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浑如浊世当拈雾,未冷天河征乱云(2/2)
李弘冀望着断桅,胸有成竹也似,挺起胸膛,迎风立在上面,举剑高声道:“我乃大唐燕王!在此向各位承诺,今夜一言一行,战捷后,必然奏请天子。尔等听着,贼首今已穷途末路,继续相助,无异于困兽之斗。正阳关本属大唐故土,今重归故国,可见天理循环,上天自有安排。尔等若一味逆天反抗,只怕一场辛苦,天道难容,是何下场,尔等自知!各位家中,不是尚有妻小,便有高堂,何苦为贼拼命?贼首视各位为庸人,只消各位在前效力,而自个儿却坐享其成!本王不才,却可视各位为兄弟!”
顿了一顿,他续道:“我大唐陛下圣明,只要贼首伏法,尔等乱唐之罪,一律既往不咎。尔等目今已是无罪之身,若愿投唐,则助本王擒贼,倒时将功折罪,封将也可有之!若不愿效唐,思乡心切,可在彭节度使处领取文银,回乡与家人团聚吧!”
船上震荡霎时停止,齐都沉寂下来,李弘冀知道众人略有动容,唏唏一笑,展开双臂,跃下断桅。
这些人只见他凛然从容的丰姿,威不可挡,一时竟愣了。
移目观四下,生死立判!李弘冀飘身落到船舷,那艘船上的战卒纷纷稽首跪倒。
前路打开,李弘冀与众人继续乘蒙冲战船冲驰,且说那蒙冲船,外形狭而长,航速甚快,是当时具有防护功能的进攻性快艇,专用以突击敌方船只。
那船整个船舱与船板是由牛皮包覆,可作防火之用,设有三层,每层船舱的四面都开弩窗矛穴,乘人不备出击,可速进,若遇险境,也可速退。因行速迅疾,敌人难近,矢石也难以攻克。(参考蒙冲船资料)
因此李弘冀等人一路势如破竹,大胆从火光中冲入,浩浩荡荡地逼近朱友珪,朱友珪立刻形势危殆。
眭听轩却是硬脾气,不意以多胜寡,尤其当朱友珪瞧见四方形势,讥笑他们:“小娃娃们,想联手欺我一个残废,好得很,好得很,哈哈!”
眭听轩不同于其他人,他本不是此间中人,而是个剑客,最讲究公道,闻此脸上无光,又因华山派与柳枫有言在先,是以他再不需要李清尘帮忙,便朝李清尘道了一句:“我来!”
强敌已去一个,独留个朱友珪,李清尘便拉了赵琦琦在旁观战,等候华山五绝。不知是激励眭听轩雄心,还别有它意,李清尘竟抱手道:“阁下若不能尽快擒获这恶贼,只怕便要兑现李太尉的诺言,交给华山派来处置了!”
话声才落,河心传来个声音:“不错!”
眭听轩一看,正是清平与华山五绝等人,几人驾乘一叶扁舟,相继围拢过来,飞身跃上大舰。
眭听轩本性不愿服输,便道:“未决出胜负,谁也不得插手!”
朱友珪想教他们内讧,好收渔翁之利,便故意道:“来,来,来,一起上,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擒得住我?”
清平忍将不住,拔出剑来,眭听轩横视一眼,怒道:“有我白衣神剑在此,尚未发话,你敢不守承诺!”
华山五绝俱听说过眭听轩的威名,生怕他将朱友珪擒住,而自己一方白跑了此趟,内心着实焦急,便相互打个眼色,退开五大步,分四面围定,正将眭听轩与朱友珪围在当中。
两人打斗不歇,面对如此阵势,双方各有揣度,朱友珪是在想办法借机脱身,而眭听轩是看出华山派有心给自己施压。
果然,就听清平道:“我们可以不进去,但事先并未言明,就不可以这样站着,若老贼不小心冲来,伤了谁,都不可能不还击呀,是不是,白衣剑侠?”
眭听轩向来行事独断,此番明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却只得佯作轻松,忍住气道:“你们倒真会打如意算盘,不去外面对敌,莫非是要为在下守关?”
清平回道:“老贼功力深不可测,不容有失,我们围成如此之势,老贼便休想走脱,大侠正可安心迎贼!”
只有李清尘与宗楚宾不屑此举,认为有些卑鄙,就没参与,时而对视数眼,面上略有些难堪。
合击朱友珪,他们倒无甚异义,因为此番双方本就是生死较量,要取朱友珪性命,且朱友珪本性机诈,又无甚信义可言,又自个儿先失道义,便没必要与其论究道义。并力除恶,是为四方除一大害,不算有失光彩!
然而眭听轩非是十恶不赦,更素来被人尊为道义侠者,众人这般仗势相欺,便就容易落人口实了。
那样的恶斗,劲力之强,剑气之利,难免有所波及,而且必有闪转腾挪,可如今等于是为眭听轩固定了圈子。
眭听轩不怕固定范围,也绝不担忧剑招施展不开,怕的是老贼不守规矩,如果朱友珪非要往华山五绝那边撞,他便只有放手,将这恶贼交给华山派处决,但他知晓,这样必定有负柳枫所托。
是以他处处控制着出剑位置,也适时地阻挡着朱友珪冲撞势头,然而就在清平话落的当口,朱友珪便一头冲了过去。
清平似是早知朱友珪会挑选自己这边冲驰,阴狠地一笑,便由华山五绝之首韦倚风错开脚步,采用移身换位之法,挡住朱友珪的来势。
眭听轩不甘就此罢手,忽的挺剑点向朱友珪身后,冷飕飕的剑气使朱友珪心惊,却未料只是将船底捣了个大洞,结果正趁了他心意,蹿入那个底舱中,从众人眼前消失。
眭听轩也早料敌之先,与其一步之差,双双出了那艘大舰,各自想方设法在河面上纵横片刻,朱友珪便寻着了朱友贞。
眭听轩也看见了柳枫,于是那瞬间,两道身影平行而过,师兄弟俩一同飞驰在河面上,朝朱氏兄弟那处而去。
那两人见势不对,突然从船上跳起,协力伸足,将那小舟踢开,小舟受了巨大真力催动,竟顺河跌出,恰恰离岸不远,直将依畔结队的唐兵冲倒在地,现开一路,两人转瞬纵离。
旁侧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忙就折步追击。
不多时,只闻北岸传来打杀声,而柳枫也与眭听轩不见,华山五绝也逐个上岸,融入人丛中。
这一幕恰被李弘冀看见,招呼一叶小舟,渡他赶去对岸。
殷正瞧在眼里,赶上小舟,不许别的士兵近前,将李弘冀拦住,思虑再三,还是悄然道:“燕王,小的有事禀告!”
李弘冀延视他的神情,见其不安,心中已经明了八分,便微一点头,下令道:“那么你来为本王撑船,本王要到岸上去!”
殷正观瞧四下,略是迟疑道:“可这里的事……”
李弘冀知他心意,微微笑道:“此间事情已经成功大半,且又有彭节度使与冷将军坐阵,勿须担忧,我们去看看李太尉!”
殷正闻言很是忧急,默默将船撑到僻壤处,避开**,向李弘冀进言道:“燕王,适才来此之前,曾有两名女子与李太尉提及白衣国,燕王也听入耳中,难道还要顾李太尉么?”
李弘冀孑立船头,目注远方那一团厮杀,模糊的人影在他前方一遍遍闪现,坚定地回话道:“在本王眼里,谁忠于大唐,谁为大唐尽力,谁就是良人!”回想殷正那话,微觉失望,回头认真道:“殷正,为何你也与朝堂中人一样,总要计较那么多呢?有些事,若只顾眼前,何异与鼠目寸光,自取灭亡?多思不如少思,将心翕集,看那以后……”
语气一顿,李弘冀郑重问道:“你知道这是何意吗?”
殷正被他言语慑住,未有答话,李弘冀又语重心长道:“那些流传,本王不提,你就以为本王不知么?本王只看有才之士,目下能安民为唐,但人非完人,总有与世道相违之处,那些个人疏漏,本王无意插手,若一味斤斤计较,就未战先输啦!”
殷正心道,原来燕王什么都一清二楚。
就听李弘冀又道:“一人利益是小,天下利益是大!是是非非,又怎会分的那么清呢!只要这个人可以顾天下,而舍小利,本王就认为是个栋梁之才;可对方若只顾私利,而弃天下万民于水火,独善其身,言之又有何意?眼下两军交战,我大唐利益自然为首!”
李弘冀又窥瞧殷正,转话道:“殷正,你跟随本王日久,本王如何习性,你该知道,本王眼中容不得沙子,谁敢在本王跟前放肆,触怒了本王,越过畛域,就未见得本王能够容忍,兴许教他吃的苦头……哼,倒时是何后果,你当清楚的很。本王虽有容人之量,但还不致于惛溃无能,朝廷中有很多人在背后道本王不是,言本王量小,本王虽不屑在此计较,可你也该晓得,无风不起浪。”
殷正脸色一变,连忙道:“小的不敢这么想!”
李弘冀神光一定,挤出讥诮的笑容,看向长空道:“你乃本王亲信,也不用在本王跟前遮遮掩掩!现今既已把话摊开,你应该明白一件事,不管本王有甚能耐,可本王若站在高处,孤芳自赏,一人之力,又如何谈大事呢?人敬本王一尺,本王纵然敬他一丈,又有何难?”
殷正试探道:“那燕王敬佩的人是?”
李弘冀慨然道:“自然是善待有才之士,肯与本王诚心相交之人!你知不知道本王如今倾力付出,礼待他们,若他们知恩图报,就会十倍报偿与本王,那时本王所得又岂是一丈之地可比?”言讫,想及殷正所问,不觉转问:“本王敬者,你觉得目今有几人?”
殷正仔细思索后,皱眉道:“从萧然居到这里,燕王力排众议,看似敬仰数人,实则只有李太尉!”
李弘冀嘴角漾笑,叹道:“是啊,只有李太尉!幸的是,他也礼让本王!”
殷正想了一想,问道:“那……若对方不识时务,燕王敬他们一丈,他们非但得寸进尺,还不懂得偿还呢?”
李弘冀板起脸,冷声道:“你当本王无知,杨澈岂非就是个活例?他所作所为,犯我大唐利益,就连本王,也险遭他毒手。哼,如此之人,还有何好说?”衣袖一拂,扑出一股风,直灌殷正心口。
殷正不敢再发话,数个念头从心头涌起,这般总结李弘冀:知人善用,慧眼识才,礼贤下士,但美中稍显不足。
在他眼中,李弘冀更像个帝王,可这想法他却不敢让之存留过久,只因南唐继任储君,非是李弘冀,而是李璟之弟李景遂。
殷正认为自己想的有些大逆不道,初次为这个惊人的想法吓了一跳。
李弘冀在侧看着他,突然温和道:“至少可以证实一点,本王诚意礼待之人,他们若无动于衷,必然心中无本王,又岂肯为本王效力?”
殷正一怔,讷讷相询道:“小的斗胆问一句,若不知恩图报的人,燕王事后会如何处置?”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浑身立时一个激灵。
李弘冀稳稳盯牢他道:“那你说,若你犯了错,本王是饶还是不饶?”
殷正避开李弘冀直视的目光,低头不言。
李弘冀接话道:“假若你是本王,又当如何?”
殷正似乎已经觉察到李弘冀话中的凌厉,未敢相视。
李弘冀谛观他的神容,高扬着眉睫,思及未来那一刻,极是从容道:“待到那个时候,怎样处决,岂非容易的很?”
殷正身躯打颤,李弘冀见他沉默,话锋一转道:“莫忘了,事情是等量交换的,当本王善待那些视本王为知交的人时,本王所得可远远不是一丈之地,你明白么?”
殷正还有些惴惴不安,嗫嚅着道:“那燕王为何对那丹书上的……”
李弘冀闻话沉下脸,戟指殷正,冷问道:“你如何得知?”
殷正一吓,急忙道:“小的……因前日见燕王避屋不出,还当燕王出了事,所以出发前,留意了那间房,然后……无意间看到的!”
李弘冀知丹书铁契之事再也瞒不过,而这连柳枫也不知晓,竟被殷正获知,胸中有气,瞪住殷正,但见殷正一脸惊怕,又对自己直言不讳,还是感喟了一声,徐徐回道:“那不同,他对大唐无用,又怎可与李太尉这样的将才相比?现今正当四方作乱、国家危难时,是谁在守护边陲?又是谁在拼死对敌?他不顾国家利益,竟在那紧要万分的时候,做下谋杀围困之事,如此小人,本王绝不轻饶。”
这‘他’该指谁呢?殷正心中最清楚,可绝不会再透露半句。
丹书铁契是在萧然居内发现的,那么所指是杨澈呢?还是另外一个人?
殷正听了这番话后,不禁暗思道:他具备了帝王该有的几个特征,即使他还略有不足,但天下并无十全十美的人,燕王那些不够开阔的心胸,别人若与他易地而处,未见得就比他做的更好,怕是此时此地只顾在京城享乐,有哪个王孙愿意来这随时性命不保的战场?想一想京里的王孙贵胄,试问还有谁能有李弘冀这样的胆识,甘冒奇险,赶赴正阳关参与厮杀?
虽然李弘冀有时对仇敌过于果断专横,有些小问题,但殷正绝不会小题大做。
所以殷正又自觉舒坦了,正如李弘冀适才所言那般,自己若换做是他,也未必会心慈手软。
殷正长舒口气,朝李弘冀揖礼道:“其实属下倒也不是太计较这些,只是圣上……教小的……”
李弘冀惊道:“父皇果然还在疑心李太尉?”
殷正诚恳答道:“各方都在议论李太尉拥兵自重,燕王又来到这边疆,与李太尉相处融洽,圣上难免担心。小的前次回京,临行前,圣上曾说燕王年幼,要多照顾提说……”
李弘冀负手长叹,衣袍被风鼓起,仪容冷绝道:“哎,本王早该想到,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局面,父皇还未有新的圣旨传给李太尉,便是未改初衷!”
殷正转看李弘冀,致歉道:“是以小的问燕王之言,还望燕王莫怪!”
李弘冀盯视着他,将话打断:“你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如此谆谆之言,不过是借以试探本王有何凭断和打算,你总怕本王一头扎进漩涡,不明内里究竟,吃了大亏。”
殷正愕然,急道:“呃,燕王明鉴,小的实在低看了……”
李弘冀将手一摆,温声道:“莫再多言了,快些撑船!”
殷正口中道是,抄起竹篙,便到岸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