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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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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腊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细细打量,却又不是。阮沅不敢深问,只好慢慢陪着。

那天,本来不该阮沅当值,吃过午饭,她去书房,却没见着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应该不上朝吧?”

“陛下不见了。”泉子板着脸说。

“啊?!”

“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人影。”旁边的莲子说,“看样子谁也没带,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阮沅一晕。

身为帝王,宗恪的身后,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大帮子人,他到哪儿,这根漫长的“尾巴”就跟到哪儿,就算将这尾巴减到最少,怎么也有个泉子跟着他,阮沅从未见过宗恪一个人到处逛。

“难道说,出宫去了?”她有点紧张,“跑外面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会打招呼的。”泉子说,“现在看来,陛下还在这宫里头。”

阮沅心里发慌,难道说她无意间做错了什么,让宗恪生了她的气?

“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泉子摇摇头:“不关尚仪的事儿,每年今天,陛下总会找个地方自己呆着,谁也不带着。以前还通知我们一声,后来我师父总说这么着不妥呀什么的,陛下就索性一个人跑掉,谁都不告诉。”

“今天是腊月十三,皇后的忌日。”莲子在旁边说。

阮沅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儿去?”她问。

“这可没个准。宫里地方这么大,陛下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猫,谁能找得到?”

“那他啥时候出来?!”

“这个嘛,日落以后吧。”泉子想了想,“我记得有两年,快天亮了才回来。”

“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虽然陛下不想我们找到他,可是咱们这些跟班,总不能干坐在屋里喝茶吧?怎么也得去找找才像样。”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来,谁能找到呢?阮沅在心里嘀咕,宗恪这明明就是耍着这些底下人玩儿嘛。

但是,毕竟是萦玉的忌日……

想到这儿,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后的荒野,长满了蓬蓬乱草。

阮沅举着一盏六角玲珑琉璃灯,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独自往清凉殿走。

一下午时间,阮沅找了好几处宫苑,却都没发现宗恪的踪迹。清凉殿是阮沅的最后一个设定目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儿也找不到,那她就放弃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差一刻,华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树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现在这个时间,对面的人影已经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时间,是因为宗恪把他的浪琴表给了阮沅,阮沅辨认更漏有困难,而且天生就没有时间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钟却十分准。

阮沅手里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宗恪又猫在哪个角落里一整天,早就冻坏了。

清凉殿挨着面积广阔的太液池,因为近水,名字就是取其凉意,这儿位置偏远,本来是消夏的地方,如今还是寒冬,谁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

殿内空间很大,阮沅进去转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没人来,所以各处都还锁闭着,阮沅没有钥匙,也没法一间一间进去找,她只好拎着灯笼,边走边小声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旷,人却只有她一个,七点过五分,天完全黑下来了,皇宫里树木繁盛,虽然梧桐之类的还没冒芽,但樟树这种常青树种,枝头依然满是绿叶。夜风猛烈呼啸,树丛被吹拂着,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响声,远远看去如鬼影憧憧,让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胆怯,到最后她只好吹起欢快的口哨,给自己壮胆。

顺着长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处,尽头有个亲水平台,外头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儿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面坚实,船没法行驶。

阮沅走到平台边上,石阶两边长满了苔藓,不远处是黝黑的浓浓树影,死去的残枝败叶散落一地,踏在脚底发出咯吱声响,森森空气像蛛丝黏在脸上,冰冷冷,带着水腥味儿,四周围连鸟鸣都没有一声,气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阮沅双腿一软,差点栽进太液池里!

“谁在哪儿!”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个人从树影深处走出来。

那人一直走到灯影照得见的地方,然后站住,皱着眉看着阮沅。

是宗恪。

“你跑这儿来干嘛?”他一脸不悦。

阮沅惊魂未定,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找你啊。”

“找我?哼,我当你在找一条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边喊名字,一边吹口哨的么?”

阮沅被他说得羞愧,只得低头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壮胆。”

“害怕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宗恪说着,快步走上平台。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后问。

“别管我了。”宗恪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

他说完,也不看阮沅,径自走到平台一边的水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阮沅拎着灯笼,慢慢走到他身边,耐心劝道:“别坐在石头上,天很冷的。”

“用不着你管闲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别跟着我,回你自己屋里去。”

阮沅却不动,她举了举手里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么?”

“毛大氅。”阮沅说,“这儿风大,天黑了,多穿一点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过脸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挨着宗恪坐了下来。

“干嘛?”他扭过脸来看着她。

“不干嘛。”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了。”

“用不着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罢了,既然找到了,没有我独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说,“我心里挂着你在这儿,回去也不安心。”

“我丢不了的。”宗恪厌倦地说,“我不需要你陪着。”

阮沅沉默良久,终于说:“如果你嫌我烦,那我就走。”

她这么一说,宗恪就不出声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水榭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四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虫鸣,也没有人声。树木在暴风里摇摇晃晃,隔着冰封的太液池,遥远处的一星灯火,忽明忽灭,阮沅记得,那个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园。

阮沅将琉璃灯放在脚边,小灯笼并不大,只能照出直径不到一尺的亮光,映着她的绣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突然问:“是你自己做的鞋?”

“哪能呢。”阮沅干笑,“我没那本事,这是沉樱给做的,上脚还没两天。”

“是沉樱做的?”他喃喃道,“这可新鲜。”

难怪宗恪诧异,虽然和青菡一样都是萦玉身边的旧宫人,但沉樱年龄小,脾气古怪,和谁都不亲近,除了青菡,谁也指使不动她,更别提给人做双鞋了。

阮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隐约烛光下,能看见鞋面上绣着的翠草和蝴蝶,让人想起某些脉脉而婉转的宋词。今天下午她为了找寻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点儿脏了。

“沉樱挺喜欢我的。”阮沅有点得意,“说是瞧着我面善。上回她还绣了块帕子送给我呢。”

比青菡小好几岁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明亮得吓人,锐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宫里的人。青菡说沉樱过去是萦玉的心腹。

“要论公主的心腹,沉樱比我更贴她心。”青菡慢慢说,“有些事情,她也只肯交给沉樱去做。”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沉樱比我更狠得下心来,公主说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给我,反而会办砸。”青菡说,“一样都是服侍公主的,论忠诚,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顿时明白了!

厉婷婷当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从上次蓉贵嫔的事情就可想而知。萦玉想在这宫里维持她的尊严,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宫里女眷对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谈起死去的皇后,那些嫔妃们都显得那么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这样的柔软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只有更年幼更无忌的沉樱,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公主走了,沉樱那丫头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着公主能回来,可公主不肯回宫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实她弄错了,我连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这样的沉樱,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觉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这么抱着毛大氅,静静坐在宗恪身边。尽管没什么可说的,阮沅却不觉得尴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心情。

一阵风从冰面上吹过来,寒冷刺骨,阮沅浑身一哆嗦,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宗恪伸手拿过她的包裹,把里面的黑色大氅拿出来,抖了抖,顺手给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赶紧说:“这是拿来给你的,我不穿……”

“别装模作样。”宗恪语气生硬,“我又不冷。”

他这么说,阮沅只好不做声,她用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刚才暖和多了。

夜更深了,不知何处传来值夜的梆声,这四周都没有人烟,今夜无星也无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镜,遥远的灯火渺渺茫茫,若有似无,这样的环境下,竟连哀思也无处寄托。

阮沅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子,往远处扔过去。石头打在冰上,“咚”的一声,弹开了。

她叹了口气。

“干吗?”宗恪突然问。

“我打水漂可厉害了。”阮沅说,“信不信?这池里若是没结冰,刚才的石头能连续弹四次!”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觉尴尬,赶紧老实坐回到石凳上:“我总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着烦恼的事情,会得抑郁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沉沉的夜空:“就你这性格,也会得抑郁症?有没有一点说服力?”

“因为我很弱小啊,所以我才要拼命自寻快活。”她嘟囔道,“你这种强大的人,当然体会不到无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强大么?”

“总要比我强大一些吧?”

她说完,没有立即听见宗恪的回应,阮沅想,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也许真正的强和弱,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他突然轻声说,“有时候貌似强大的人,也会软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里也会有强大的一面。”

阮沅不知道宗恪话里的用意,只好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萦玉成亲才刚两年的事儿。”

“是什么事?”阮沅很好奇,对厉婷婷上辈子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难得宗恪有兴致和她说说。

宗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当时,旧齐在华胤的反抗势力仍然存在,虽然很多文臣武将都归降了,但朝中的人心还是浮动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问:“如今看起来还好,是么?”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种危亡时刻以身殉国的,才是旧齐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心怀大计的人并不多,骨头稍微软一点的,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人心总是健忘,不过那两年,局势可没现在这么平稳。”宗恪继续说,“然后那年秋天,一个叫赵守仁的降臣,犯了点事儿。”

“赵守仁?……”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哦!”

“他是赵守静的弟弟。”

听到这名字,阮沅一呆:“赵守静?就是那个……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样看她:“你什么脑子?旧齐的兵部侍郎啊,告诉过你的。”

阮沅这才想起来:“哦哦!兵部侍郎!那个大忠臣。咳,我哪里记得这么多,一层层官职搞得跟塔罗牌似的……那,他这个弟弟也是忠臣么?”

宗恪笑起来:“你猜错了。”

“啊?”

“赵家这兄弟俩人,截然相反。赵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说会道、善于转弯。才华虽然横溢,骨气却是半分也无,和胡兰成真有得比。这两兄弟,简直就是忠奸对比图。”

“差别这么大?!”

宗恪点点头:“赵守静当年和他的大儿子,父子俩在我们攻破华胤之前就战死了,他的小儿子呢,比他多活了三个月,但也始终在率兵抵抗,直到身边连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后撞柱而亡。可是赵守仁却活了下来,全家人丝毫未损,跟着林展鸿一道归降了。”

“这样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这么大的区别。

宗恪点点头:“说起来,赵守静也算是我的头号敌人之一了,就因为当年他和长子在芒山拼死抵抗,我们的兵马损失惨重,而且他的小儿子被俘以后,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你?”

宗恪笑起来,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愤怒:“何止骂我?连我爹,我爷爷,我家八辈祖宗全都骂了,你是没在场,他说的那些话,真能把我给活活气死。当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赵守静的缘故,要了赵守仁的命,但是萦玉拦着,不准我杀他。”

阮沅目不转睛望着他,她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跳得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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