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子一言(1/2)
「在我印象当中,陈老板并非是全无顾忌的。我知道他喜欢他黄金鸟笼里的机械燕子,也挺在意他庭园里那尊半人大的玉石雕像。但是他对这些物品的情感,应该不会过我对我那枚银质十字架的情感。后来有一个词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中国。
我以为抓住了陈老板的阿喀琉斯之踵,便斗胆向他提及,不妨回中国看看。他很十分巧妙的将这提议交付我去实施,我自然而然的附和,竟全然忘记了初衷。我尽力回想整个事情的转折,却现自己当时的情绪始终处在履行『君子一言』的自豪之中,或许当日陈老板说那句『你,会去中国』时我的不反驳,在我之后的决断中起了无法逆转的作用。
在定下我去中国的日程之后,陈老板的言行虽无变化,我却能感到他快乐了许多。至少,他手抖得比以前好了些;又或者说,他不再怎么花时间来关注他的黄金鸟笼与玉石雕像。陈老板开始着手绘制一些地图,从地图的数量与质量来看,我知道他每天睡得极少,但精神却是好的。他秉着奥勒里神父向我描绘的中国绅士寡言慎行的气质,每天对我说得最多的无外乎是地图上那些简陋标记里的一些相关琐事,譬如『你看这间标着的屋子,是一家店。家中卖的是甚么、店家叫做甚么、家中几口人,门口的牌子是甚么地甚么字,屋是甚么瓦甚么墙』,事无巨细,一一阐述。
我深深为他的记忆力所折服,觉得要是换作我来回忆布卢瓦,我怕连家门口有哪几条街都很难画清楚。等陈老板把最后一幅地图上的细节交代完毕,我突然感到他这段时间乎常理的热忱也快到头了。这股子热忱对他健康的好处是那么明显,我与图图先生倒希望他能够保持下去。
我们建议他去岛上满是阳光的那半边走动走动。岛那一边的树木长得十分繁茂花果五彩、鸟羽缤纷。太阳下的罗伊雅尔充满香气,景色同教堂拱顶上绘的伊甸园并无二致。眺望远方又长又直的蓝蓝海平线我不由赞叹,造物主一定是在创造地狱的同时创造了天堂。『主给我们带来坏的同时也给我们好的,您应该相信这才是主的安排。』我对陈老板说。
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侃侃而谈,我现面对美好的景色时,自己的言行会更像传教士些。陈老板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并不想深究『好的』与『坏的』是否有特指的含义。他回答说,『这个里的景色,隔开雾看的时候很像一个地方;进来后,才知完全不同。』他说话时脸上同时带着轻松与凝重的表情,我觉得是我看错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回过头看着我说,『等你从中国回来后,我们会去中国。』
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他用的词是『我们』,而并非『我』。这是一个好消息,陈老板下定了他的决心。但他说话的时候神情间有种我形容不出来的奇怪感,仿佛方才说话时那一瞬既轻松又凝重的表情,不是我的错觉:轻松是岛这边的景色带来的;凝重则因为他决心要去中国。我知道这样的理解极其荒唐,去中国当然是他所期盼的,而不是宿命的、被安排的。
当时我只是惊诧于他凝重到有些漠然的神情,尽管他多数时候的神情总是带着点儿凝重和漠然的。他预支我一百金路易作为三年的薪酬,另准备了一杉木烟盒的墨西哥银币作为旅费,交付乔治·图图先生与我同行。这样一来,他语境中『我们』所指代的人便不是我同黑杆子先生了。道理上讲,他所指的应该是他同随行的水手,当然,这样的揣测是不能教我的好奇心满意足的。
西元一六**年九月二日,即将离开罗伊雅尔这个天堂地狱的混杂地那天,我意外的起了个早。离开船尚有四个多小时,我去陈老板的庭园中与他话别。庭院中微带甘苦的植物气息叫我局促,瞥到那尊一年多来依旧没有完成迹象的玉石雕像时,我不由自主的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真美,这是中国的装束?』我问。雕像的躯干部分已然全部完工,连头都雕刻的很精细,但是脸的部位仅勾勒出了一个大概,能辨识出是一个面带笑靥的圆脸少女模样。
『是观音。』他回答,『凭着脑中的印象,请人做的。』我记得奥勒里神父说过,观音像在中国宗教中的地位,同圣母像在天主教中的地位相仿,尽管含义很有些不同。这块玉石同欧洲能见到的那种也不一样,整块的油润洁白,丰满光鲜得像一大坨羊脂,不带一丝绿色——在中国,这种质地得玉石被称作『白玉』。我看着观音像露出衣褶外圆润纤巧的脚趾、手指,半截圆圆软软的手臂,同那模模糊糊的、带着笑意微微低头的丰满脸蛋儿,『怎么不完工呢?』我好奇。
『她的模样,我记不得了。』陈老板盯着观音像回答。他记得每个城市的街道、格局,记得他所绘地图上每个小矩形所指代的店铺、名号、货品、持有人。可是她的模样,他说他记不得了。后来我在中国苏州的玄妙观观音殿里见到了那尊观音像的原型,白玉观音像衣服上的每个褶子、每根带子的弯曲角度、每一绺头的梳理的方向,同那尊塑像毫无二致。只是那观音的脸,虽然圆润饱满、但稍长瘦一些,神情同圣母像一样端庄;全然不是那圆脸少女浅笑时的模样——他果然是记不得了。」
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我连续移动了两次光标,屏幕上再次出现了那卷法文书的开篇。我知道故事至这里到头了,依旧心有不甘的检查了一次另两个英文、西文的卷宗,结果当然一致。这时候,我看到搁在铁箱上的手机闪烁了下,是一封未读邮件的提醒:时间显示为十七点十二分,内容是一帧煎得金黄的鲽鱼照片——以鱼旁的伏特加酒瓶为参照物,大致有二十至二十二英寸长——同我早上买的那条鲽鱼大小接近。
饥饿感突然蜂拥而上,哪怕故事的另半截就藏匿在那堆纯法文资料里,我也无心再看下去。冲到门前套上雪靴,我几步奔到楼下的餐馆,用餐的长桌并没有那条煎得喷香的鲽鱼在等着我。尤道·基普那对儿长腿水鸟样的搁在原木长桌上,尖尖的鞋尖肆无忌惮地指着天花板,鞋底是博柏利疏落有致的格子花。他仰靠在座椅上,仰得太高以致于我在两个鞋尖的间隙处并没有瞧见他的脸,倒见着一只咬着的半空酒瓶随着摇晃着的椅子一起一伏。
我一步上前,拔出他叼在嘴上的酒瓶。「晚上好,先生。」尤道伸手抹了抹被酒淋湿的、醉到透着粉红色的脸,舌头打卷的用法语说道。他用脚把椅子停成与地面不到六十度的夹角,使劲的仰起脖子,瞧了眼他座位背后的座钟,笑容迟缓,「还未到晚餐时间。」我一眼寻不着瓶塞,干脆活囵将瓶中剩下的伏特加喝完。尤道歪着头看了我一眼,口齿含混不清,「『烈酒更易引燃饥火。』这不明智,先生。」
他说的没有错。「尤道·基普船长,」我一手撑着长桌一手撑着椅背,阻止了他同椅子那种有点儿危险的大幅度晃动,「鲽鱼在哪?」「这儿。」尤道使劲挺起身掏出插在后裤袋的手机,有些困难的睁着眼,自诸多信息中寻出那张照片来,递给我看。见我并没有被他的幽默感感染,带着笑意认真的解释道,「互联网路。」「尤道!」我有些愤懑的走进厨房,听到他的声音欢快的如同一只饱食的鬣狗,「嘿,我说,那条鲽鱼我可是腌好了的。」案板上赫然躺着两半爿腌透的生鲽鱼。平心而论,在料理大型鱼材方面尤道的天分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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