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归政(2/2)
赵孝参黯然应对,“方才已去阁中探望,娘娘服过药已睡下,官家莫要太过忧虑。”
赵煦低垂双睫,想着太母伴他朝堂听断九年有余,对她行事定夺虽有诸多不满,如今见祖母病入膏肓,心中亦觉悲悯,鼻尖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沉重如此,亦是无奈朕身为孙儿,受娘娘恩恤抚育,无以为报,亦只能诏命按祖宗旧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只愿太皇太后能早日康愈”
赵孝参见皇帝莹泪涟涟,心有不忍,轻轻抚着他肩,道,“官家仁孝明达,知娘娘多有难处,如此天下幸甚。孝参素知官家意承先帝富国强兵之志,此乃社稷之福。太皇太后虽改先帝之政,或有欠妥之处,亦是为安天下,定人心。官家诚意正心,孝性天至,心念娘娘保佑圣躬之功,小人必无可乘之机,来日亲政必是朝政清明,内外肃然。”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抬眸定定望着赵孝参,眼中匿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凛冽,似乎能抽丝剥茧洞察人心,“三哥是这样想?”赵孝参被这一阵凝睇瞧得心里怵,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却见皇帝淡淡一笑,“三哥说的是,这番嘱言朕定会记在心里。”
赵孝参怔了怔,亦勉强一笑,凝神探去,见皇帝微红的眼梢似乎泛着几许异样的微芒,湿冷的忧伤与滚烫的权欲,在他膺中寸寸相逢,结成一股缠杂不清的乱麻,同帘外恣意宣泄的冷雨一般,来势汹汹却又凄零无奈。赵孝参回过神来,稍一低眉,不意探见皇帝腰间坠着一枚精致的五彩流苏香缨,念及皇帝新婚燕尔,平日看着不解温柔,如今竟也会携配女子情物。他不禁莞尔,故做讶然道,“这香缨倒很别致,叫我猜定是圣人(注1)亲手所制。”
皇帝徒然垂了双眸,将那香缨紧攥在手心,顿了半刻才低声道,“这香缨乃故人之物,本念着来日还她,如今看来,恐是没机会了。”
赵孝参见他眼露绸缪,神色哀伤,顿时了然,“官家心里还惦念刘内人?”
赵煦凄然一笑,“念有何用?人既已去,念着亦徒增伤感而已,不如不念。”他怔怔凝睇那香缨,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朕不该留她,是朕害了她”
“若是不念,又何以携这香缨于身?”赵孝参抿唇一笑,目光幽幽道,“那个人若知官家说了这般绝情话,只怕是要伤心了。”
赵煦黯然牵了牵唇角,只觉心头徒增一抹隐痛,他如何不念她,她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她曾在他心陲初绽笑颜,她曾温暖他孤寂的愁绪,古今留不得,聚散竟无形,她正似那断了线的纸鸢,不由分说随风而逝,叫他眼睁睁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他如今终于有能力去爱得真诚,然她却不给他丝毫机会,惟剩这只小小的香缨在手,时时碾舐着他记忆中哀楚又温柔的罅隙。
元祐八年,九月三日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寿康殿。己卯,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诏曰:“皇帝成服,三日内听政,群臣十三日,诸州长吏以下三日而除。释服之后,勿禁作乐。园陵制度,务遵俭旨,余并如章献明肃皇太后故事。”翌日,皇帝赵煦降出手诏,念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命有司易园陵为山陵,以示尊崇爱戴。
太母登仙,皇帝终于亲政。少年官家有意承袭先帝新政,朝中诸公私下早有耳闻,是故去岁皇帝大婚之后,执政们依然不急于乞太母撤帘归政,而高氏也似乎并无还政之意,平日朝堂听断倒是比从前更为专注。如今太皇太后撒手西去,这大宋的天下,终归还是那赵家儿郎说了算。朝中已有一拨人谙识皇帝心意,加之元祐时期政事并无建树,财力疲软,府库空虚且不说,当年为息边衅割让军事重寨,然边事仍时处被动之势,如此看来,重振新法已是蓄势待之举。
而诸位元祐老臣,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太皇太后临终有言在先,要他们早日求退自保,让皇帝另用一番人。不过,这九年来,执政的位子既已坐热,怎舍得说弃就弃。皇帝自太母崩逝次日降了手诏,至今未曾出一言。众执政各持几番思量,皆是不得要领,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人人惴惴自危,亦无人敢妄言一语。
又候得几日,最先耐不住的是中书舍人吕陶。他见皇帝不表态,同僚亦无人出言,遂执笔上疏,说高氏逐先帝之臣,更先帝之政并非出于私意,皆是出于不得已而改之。希望皇帝效法仁宗对待明肃刘太后的做法,凡是明肃太后垂帘时的一切政事,不得随便进言。并在奏章中责谤先帝执政大臣,直指蔡确、章惇、吕惠卿等皆为奸邪害物之流。吕陶慷慨激昂地长篇大论一番,战战兢兢等了几日却不见回音。
见有人起了头,旧党诸公自是不甘示弱,纷纷上疏进言,范祖禹、吕希哲皆有本进奏,大意不外乎劝谏皇帝尊崇太皇太后,勿信小人离间云云。奏本一张张呈上,仍不闻皇帝回话。一时间,朝中众说纷纭,气氛愈令人窒息。
旬日后,皇帝忽然降出手诏,复内侍刘瑗等以下十人官职,并换入内供奉官。又以郝随为皇帝随龙,且除内侍省押班,权入内押班;梁从政为内侍省都知。诏命既下,诸位执政倒是慌了神,此十人中有两位身份颇为特殊,虽只是宦官,其一为内臣李宪养子,另一为内臣王中正养子。而李王二人在熙丰年间皆得先帝赏识重用,如今任用二人之子,皇帝之用意可见一斑。
接连下了多日的暴雨,近日总算放晴。这日下午,皇帝经筵刚结束,便见一小黄门来报,说众执政有事面谏。赵煦只淡淡一笑,抬颌吩咐道,“宣。”
几人踏着小碎步,急急入得迩英殿,见皇帝气定神闲端坐案前,一袭绛纱御袍披身,衬着他玄眉渊目,于清隽中更显出几分朝气与朗率。列位执政依例行礼唱安,闻皇帝称“免礼”,这才起身端立殿中。
赵煦见这几人神色甚肃,心中早已谙晓来意,便故意问,“诸位执政这个时辰请见,不知有何要事?”
几人踟蹰半刻,终是左相吕大防开了口,“启奏陛下,近闻陛下召内臣十人,李宪和王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以致中外之臣,及至民庶,无不藉藉私议,深以为忧。”
“喔?”皇帝挑唇一笑,“不过是禁中缺人,朕擢几个内臣听差罢了,此事亦兼有近例,不知何以引得私议?”
范祖禹数日前几番进言,未得皇帝理会,早已憋得一口闷气,这会忙不迭接口道,“虽有近例如此,然众议颇有未安之貌。”
皇帝脸色一凛,横眉道,“众议未安?谁人不安?呈上名来,待朕亲自问他,有何不安之处?”
尚书左丞韩忠彦一看皇帝口风不对,想着该缓和一下氛围,遂插言道,“此事亦确有近例,陛下初登位时,太皇太后擢冯宗道、梁惟简亦如此”
苏辙在旁敛默半晌,想着几人是同来劝谏皇帝收回成命,岂知韩忠彦临阵充好人,心中委实愠恼不堪,面上倒不改颜色,他轻咳一声,慢悠悠道,“陛下圣明,此事非谓是否有近例,盖为陛下亲政之初,中外拭目以观圣德,先擢用内臣,故令朝中上下心惊疑耳。”
范祖禹见皇帝面有不悦之色,咬咬牙又奏道,“唐亡之祸,基于开元宦官之盛。熙宁、元丰间,内臣李宪、王中正、宋用臣者三人最为魁杰。此三人擅衅边事,为国敛怨,虽加诛戮,未足以谢万姓。朝廷只从宽典,量加废黜,如今虽李宪已死,而王中正、宋用臣犹存,若擢用李宪、王中正之子,来日则中正、用臣亦将进用,人心不得不忧,望陛下诚能听臣之言,罢用内臣,则内外之人,称颂圣德,万口一辞。”
李宪、王中正、宋用臣,此三人虽为宦官,于理财军政一面皆有才干,熙丰年间得先帝重用,赵煦早有意重振边事,复启新法充盈府库更是刻不容缓之事,故此次擢用这几人,确有深意,竟未料列位执政嗅觉敏锐如此,只此小事竟也不叫他顺意。赵煦拧了拧玄眉,故作淡然道,“范卿所论甚是,朕心中清晓。”
范祖禹见皇帝尚未明示,仍不罢休,又道,“陛下既以臣所论有理,且赐诏命予那十人另行差遣。”
皇帝敛默半刻,轻轻一笑,道,“范卿切莫如此急躁,待朕再做考量,所召内臣,朕并非有意任用,不过补禁中职阙而已,诸公过虑了。”
众执政一听皇帝此言,皆泄气不已。一番谆谆谏言,几人早是费尽心思,舌敝唇焦,谁知皇帝轻轻巧巧一句“再做考量,诸公过虑”就把他们打了。皇帝声称乏累,几人亦不便再赖着不走,只好怏怏告退而归。
几日后,皇帝又令枢密院出内批,命十名内臣即刻奉诏当职,不得延误。诸执政见皇帝意态如此坚决,谁也不愿再去御座跟前讨冷脸,遂就此睁一眼闭一眼含糊应承了事。
——————————————————————————————
注:
1圣人:宋代皇家称皇后为“圣人”。
2元祐诸公一味叫皇帝效法仁宗,一方面怕赵煦搞新法自己相位不保,一方面他们就觉得守成差不多了,不要折腾改革了,改革很累,还有风险。按仁宗的做法,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国家越来越疲软,等着病入膏肓慢慢死吧。并且哲宗时期,周边形势并不太平,仁宗那个太平天子干得多爽,讲起来说生活简朴,可是加税可没手软,仁宗可是把各种税又重征了一遍,百姓压力不小,谁让公务员太多呐,还养兵,so,这么大压力,只节流是不行的,必须开源。
到哲宗时期,西夏又横起来了,三天两头来抢劫杀人,抢完就跑,但每到逢年过节,他还死不要脸来给你进贡呢,回头照抢不误,就是没把你当回事。所以宋夏之战,不得不打。你得把他打疼了,他才当你是爷爷。
小男孩想和父亲神宗一样,锐意进取做一番事业,哲宗下定决心搞新法,一方面出于对父亲的敬佩,一方面新法确实为国适用,而元祐时期老太太一番倒行逆施,国家财政军事民生都一团糟,才两年就财政危机,苏辙无耻的说,不要紧,开元丰库拿钱,够花十年呢!小苏真有才,啧啧。如此国政凋零,请问你有什么资格还喊什么“尧舜之治”呢?仁宗时期垂帘的刘太后,其实很聪明,当时对朝政的治理并无大错,为国无害,而高氏,虽对自家并无徇私之处,但其垂帘摄政导致国家倒退,对新党的清算引起党争之祸,司马光这个人,用得太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