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坟头泣诉(2/2)
几年不见故乡云、故乡树、故乡路,王婆留百感交集。一纸家书牵魂梦,万里云山劳想象。对王婆留来说,南塘的记忆,更多是无法承载的屈辱,但他仍然不可理恕并疯狂爱上这里一切,山、水、人、物。
“玉兰姊,你还好吗?几年不见,我只能在梦中想象你的容音笑貌。”王婆留想到小玉兰,身体的血液突然加流动起来,心鹿乱跳,脸色潮红,精神振奋莫名。
不多时,到达南塘镇城南邵家村。找到邵仲文的儿子邵春元,把邵仲文的灵柩交给邵春元处置。邵春元虽然不屑他老子为人,但死人为大。不免忙碌设置灵堂,呼朋唤友,奠拜一番。自那年邵仲文到钱塘赴考,邵春元已几年没有听到他父亲邵仲文的消息了,还以为他老子又中不了童生没面见人,躲了起来,不料想他父亲早已客死异乡,竟然有几年了。
邵春元把他儿子邵竹君叫唤出来,让他跟王婆留答礼陪话。邵竹君原在刘家集荡寇营做事,自荡寇营民兵在魏塘镇顾雍山庄遭遇到倭寇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大师兄箫长空不知所踪,邵竹君也无颜再待在荡寇营当差了。他父亲邵春元托亲友打点,在南京陪都刑厅替他找了个差事。这几日正忙着打点上路,前往南京画卯报到。
邵竹君对王婆留以义士称呼,毕竟一个人在手头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历尽艰难把只有半年师生之谊的老师灵柩搬运回乡,殊属难得。邵竹君看着王婆留脸容憔悴,风尘扑扑。不免打听几句,请教王婆留干什么营生?王婆留不敢把他曾作倭寇的事实情相告,只是支支吾吾,谎称还未找到事路,敷衍了事。
料理完邵仲文的丧事,王婆留让小樱桃暂住在邵春元家中。他预备一付三牲,齐整祭品,到南塘镇郊外的万人坑中祭拜王婆。走出南塘,西行十里,转过山神庙,便是南塘镇人们望而生畏的万人坑,
这几年,江浙闹倭寇,道路不靖,盗匪猖獗,尸横遍野。南塘镇义庄善事堂的几名长老,带着几个干粗活的老实庄稼汉,不时出门收尸埋骨。收集起来的无主尸体,多半在埋在这西岭万人坑上。
不多时便到南塘西岭万人坑上。这万人坑原本是江南常见的丘陵土坡,黄泥茅草,沟壑纵横,是一片非常贫罅的土地,没有农民愿意在这里种植作物。因江浙遭逢这倭寇骚扰,饿殍遍地,烽烟四起。这丘陵土坡便成了乱葬岗,万人坑。凡二十余年,这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尸体,重重叠叠,下承上覆,不可胜数。可见战乱杀伤何其惨重。由于埋骨太多,一些掩埋稍浅的尸骸,遇上天雨洪水冲涮,不免满山狼藉,惨不忍睹。
王婆留拔草开路,艰难攀上山坡。远远便见曾经是王婆的埋骨所在,又添上数不清的土馒头。过去辩认,竟是分不清哪座土堆是王婆的坟墓,只得大致认了个方向,上了香,摆下祭品,俯三叩九拜。
“婆婆,不屑子孙王婆留今日前来负荆请罪。倏忽四年,未来扫祭。山川依旧,物是人非。孙子不争气,没本事,以致你的坟头百草疯长,狐鼠窜行。不孝子孙王婆留自觉罪孽深重,百死难赎。婆婆,你曾鞭挞警告我,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最穷也不能偷。言犹在耳,鞭伤未愈,孙子竟然是数典忘宗,陷身贼道。婆婆,我没听你的话,我错了,我有罪,你打我吧!你再教训孙子几句,告诉我该怎么办?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走下山来,天色已晚。转到南塘镇城西的砖瓦窑洞中,但见临山构筑的窑洞早已倒塌在地,仅剩一堆砖砾。望着家门口熟识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树,睹物思情,痛心在目。王婆留舍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本来就是他家,孩子回家还要到哪里去?即使家园不在,他所熟识景观都被时间狂流篡改得面目全非,儿时的记忆痕迹让老天爷无情抹去。但王婆留心中的家园依然稳如磐石,日落日出永没变迁。
寻梦的夜晚,王婆留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恐慌,这种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感觉,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没法跟别人分享。看看哪棵树是自己曾经爬过,哪根竹子是自己曾经摇曳过,哪堆泥沙自己曾经在上面构思过城堡,再回仍能从中找到乐趣,怦然心动……
王婆留收拾枯枝柴草,燃着一个火堆。在火堆旁盘膝坐下,呼吸着烟火气味,轻拭浓烟熏出来的眼泪,脸上耳根红了,精神恍惚起来,如醉酒一般,昏呼呼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感觉身在太虚幻镜,一派家园景色,也端然未动。
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吱吱嘎嘎重物压碎枯枝败叶的声音,在这片一向稀有人烟的寂静竹林里尤其显得让人胆颤心惊。
“谁呀?什…么…什么人?出来。”刚从万人坑拜祭王婆回来的王婆留有些疑神疑鬼,担心山上的阴魂野鬼缠上他。
却见一个人象条蠕虫向着火堆爬过来。
“我,我感觉到好冷呀,让我烤烤火。”此人说的是吴越语白话,虽然他说得含糊不清,但王婆留基本能听懂。
远看不清,近看分明。王婆留看见那爬过来的人是个落单的倭寇。这个倭寇形容枯槁,衣裤破烂。脸上老皮肿涨,红中夹绿,象开瓣的西瓜一样。尖锐的指甲看得出很久没有修剪,指甲内嵌满污泥。这倭寇的双脚伤痕累累,看样子象被棍棒之类的钝器击打折断,浮肿且含脓血,令人触目惊心。他这些时日肯定是用这手走路的,以致他的双手看起来象掏煤矿工一样又脏又黑。他的身子也是体无完肤,还有几个生蛆的刀孔。这是一个曾经遭遇到怎样打击的人啊?王婆留简直无法照着路分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