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侧翻的牛皮船(1/2)
新学期第一天,王雪梅就发现其加的座位空了,和其加一个乡的同学说,他阿爸不让他读书了。王雪梅决定周日去找他,想起其加说过到他家要坐牛皮船,就给张浩天打电话希望他能陪同前往,张浩天爽快地答应,并约好第二天在纳玛岗渡口会面。
拉萨河略带凉意的秋风轻轻吹过河谷,舒适而惬意。船工把牛皮船底朝天翻过来朝着太阳,用一根木棍撑着湿漉漉的船体,清水一股股顺着船帮流下来。船工一边等待干燥的河风吹干船体,一边留意着河堤上走下来的乘客。
张浩天走下河堤,站在寂静而空旷的渡口,饶有兴致地看船工们细心打理着自家的牛皮船。他问一位船工:“格拉(师傅),你这船是用什么牛皮做的?”
船工的脸颊被凛冽的河风吹得紫红乌黑,但是笑脸却像河谷中灿烂的阳光异常温暖。他把一根牛毛绳缠在布满裂口的手上,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这条船用了整整四张牦牛皮,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做好,非常结实。”
张浩天围着牛皮船转了一圈,发现船体硕大,牛皮厚实,但是接口处的针孔很大,就问:“针孔这么大,不会漏水吧?”
船工刚才还憨厚淳朴的笑容突然不翼而飞,瞪着眼睛说:“怎么会漏水!”张浩天一个劲赔礼,船工的态度才缓和些,说:”缝船的线都是我用牦牛尾巴做的,结实得很,针孔也都用牛油涂抹过很多遍!”
张浩天笑道:“对不起,格拉。你在这划船很长时间了吧?”
船工的笑容重新绽放:“有拉萨河的时候我就在这了。我用过的牛皮船可以堆成一座山,我渡过的人、羊、牛比拉萨河的石头还多!”
张浩天被船工幽默逗笑了。这时,看见王雪梅穿着一件耀眼的桃红色外衣出现在河提上,忙向她招手。王雪梅走过来就急着掏钱给船工,张浩天挡住她的手问船工:“多少钱?”
船工说:“一个人5块。你们有羊和自行车没有?”
张浩天觉得他明知故问,便故意朝王雪梅身后看看:“你牵了几只羊来?”
王雪梅笑呵呵地指指天:“天上的白云一群一群的!”
船工并不觉得好笑,他认为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必须搞清楚。
张浩天掏钱给他,说:“就两个人,没有羊,也没有自行车。”
船工收下钱,又看看王雪梅,说:“她要加两块!”
张浩天问为什么。船工说:“她的衣服太花,鱼不喜欢!”
这是什么理由?王雪梅指责他性别歧视,张浩天也认为不合情理,但船工坚持不加钱就不让上船。没办法,张浩天又摸出两块钱给他,船工这才背起沉重的牛皮船朝河边走去。张浩天在后面帮他托着船体,感觉这船至少有六七十斤重。
船工把船扔在河水中,河水来回拍打着水面,船体轻飘飘的摇摆不定。王雪梅犹豫半天不敢抬腿,张浩天伸手扶住她。这时,河对岸驶来一条船,五六个青年男女在船上又唱又跳,还没等船停稳他们就撩起鲜艳的衣服跳了下来,嘻嘻哈哈上了岸。
王雪梅羡慕地看着他们,问船工:“他们的衣服比我还鲜艳!”
船工拉住摇摇晃晃的船帮说:“对面的柳梧村人人能唱能跳,经常坐船去拉萨城参加歌舞比赛,为我们村争光。他们的歌声比鸟还好听,鱼喜欢他们!”
这又是什么理由?王雪梅还想理论,一个大浪打过来淹没了她的声音。张浩天跳上船去拉她:“看人家还能在船上跳舞,你怕啥!”王雪梅大着胆子上了船,船工突然又盯着她的鞋子问:“你穿高跟鞋没有?高跟鞋会把船踩漏的!”王雪梅抬起脚上的布鞋晃了晃。船工的笑容一闪而过,开始发号施令:“抓住船帮,不要乱动,不要坐这么近,船会翻!”看他俩按照指点坐稳了,才抬起浆轻轻把船推离河岸,用力划了几下,船很快就左摇右晃驰到了深水中。
蓝天的高远衬着河水的开阔,几片浮云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飘动,牛皮船在碧波荡漾的拉萨河缓缓横渡。沙洲被枯黄和残绿的树影渲染得斑驳多彩,在湖面投下花海柳浪般的倒影,迷离而梦幻。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渐渐远去,唯有布达拉宫高大的身躯依然雄伟挺拔。轻柔的河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王雪梅说:“时光如流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沿拉萨河去找纳金电站呢,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张浩天的思绪也回到从前,说:“那天,电站没有找到还差点被拉萨河冲走!”
一想起张浩天在拉萨河救人的壮举,王雪梅就觉得阳光下的他顿时有了一轮耀眼的光环,说:“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你游过去把李小虎救上来,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呢!”
张浩天盯着船工的双浆翻起的朵朵浪花,听着有节奏的水声,说:“当时我也没多想,一心就想把他拉上来。为此还写了人生第一份检查呢!”
“你知道事后女同学都说你什么?”
“说我什么?”
“女同学说,如果今后谁要是嫁给你,就是掉进拉萨河也不怕!”王雪梅说完,满脸的羞涩。
张浩天一笑:“你们女同学就是喜欢背后议论人。”
这时,一条青褐色的鱼高高跳出水面,张浩天叫道:“鱼!”王雪梅站起来看,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她差点载进水中,尖叫一声扑到张浩天怀中。张浩天也被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搂住扑过来的王雪梅。船工大叫一声扔下船桨,双手死死压住高高翘起的船帮。但他的重量远不及张浩天两个人的,他高悬空中拼命吼叫,可张浩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船工终于压住怒火说了句汉语:“不要抱在一起!”张浩天这才把王雪梅推回原处。
船很快停止摆动恢复了平衡,船工重新拿起船桨满脸怒气地看着他们,一会藏语一会汉语地责骂着。
张浩天和王雪梅再不敢乱说乱动,连欣赏美景的心情也没有了。上了岸,张浩天觉得对不起船工,又拿出十元钱给他,不停地用藏语汉语赔礼道歉:“对不起,突吉其(谢谢)!”可船工把十元钱扔给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去招呼准备过河的村民了。
他俩沿河岸走了一段,翻过一个小山岗,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农田。其加的家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中,微风吹过,金色的树叶恋恋不舍离开枝头飘落在地。其加正和父母在地里忙碌着,一只狗围着他们摇头摆尾。听见狗叫,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往这边看。
“王老师!”其加老远就看到了王雪梅,扔下铁锨奔过来。
王雪梅加快脚步迎上去,搂着他看了又看,说:“一个暑假不见,比老师都高了!”
其加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一大早我就看着这个方向。”
“你不是向毛主席保证过要上学吗,怎么不守诺言呢?”
王雪梅拉着其加边走边说,张浩天紧随其后。几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地上找寻着散落在地里的青稞粒,一辆载着玉米的拖拉机“突突突”开过高低不平的土坡,还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狗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主人。
“我阿爸不让我读书了,你快去劝劝他吧!”其加把王雪梅推到父母面前,自己却躲在她身后。
其加的阿爸见到王雪梅很高兴,用很不流利的汉语说:“你就是岗拉梅朵吧?其加经常说起你!”他干裂粗糙的双手全是泥土,双脚埋在地里。阿妈拄着铁锹慈祥地看着他们。
王雪梅微笑着问:“为什么不让其加上学了?”
“我们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家里没有劳动力,地里的青稞刚刚收割完,现在大片的玉米和土豆没有收,还有三头牛、十几只羊没人看管。他要是去读书这些活只有我们干了,我们老了也干不动了。”其加的阿爸滔滔不绝地说,他的阿妈不停点头认可丈夫说的话。
“其加想读书,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将来还想当医生、当律师、当工程师,不让他读书会影响他一生的!”王雪梅说。
“现在他比我懂得还多,经常拿书本上的东西批斗我们,连别人家的闲事也管,我都说不过他了。”其加的阿爸不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又说:“进拉萨城读书回来,连原来的旧衣服都不穿了,非要吃米饭,睡木床。变了,不像我们藏族人了!”
张浩天想说什么,可鞋子进了土,他蹲下来清理。
其加的阿妈用藏语叽咕叽咕地说着什么,其加的阿爸没等她说完就翻译道:“他阿妈说以后读了大学他就要去内地了,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还是留在家里好,不想让他离开我们。”
王雪梅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其加随时可以坐飞机、汽车来到你们身边。你看我们不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西藏吗?”
阿爸犹豫了一会又说:“学校里学的都是汉语,我担心他把我们藏族人的东西都忘了,还不如送到寺庙跟喇嘛学些手艺!”
王雪梅说:“学校现在都是双语教学,还有专门的藏语老师教藏文和西藏历史,怎么会把西藏忘了呢?”
张浩天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多顾虑,忍不住说:“过去西藏的孩子读书多么不容易啊,现在内地的老师都派到西藏来教书了,还不收任何学杂费,多好的条件。以后其加大学毕业完全可以回到西藏,回到拉萨来工作,分别只是暂时的。”
其加感激地看着张浩天。张浩天鼓励他:“知识不仅能改变你的命运,还能改变家乡、西藏甚至国家的命运!走得远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更好地建设自己的故乡,你说呢?”
其加说:“王老师说过的,雄鹰飞得再高也要回到雪域故乡!”然后望着难下决心的父母。
张浩天看其加的父母还在犹豫,就说:“其加是真的想读书,你们总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儿子天天难过吧?离开学校,他会遗憾一辈子的!”阿妈阿爸为难地看着儿子不说话。张浩天原以为已经说服了他们,没想到其加的阿爸沉默了一会,突然和儿子争吵起来。阿妈一会劝劝丈夫,一会呵斥儿子。最后,其加的阿爸大吼一声,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其加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王雪梅擦掉其加的眼泪说:“他们还是不同意?”
其加说:“我说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就离家出走,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后来阿爸终于同意了,但条件是我今天必须把土豆、玉米全收完了,要不就别想回学校!”
王雪梅哈哈大笑起来:“你看老师专门带了一个人来,就是来帮你收土豆和玉米的!”
张浩天笑了:“原来你早有预谋!”
王雪梅拍着其加的肩说:“老师说过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其加破涕为笑,得意地看了一眼父母,对王雪梅说:“走!”
王雪梅立刻跟着其加去挖土豆,张浩天拉着一个柳条筐跟在后面。王雪梅接过其加递过来的铁锹,搂了搂土豆的干秧说:“这棵自然干透的土豆秧又粗又壮,说明下面的土豆又多又大。”说完一铁锹踩下去,提起土豆秧在铁锹边轻轻一磕,沙土就松散下来,露出十几个滚圆的土豆。
张浩天说:“可以啊王老师,能文能武!”
其加把土豆捡进筐中,说:“我们老师什么都懂。”
张浩天学着她的样子用力踩下去再翻上来,土豆是挖出来了,但大的都被切成了两半。
王雪梅笑道:“真笨啊!”
张浩天不好意思说:“没想到挖土豆也需要技巧!”
其加蹲下来悄悄问:“老师,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王雪梅一阵脸红,看了看笑盈盈的张浩天,低下头不说话。其加见她羞涩的样子,说:“喔,我知道了,他就是你男朋友!”
张浩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见他俩对自己笑,也露出浅浅的笑容,说:“还在取笑我啊!”
临近下午,他们终于把最后一块土豆挖完。其加看着装满了十几个大柳筐的土豆,开心极了。王雪梅和张浩天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坐在柳树下休息。
空旷的田野上,刚刚收割完的青稞秆堆得像座座金山,在阳光下散发出特殊的香味,一只老牛领着小牛犊慢悠悠地走过,不时传来“叮叮当当”清脆的铜铃声。王雪梅说:“太美了,和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农村一样淳朴自然!记得我奶奶家的池塘有许多荷花,一望无际,碧海蓝天。风吹过,那些美丽娇艳的荷花就从宽大的荷叶中展露出来,亭亭玉立在绿海清波中,美极了!”
张浩天说:“我也喜欢荷花,但是每次看见荷花盛开总盼望它快点凋谢,快点长出莲藕,那样我就可以吃妈妈做的排骨炖藕了!”说完笑起来,笑容亲切又自然。
王雪梅支着下巴歪着脸看着他,觉得他的声音很动听,样子也很迷人,感觉自己心中的荷塘已和他的那片连在了一起。
张浩天的目光投向西边的斜阳,娓娓讲述:“小时候我经常和同学去农民地里偷茄子、丝瓜。有一年春天,我带着弟弟和几个男同学偷偷把家里的自行车骑出来,跑到油菜花地里比赛,结果一个个从窄窄的田埂上摔下来,把金色的油菜花压得东倒西歪,农民追着我们打,吓得我把自行车都扔了。回家后,老爸把我的屁股都打肿了,第二天带着我去村里要自行车。”
张浩天的话语平淡舒缓,像汨汨流出的泉水滋润心田。王雪梅着迷般地看着他,心想,爱上一个人,并决定嫁给他,也许就是在用心倾听他讲述童年故事的时候吧。
“老师,你们快过来,我教你们打酥油茶!”其加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扭头看见其加一家提着木桶和铁锅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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