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枳花明驿墙(2/2)
灰哥儿偷偷的叹了口气,心里头已经奔到了别处。早上的时候,师父将他唤到书斋,这是他第一次去那里。书斋是一间小竹屋,匿藏在屋后的紫竹园里,除了春天里竹青竹墨,平日几乎是看不到的。屋崖矮小,一年多前竹子结穗,才露了出头,也是旧年涝害的凶兆。
却好像他一直便预料别馆里有这样一个所在。堂后曲径通幽,廊亭相错,但所有的屋间都隐隐的依靠这条小径来连贯;虽然看似纵横倒错,却只有两头:一头接着明远堂,直通到红蕖别馆的门口,一头在竹园外戛然而止。
灰哥儿欣赏不来园林的格局,倒在心里隐晦间,按着九爷昔日教自己挖墙掘壁的口诀依稀猜测,这屋子的格局是改动过的。屋子是鲍家的产业,几番打听后,说是自徽州迁来姑苏的巨贾。但染布坊的鲍吉老爷家很晚,只是近几年的事;相传的白手起家,可见此「鲍」未必就是彼「鲍」。
灰哥儿心里头澄明,虽然鲍吉老爷样貌堂皇,举止有度,但言辞间多少的那点拘谨慎,总有些衬不上他「鲍百万」的身家。「论气度还不及师父。」这是灰哥儿对他的评价。那书斋更像是后来搭建的,孓然独立,一付遗世的样子;不像整个别馆的建筑,虽已旧残衰败,依旧掩盖不了往昔富贵承启的世家味道。
书斋里头很清静,只得一丈竹案,三把竹椅,一几一床。墙上别无装饰,只在远着窗口淋不到雨的地方,挂着一副对联,墨字绢纸,裱得朴实。上联是「养心莫善寡欲」;下联是「至乐无如读书」。字迹苍劲,十分熟悉。味道像是堂前匾额上的那三个大字,「明远堂」。
木清流见灰哥儿盯着对联出神,心里知道这孩子自幼便有一种附庸风雅的癖好;忙咳嗽一声道,「介副联是国姓老爷亲笔书的。」他想多解释几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那个是一十二年前至啘,」「比明远堂的开坛还要早嚜?」灰哥儿听他这样讲,便信口回答,他早有预备再听一遍郑国公被赐「朱」姓、烈屿起兵、封延平郡王,一直到兵败两江、夺回台湾、明远堂盟誓那些个轰轰烈烈反清复明的故事,反正木清流翻来覆去能说的,也无过这么几个。
木清流什么都没有说下去。他看着这对联的眼睛里,竟有几分悲忿,更带几分痴妄。灰哥儿怔了怔,决心趁着机会溜开去院里练武,却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酒香。隐隐约约,像是6稿荐代沽的青田酒,气味实在淡了,他又不敢确凿。「师父躲在这里偷吃。」他心里道。但又知道这件书斋绝非木清流所有,又有些迷惑。
「介副对子是国姓老爷赠给总舵主的,介便是家师。」木清流隔了半响继续说了下去,好像他就是直接说下去的那样。灰哥儿点头,那便是太师父。「耐今年至,有至十岁。」木清流看着这副对子,眼睛又像是盯着对子后边的竹墙,「姬公姬龙峰是山西界内有名的高手,枪棒功夫了得。俚的内侄姬运亨只承了拳法,便摘了顺治乙酉科的武举。鲍吉与姬公曾有薄交,既已年迈在家,俚便荐得耐去那边,一面至好请俚老人家指正些武功,一面至也有个照应。」山西,灰哥儿模模糊糊的记得,是在北方。「白马西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那地方远着哩。
「喏……」他有些心怯,恐怕是师父要将他一人放逐到塞外了。于是跪下来,恭敬的答道,「灰儿驽钝,怕姬老先生见了要不高兴。」意思是求木清流留下自己,却并不敢顶撞。谁料木清流只是答道,「耐哪能够是驽钝?别人家学三天的东西,耐至多不消半日。加上至耐年事幼小,将来必定是大、有、作、为。」
灰哥儿的心里真正哀戚了。他听到过一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死,其鸣亦哀。」师父今日里一反常态,夸他习艺精良,他便知道木清流是铁了心叫自己北上的;也知道这一别多半是得绝决,「生离死别」,这四个字一上心头,便觉得在苏州十来年的生活一晃过眼,恩仇浮云,一切都无比亲切。他张了张口,只是问,「勿晓得灰儿,何时便须动身?」
「明朝。过了寅时,驿馆自有人会来接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