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君子有酒(5)(1/2)
采霓兴冲冲奔到后头,道:“开锣戏碰了头彩!”一边拿出拿彩缎子包好的谢银,捧给常炫天:“老爷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这谢银好像重了点,有点儿不好意思。采霓早双手按住道:“老爷子,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
瑞香在那头一迭声叫起来:“我不要这支桃子色的胭脂。写云、写云呢?这小贼蹄子死哪儿去了!”采霓忙过去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宝巾,一个个都上过台,紫宛与如烟彼此整理过仪容,审视良久,料来是确没有问题了,终于也该上台。
台上又安静片刻,隐隐有了丝竹声,仿佛是风清云淡、天气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来,笑得那么甜,身上是鲜妍装束,妆扮成芳草与鲜花。她们快快乐乐舞完一圈,台前台后错落蹲开,轻轻摇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丽芳草地,单等着佳人出现。
然而佳人没有出现,恶风先来了。锣钹敲响,一伙身裹罡风纹黑底披风的小子,呼啸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们带出的一群灰白雪纹饰的小人儿,三三两两,填补台上空出来的间隙。罡风小子们都下去了,她们覆在残花剩草上,凝滞不去。
箫声在此刻响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似的,还是那样天真优美。琵琶声追着来,也是天真,那么奔放。如烟和紫宛相偕出场,一个绛红轻衫,一个烟蓝小斗篷,也许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亲切的陪伴,同来玩景。一个往台侧一倚,轻起纶音,一个在台中回眸,翘唇和箫;一个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一个在台左留连,成飞天姿。
少有人试过这么样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着乐器在台上走动,笑着、奏着、翻转着身体,你舞时有她,她歌时有你。两人的动作和乐音巧妙应和,似生长良好的一朵绣球花,天然饱满精美。
这是愉悦的开场:“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可锣钹再响时,灰白色残雪们不怀好意的抖动双臂,整个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风小子们再次一啸而出,冲着她们、乱了她们、分散了她们。她们一次次试图重新携起手来,却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开。他们手中扯出那么多黑色与白色的长长帛带,织成蛛网,终于隔绝了她们。
“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这正演绎着两人的别离。
罡风悄然隐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罗网,疏的地方那么疏,密的地方却又那么密。她与她无路可逃。
它们裹上来了,紫宛像条柳枝一样的摆动,却没有办法挣脱。如烟转动四肢,躲开这条、还有那条;推开那条,还有另一条。她终于愤怒一挣、将斗篷甩给它们缠去,让她一个身子挣出来,竟是南方蛮族小凶神的装扮,玉色短打、莲纹边饰,露出光致致双臂双腿,套着一个个金圈,那裸着的足裸上又别系了两环金铃,分明是个摩合罗孩儿〔注1〕,看着那样可爱,影子里早已历魔历劫。
满台雪魅见着如烟仿佛都怕了,虚抖着带子,近不得她的身。紫宛却没有挣出来。被重重的白帛缠绕在里面,她与她的轻衫,从踵至胸一重重裹紧。她成了那么修长、那么纤美的一条影子,像是可以将双手抱上她的腰、轻轻将她折断似的。如烟在前头跳跃跌扑、紫宛在后头原地辗转,风声迷住她们的眼睛、帛带遮住她们的视线,她们寻不见彼此。
间奏中,帛带渐渐束上紫宛的肩项、脖颈和头颅,连她高举的双臂,终于都不能免。挣扎的姿势绝望若无骨。如烟回环的脚步仿佛狂喜,这喜气全无来由,于是都成了惶恐与痴狂,像失了母亲的孩子大把去寻糖来填进嘴里,越来越甜,且吞且笑,每一个笑容都叫爱她的人心碎。
如烟的动作忽然停止。
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如烟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如烟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如烟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她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她都不想看见他。
如烟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她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如烟困在当中,要替她换装。她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如烟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她围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
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如烟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她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
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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