不死的仙术丹方吗?”
啊?这话题转换的太过突然,以至于赵越初一听见,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可是等看见嘉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他顿时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刚才那个精明的皇帝,和眼前这个一门心思长生不死的道君,究竟哪一个才是嘉靖本尊!
一时之间,赵越竟然有一种“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感慨。
不过他这一次可不敢再有半点轻慢之处,而是小心推敲着言语,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回陛下,这西人也有长生不死的理论。在西方夷人称之为:炼金师。传说厉害的炼金术士,可以点石成金。又有人说,能够炼指出长生不死的药水,不过这些都是传说,没有人能够亲眼得见。不过他们在格物方面,却是比咱们大明要先进得多,比如说……”
不等赵越把话说完,嘉靖就lù出一脸失望的表情,摇头道:“原来无论中西,这仙家大道都是如此艰辛。”
赵越张了张嘴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可是接下来嘉靖的思维跳脱之快,实在是让赵越有几分不适应。就听这位陛下说道了这一次召见赵越的主要目的:“听说你医术不错。”
赵越忙道:“只是小有所成罢了。”
嘉靖点头说道:“最近朕经常感到睡眠不足,又有腹内绞痛,时有时无,犹如炭火中烧,针扎一般。更是双耳雷鸣,双目金光乍现……有道德大士对朕言,这是烧汞炼丹走火入魔的症状。只需持恒心,守真意,不为外魔所侵,用水磨工夫,早晚有一天能够证得金丹大道,白日飞升……而太医院的那帮御医,则说朕是虚火过旺,五行缺水所致。可是也开了不少方子,可是都不济事。这一次下面人也是看在朕炼丹辛苦,才动了小聪明,在全天下网络奇人异事,可那些都是江湖骗子,没什么大本事。倒是你,还入得朕的眼,只是不知道你的医术,能否看出朕身上,病根何在?是走火入魔,炼丹差了火候。还是虚火过旺,需要培本固原?”
“这个……”嘉靖问的极其认真,可是赵越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早觐见之前,就有人告诫过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过他并没有迟疑多久,就立刻倾身说道:“陛下,还请恕在下冒昧,请为陛下你诊脉……”
话音一落,四周立刻有人低声呵斥道:“大胆!”显然是隐藏在某个角落中的人物忍不住出声警告赵越了。
只是这一声大胆犹在耳边,嘉靖皇帝已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且上前来诊脉。讳疾忌医的道理朕还是懂的。”
赵越心中暗道:“你知道讳疾忌医,还偏听偏信道士的胡言luàn语。”不过他心中这个时候已经开始猜测,嘉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会被几个江湖术士所门g蔽,就连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
接下来,赵越小心翼翼的来到嘉靖近前,而这位皇帝陛下则是很配合的伸出一只胳膊,并将手腕交给赵越。
如此这般的接近一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还是赵越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不过说到诊脉,这还是赵越头一回用中医的法子,对病人的病情进行判断。而随着他静下心来,感觉着嘉靖的脉搏,他心中根据刚才嘉靖的那一番描述,也隐隐有了几分判断。
当收回手,迎着嘉靖那仿佛是永远平静的目光,赵越又欠了欠身,低声说道:“陛下,小民还要再做几项检查,手法可能有些冒犯龙颜,还望陛下下旨,许小民一旦做出什么欺君的举动,且不可以降罪,只有如此,小民才敢放心大胆的为陛下医治。”
嘉靖闻言,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扫了一眼垂手而立的赵越,慢慢点头道:“准了!”
有了这个保证,赵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随即转回头就对门口的太监说道:“还请那位公公将我带来的东西拿过来。”
说话间门口的太监战战兢兢的将一个红木箱子搬了过来。
而这时大殿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全都定格在赵越的这只箱子上面。
赵越先打好预防针,笑道:“陛下,里面有些犯禁的工具,还望陛下见了不要惊讶。”
嘉靖也是十分好奇的看向赵越的箱子,虽然他已经猜测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比较难过没有亲眼看见,所以还是忍不住快速的点了点头,示意赵越打开箱子。
于是当箱子打开的一瞬间,lù出里面的一排排精致光亮的手术器具,还有各种说不上用途的工具时,嘉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惊呼道:“不想这古人看病,竟然要用如此多的工具,好不繁琐。”
赵越笑道:“陛下,岂不闻事无巨细。这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虽然不是一次都能派上用场的,可还是需要随时准备着。”说着就见赵越拿出来一个类似听诊器的东西,心中也不禁发出感慨,话说这也就是动用了皇家的大量人力物力,否则以自己的能力,在山东时哪里能够复原出听诊器来!
感慨完了,赵越就说出了一句让嘉靖都瞠目结舌的话来,就听赵越一脸正sè的恭声说道:“陛下恕罪,还请陛下您暂且宽衣,lù出xiōng膛,好让小民为陛下你检查身体……”
“什么!你让朕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嘉靖难以置信的看着赵越,哪怕之前拍着xiōng脯保证不问罪,可这一刻嘉靖也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犯了什么错误。
赵越十分严肃的重复道:“陛下,还请宽衣!”
“大胆!放肆!”这一下连站在一旁的太监都忍不住开口呵斥了。
嘉靖脸sè也yīn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为难的语气说道:“难不成你就是这么给人看病的?”
赵越还是重复同一句话:“陛下,还请脱下衣服,要不然小民只能对陛下的病症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最终,嘉靖皇帝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无奈点头。
能让一位皇帝当着自己的面脱去外衣,袒xiōnglùrǔ,古今中外恐怕也就只有赵越一人了!
嘉靖还自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坦dàngdàng来,又有何需避人的。”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但当他脱去自己身上的道袍,依旧感觉到几分尴尬。随着赵越手中冰冷的听诊器放在他的xiōng口,这种尴尬就呈现在他的脸上——面红耳赤!
赵越见此只做看不见,耳观鼻,口观心。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检查之上,好在随着听诊器里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什么帝王君臣,通通的被忘记到脑后。
在这一瞬间,禁卫森严神圣不可侵犯的永寿宫里,只有一位来自未来无所畏惧的外科医生,和一个身份尊贵却和普通人相差无几的问诊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