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芝田留梦记(1/2)
俞平伯
湖上的华时显然消喊了。“洞庭波兮木叶下”。何必洞庭,即清浅如西子湖也不免被渐劲的北风唤起那一种雄厉悲凉的气魄。这亦复不恶,但游人们毕竟只爱的是“华年”,大半望望然去了。我们呢,家于湖上的,非强作解人不可。即使有几个黄昏,遥见新市场的繁灯明灭,动了“归”之念,也只在堤头凝望而已。
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阗,湖山的清丽,或可以说尽情领略过了。其间也有无数的悲观离合,如微尘一般的跳跃着在。于这一意义上,可以称我为杭州人了。最后的一年,索性移家湖上,也看六七度的圆月。至于朝晖暮霭,*相逢,却不可数计。这种情趣自然也有值得羡慕之处。——然而,啖甘蔗的越吃到根便越甜,我们却越吃下去越不是味儿了。这种倒啖甘蔗的生活法,说起来令人悒悒,却不是此地所要说的。
湖居的一年中,前半段是清闲极了,后半段是凄侧极了。凉秋九月转瞬去尽,冬又来了。白天看见太阳,只是这么淡淡的。脚尖蹴着堤上的碎沙,眼睛钉着树下成堆的黄叶。偶然有三三两两乡下人走过去,再不然便是邻居,过后又寂然了。回去,家中人也惨怛无欢,谈话不出感伤的范围,相对神气索然。到图书馆去,无非查检些关于雷峰塔的故事的书,出来一望,则青黛的南屏前,平添了块然的黄垄,千岁的醉翁颓然尽矣!
这还是碰着晴天呢,若下雨那更加了不得。江南的寒雨说有特具的丰神,如您久住江南的必将许我为知言。它的好处,一言蔽之,是能彻心彻骨的洗涤您。不但使你感着冷,且使它的冷从你骨髓里透泄出来。所剩下几微的烦冤热痛都一丝一缕的蒸腾尽了。惟有一味是清,二味是冷,与你同在。你感着悲哀了。原来我们的悲哀,名说而已,大半夹杂了许多烦恼。只有经过江南兼旬的寒雨洗濯后的心身,方才能体验得一种发浅碧色,纯净如水的悲哀。这是在北方睡热炕,喝白干,吃爆羊肉的人所难得了解的,他们将哂为南蛮子的癖气。
我宁耐着心情,不厌百回读似的细听江南的雨,尤其是洒落在枯叶上的寒雨,尤其是在夜分或平旦乍醒的时光,听那雨声的间歇的突发。
也是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在吴苑西桥旁的旧居里。积雨初收,万象是十分的恬静,只浓酣的白云凝滞不飞,催着新雨来哩。萧寥而明瑟,明瑟而兼荒寒的一片声圃中,有菜畦,晚菘是怎样漂亮的;又是花径,秋菊是怎样憔悴的。不圃曲墙上的蛎粉大半剥落了。离墙四五尺多,离离地值着黄褐的梧桐,紫的柏,丹的枫,及其它的杂树。有几析已光光的打着颤,其余的也摇摇欲坠了。简截说,那旧家的荒圃,被笼络在秋风秋雨间了。
江南之子哟,你应当认识,并应当appreciate那江南。秋风来时,苍凉悲劲中,终含蓄着一种入骨的袅娜。你侧着耳,听落叶的嘶叫确是这般的微婉而凄抑,就领会到西风渡江后的情致了。一样的摇落,在北方是干脆,在我们那里的缠绵呢。这区别是何等的有趣,又是何等的重要。北京的朋友们如以此斥我们的软媚,则我是当仁不让的。
说起雨来,江南入夏的雨,每叫人起腻。所谓“梅子黄时雨”,若被所谓解人也者领略了去,或者又是诱惑之一,但我们这些住家人,却十中有九是讨厌它的。冬日的寒雨,趣味也是特殊的,如上所说。惟当春秋佳日,微妙的尖风携着清莹的酥雨,洒洒刺刺的悠然来时,不论名花野草,紫蝶黄蜂同被是轻松松的沐浴,以后或得微云一罨,或得迟日一烘,出一种酣醉的杂薰;这种眩媚真是仪态万方,名言不尽的。想来想去,“照眼欲流”,倒是一种恰当的写法。若还不恍然,再三去审度它的神趣,那就嫌其唐突了。
今天,满城风雨的清秋节,似乎荒圃中有什么盛会,所以“冠裳云集”了。来的总是某先生某太太小姐之徒,谁耐烦替他们去唱名——虽然有当日的号簿可证。我只记一桩值得记的romance。
我将怎样告诉你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直言拜上,还是兜个圈子,跑荡野马呢?真令我两为难,说得老实了,恐怕你用更老实的耳朵去听,以致缠夹;目下老实人既这般众多,我不能无戒心。说得俏皮一点,固然不错,万一你又胡思乱想,横生误会,又怎样办呢?目今的“误会”两字又这样的时髦!这便如何是好!不说不行,只有乱说,所谓“说到哪里是哪里”,“船到弯头自会直”,这种行文的秘诀,你的修辞学讲义上怕还未必有。
有圆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着几缕银云,有横空一鹤,素翅盘旋,依依欲下;忽然风转雪移,斗发一声长唳,冲天去了。那时的我们凭阑凝望,见它行踪的飘泊,揣它心绪的迟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望呢。你如有过这种感触,那么,下边的话于你是多余的——虽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遥遥的望见后,便深深的疑讶了。这不是C君吗?七八年前,在北京时,她曾颠倒过我的梦魂。只是那种闲情,已经历年时之久而渐归黯淡。这七八年中,我不知干了些什么事,把前尘前梦都付渺茫了。无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跃起来,历历又在心头作奇热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是两个老头儿对唱个肥喏罢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况所逢的是佳丽,更当冷清清的时节呢。
昔日的靓汝,今朝偏换了缟素衣裳;昔日的憨笑丰肌,今朝又何其掩抑消瘦,若有所思呢?可见时光是不曾饶过谁的,可见芳华水逝是终究没有例外的,可见“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这种哀感是万古不易磨灭的。幸而凭着翦翦秋水的一双眸子,乍迎乍送,欲敛未回,如珠走盘,如星丽天,以证她的芳年虽已在路上,沿然逡巡着呢。这是当年她留给我的惟一的眩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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