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墙 茨(2/2)
到了书房,那厚厚的饰纹玻璃门是关着的,我却又嗅到那股白檀香味,这次浓了许多,正在犯疑。小桃却一边嬉笑着回头跟我说道“师父等你好久啦,我带你进去见他”一边就急着按下那门把柄。我拦她不及,门“哗”得一下朝里开了。
她转过头刚要进门,屋里却传来一阵男女的调笑声,她踌躇了一下彻底怔住了。虽则她在我前面挡住了我的视线,但她见到什么我也猜到了。这个场景,多么熟悉。只是那年,莽然撞破的人,是我。
我低头退到门边想去扯她跟我一起,可她却仿佛魔障了,响也不响动也不动,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突然,里面响起一只瓷碗打破在地上的清脆声音,而陆爷的波斯猫“欢儿”也惊着了从房间里喵叫着跑了出去。那叫声似醒钟,终于把她拉回现实。小桃一下就甩开我的手,捂着脸哭着跑了。
我想追上去,一葵亦同时从房间里奔出来想去追她。她见到还有我,却停下了,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相视之下她满脸红晕,大为羞赧。只见她衣襟的三颗扣子全是开的,露出一角藕色绣花肚兜和那雪白细长的颈。颈上有一抹狭长的鲜红色痕迹,触目惊心。
我俩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无言相对,气氛极为尴尬。窗外的阳光透着窗散了进来,背在她娇柔年轻的身子上,映照着她的脸庞如一片过早颓败的落红,仍是艳丽却终是穷途。我不愿腻在这处境里,只得打破沉默,轻轻对她说句,“还是我去吧。”便撇下她去寻小桃了。我向外跑了几步,只感到她杵在原地,不能前行不得后退。
我在陆公馆里寻了一圈后,在后院一角的秋千架子上发现了小桃。她反身伏着抽噎着,尽量得不发出声来却全然不能自己,那秋千随她俯仰的幅度也受了力低低得在半空里摇着。我扶定了秋千,坐到她边上,将她扳过来,只见她泪光簌簌,喘得厉害。我实在不忍,一言不发只让她靠着我。我拢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悠着轻拍,想帮她顺下气息。她的头枕在我肩颈,仿佛感到依靠跟安全,终于发出了撕裂心肺的哭声,似要把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眼泪恣意淌过的地方,满是灼热跟痛楚。我没有跟着哭,我的心本已麻木漠然,只是她这样哭着叫我心里又开始烧起一团烈焰。呵,师门多么不幸,盛产孽缘。
良久,她好了些,只是一时收不住声,接不了气,却仍努力断断续续对我梗咽道:“谁知道……月姐姐,谁知道。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为什么?”她仰起头,眼睛是红肿的,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怯怯问我道:“是不是终有一日……我也会……”
我胸中一痛,伸臂抱紧了她,阻了她说下去,下巴搁着她那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的青丝,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与哀戚,温柔说着:“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不会叫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可连我自己的声音都是这样颤抖,前所未有的颤抖。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是不是,这样没用。即毁不了那龌龊的私欲,也带不得她远走。
许是她哭得累了,最后竟附着我睡着了,那神情俨然还是个孩子。她的手冰凉,我的手倒还是温热的,可捂着她半天,她的还是自顾自凉着,不由心酸,用指尖沾了点莲瓣耳环上的白色粉末吹送入她的鼻息里,想让她得一阵好眠。此时,身后有个人渐渐靠近。没有回头听那步子也知是梨叔,可我只顾搂着小桃,什么也不想再管。
“月小姐,主请您去书房。”他候了一会,只得开口。
我默默凝神片刻,看着梦里仍是皱着眉带着不解神情的小桃,冷冷道:“梨叔,过来。”这些年来我对他一直恭谨有加,从不曾对他有半点不敬。
他思虑片刻,也就垂着手走到我跟前。
“什么时候的事。”我音量清明,字字发聩,执着而凝重地望着眼前这位陆公馆的大管家,他也是这行老前辈了。多年来不阻不问,不啻于为虎作伥!
“月小姐,这不是老朽该过问的。”他并未被我震慑住半分。
“那你该过问什么?陆公馆今日缺几颗菜少几两米?还是后院埋不完的尸体要你亲自处理?好一个管家!亏你还是跟过祖师爷的人!你管得这寸地,还像个家吗?!”我不能再客气承让,为了小桃也不许我再缩瑟半步。如同当年为了梅,我也是这般果毅。
整个陆公馆,连带陆逸明也无人敢这样训斥这老人家。他终是并不住气,抬头炯然与我对视,直截了当得把话挑明,“月小姐,我老梨管着这个家,几十年了没人敢说个不字,就是主也对我服帖个三分。公馆里四个兄弟姊妹,哪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老梨活着一日就得顾着他们一日死活。但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打算。他们哪个心气高了要一飞上了天了,我抓不着也管不了。如今这陆公馆不再是我老梨一个人说了算的,三小姐有心思有决断,他朝主也嫌我老了要遣了我,我乡下还有块地。月小姐好分寸,对老朽的裁断,思量着办吧。”他音若洪钟,掷地有声。
我耐着听完,再明明白白不过。于是收了怒容,冷静理智地说道:“梨叔言重了。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本不该跟您聒噪这些。但今日我不为别的,只为四小姐。许您认为,这是陆家家事,但容我提醒您一句……”我明白,这是一次顶重要的交锋,我能给小桃的保护也走到极致了,我郑重其事对他道:“家师无嫡,若我当年一力撑了宛居,您今天人前人后还得正经称呼我声‘月主’。现在只当我将桃儿托付给梨叔,望您保她周全。已经两例在前,她断不能再走这条路了。且我们这一脉已经吃过一次亏,再传出去,十全祖师爷的脸面往哪里搁,陆爷的脸面又往哪里搁?您可听明白了?”
他静一静,躬身对我道:“是。月小姐的话老朽听得真切。自当尽全力。”
我无数次见过他对我打躬施礼,从来都那样浅。我自己对师辈一直谨守礼制,对底下人的却绝不刻意。只这次,他的背脊曲得这样深,我也欣然端坐着受了。
终于能略略放心。我扶了仍熟睡的小桃交到他手里,果断起身去见等了许久的陆逸明。
注:墙茨,脱于《诗经·鄘风·墙有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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