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吾道西来(1/2)
齐湣王二十年
临淄,稷下学宫。有风。
夏风将天穹顶上的云彩吹散,露出五色琉璃般的光华。
那太阳便大刺刺的照下,仿佛阳光直射入顶门,穿胸而下,叫人的心里也仿佛是着起了火来。广场上参差搭着十数个凉棚,纷纷攘攘的挤满了人。众人身上华服,早就浸出了盐渍。
“师傅,我去取些水来解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说这话的中年男子,垂首站在一长须老者身后。周围人山人海,他蹙了眉往远处看,却并没有一点人影,土气在中午时分袅袅升起,将官道罩得朦朦胧胧,仿佛在蒸笼里一般。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川谷,莫要焦躁,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也该到了。”说话的老者弹了弹衣上的灰尘,又闭上了眼睛。
“是,师傅”
卢川谷挺了挺身子,放正了背上的包袱。
他把肩上包袱仔细系好了,便往凉棚檐下挤。或许在这凉棚的檐下或许还有些凉风。
棚子里的都是他师兄弟。站在棚子边缘的纷纷抱怨,总归是怪齐国那吝啬的国君,好一点的待客之舍都盖不起。
卢川谷看看三位师长都坐在亭子中央闭目养神,便偷偷从腰间摸出一个鹿皮酒囊,啜了一口,递给众位师弟。中有一人悄声赞道:“二师兄好本事。”卢川谷也并不同他嬉笑,只是蹙了眉朝西面官道上瞧。
道上没有人影,远处的两个凉棚之间吵吵嚷嚷,外面看得清楚的师兄弟说是子夏门人与子思门人斗起来了。围了一群各派弟子。
卢川谷颇不以为然,儒家这两派之间斗嘴他见得多了。
这是他在齐国的第三个年头,往常他日日陪着师傅住在稷下学宫里讲道,见了无数门派弟子——为了前来朝觐齐王。这些派的门人便往往要在学宫里装模作样的住上一段日子,发表一顿狗屁不通的言论,没人理,也就走了。
学宫里常住的无非也就是儒道法名之流,各家门派同在屋檐下,打嘴仗总是有的,抡起真功夫来,那倒是不一定是哪家厉害。卢川谷总是觉得自家本事更高强些,毕竟像儒家自己人就分成了七个派系,自己不窝里斗就很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看到那边围着的一群人,卢川谷便觉得好笑。
更远处,是座华庭。站在这里能看见华庭里饰了孔雀翎的凉扇和扇下滚圆的齐王。今日正是稷下三年论道之期,卢川谷知道,按旧例今日中午时分诸家教长便要按次登到那有风台上宣讲自家教义,在宣讲时候谁要是技压群雄,便稳坐稷下掌宫之职,稍后三年稷下学宫便由他派掌管,齐国政治政策也大概由此派制定。故而谁要是胜了便可大权独揽。这等美事儿众家都要抢。
“川谷,到里面来,站在为师身后。”
卢川谷一惊,原来这三位师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他抬头看有风台上的日晷,正在日中。宣讲时辰到了。他躬身应承,退到师傅身后。
师傅虽然向来可亲,可其余两位师尊却是头一次见。他只是暗叹,要派中“三真”并力而出的事儿,并不容易。今日争夺掌宫之位,果然是大事。
“川谷,咱们这就出去罢”
众人让出一条道儿,三位师尊当先走出草棚。
其余各派人物也纷纷站在广场上静立。
儒家庸部杨思当先走上有风台。他是上三年稷下的掌宫。
卢川谷眯着眼睛瞧,杨思是精瘦的身材。他左手提了上杉的下摆,缓步登阶,往有风台顶上走去。有风台高三丈三尺,台阶九十九级。
杨思先生整整自己的珠冠,朝坐在华亭中遮了凉棚往上看的齐王微微一笑。才缓步向上,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顾虑。讲道之前,他早就打通了关节,不出意外的话,将来的三年,他依旧是掌宫,做了掌宫,便又无数金银,无数的金银,便可换来永永远远的掌宫。想到这里,杨思不禁面露微笑。便在这时候,脚下多踏了一级台阶,心神一晃,耳中便听到台下诸人窃窃私语。
他转回心智,一步步走上台顶,扶到护栏上,向下望。台下是数以千计的各派弟子和师傅。可这些弟子却不是朝台上看的,他们都抬了头,往西方的天空上看。杨思暗道惊奇,整整衣衫,斜睨西方。
卢川谷随着众人走出草棚,走到有风台下。那时杨思先生正一步一步往台顶上去,卢川谷只是怔怔的跟在三位师尊背后,却觉察到周围师兄弟都抬了脖颈,望着西方的天空。卢川谷轻轻仰头。便见天边有鸟影向这边飞过来了,翅膀有一丈来长,却并不扇动,彷佛是只凭虚的大鹰。
大鹰飞近的时候,棚外倏地刮起阵风,将广场上那些枯枝落叶卷起,往天的尽头吹去。
众人的衣襟也被忽如起来的这一阵风吹得鼓荡起来,罩衫的下摆被吹得作响,凉意从心底直入,众人大呼痛快。
广场上的卷风越来越大,不知从何地刮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风汇到其中,最终蔚为大观,尘土飞叶也卷入其中,便不住的旋转,又越升越高,最终成了一道风的细柱,宛如一条淡黄色土龙,蜿蜒着伸向天际。
众人看得呆了。
那大鹰径直飞入风中,失去了影踪。
地下众人各自惊叹,仰头看那风和土做的巨龙,竟有慢慢变粗变大之势。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神色肃然道:“来了”
卢川谷又仰头看,看得不是很明白。
风渐渐变小,待得风中的尘埃落定,烟消云散。广场上现出个人来,左臂上架着一只七尺长的敛翼青色木鸢,那只木头鸟儿做的栩栩如生,周身涂着清漆,只是两只眸子嵌成指头肚大小的黑色珍珠。
架鸟的人,着粗布青衣,一蓬灰黄的胡子。却是胡人模样。他两眼含笑,朝着卢川谷方向走来。
“有多少个日夜,没有见你啦,我的弟兄。”
话是对卢川谷的师傅说的。
“扶风先生教大家等得好久呐!”
那胡人模样的理了理衣袖,左手拈须,轻蔑一笑道:“那我嬴扶风岂不是又成了众家的罪过了?”
“扶风先生教我诸家门派在城外苦候半日,若是为论道而来,那自另当别论。”
说话的杨思。他高高站在台上,往下看。
嬴扶风站在台下,仰头朝台上微笑,“杨思先生说话总是极有道理的。一别二十年,总有人不肯变。”
杨思愤愤道:“你来要做什么?”
嬴扶风双手抱胸,向前迈了两步,缓缓走到台下,嘴角轻撇,“无他,愿与先生煮酒论《文韬》耳,不知可否?”
此话一出,四周俱寂。
《文韬》的分量卢川谷是知道的,六韬第一卷,里面尽是经纶济世之经义与浩然正气之根,非儒家弟子不传。仅授予资质奇高者,学宫诸人盛传《文韬》经卷里藏有窥见万物的奥义。
杨思瞪大了眼睛,看着嬴扶风,审视了良久,将那长袖一甩,冷笑道:“哼,要与夷狄讲六韬,与对牛弹琴无异!”
嬴扶风并不答话,干笑一声。臂上架着那支青色木鸢,缓步便要往有风台上去。
杨思第一眼瞥见天边鸟影的时候,便知道来者不善。见到是嬴扶风,心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嬴扶风进境如此,有神技如斯。遂笑道:“扶风先生莫要着急,你早就知道稷下的规矩,我说完了,你再上台自然不迟。”
言罢,两手抱拳,霎时间两个长袖便待鼓起,仿佛涨满了清风,如同大口袋一般。杨思蓄势已毕,两臂便往嬴扶风方向扫去。
杨思站在极高的台上,嬴扶风站在台下仰头。站在嬴扶风的方向,能看到天上飘过的云彩和有风台上杨思渺小的影子。嬴扶风能感觉到杨思袖里气息的厉害。但没倒退。
他擎起一只手,将扑面而来的气流打散了。紊乱了的气流四散开,在嬴扶风周身流转,将他花黄的髯须吹得飘了起来。
广场上千人静静,没有一个说话。
卢川谷能远远的看见高下相较凝固了的两张脸:嬴扶风依旧满面春风,杨思转为肃穆。骑着青鸟来的怪客使卢川谷产生了无尽的好奇。师傅不发一言,皱紧了眉头看着两人。卢川谷不敢发问,静静侍立,目不交睫。
他能看见台上杨思脸上肉抽搐了一下。一阵风生,吹散了杨思抹了鳔胶的头发。杨思将手抽出,扶在栏杆上,颓然一笑,道:“嬴先生果然有大道,便请上来讲一讲罢。”
场下儒家弟子尽皆哗然。卢川谷方才明明见杨思满脸得色,怎的忽然如此意气消沉?台下嬴扶风报之一笑,朗声道:“先生如此承让,鄙人得罪了。”
杨思并不答话,仍是满脸苦笑,一步一步从台阶上挪了下来。
卢川谷再侧头看那骑青鸟的怪客,仍是先天那般满面红光,这时候杨思也从台上下来,两人面对面站着,凝视片刻,杨思转为恼恨。长袍一挥走向自己部的草棚。
嬴扶风转过身,面朝华亭中的令官遥拜。令官亦起身回礼。
嬴扶风报之一笑,望望广场上数千人,毅然转头,往有风台上走去。
只听到“铛”得声响,嬴扶风停住了步子。
在他面前横插了一柄铁剑。
嬴扶风站定,道:“漆雕氏之剑,不闻杀伐之气不出,漆垣先生如此为难,岂不是显得突兀了么?”
“扶风先生将杨思逐下台,不也显得突兀了么?”
卢川谷认得说话的人,他对漆雕氏之儒向来是及其佩服的,人称孔门任侠一派。方才说话的便是儒家漆雕部教长漆垣先生。此时,漆垣便站在嬴扶风的背后,左手捏着一柄铁剑,另一柄剑插在地上,倒映着日光。
嬴扶风转过身,脸上仍是灿若晨星的微笑。“天下大道,有德才者得之,漆垣先生有兴趣先上台作讲么?若如此,扶风原为先生先,来抛砖引玉。”
“那倒不必,今日讲道,我只听说稷下诸家相辩,却并未知道有谁请了鬼方大贤来此,只恐我炎黄之辈造化未及,不得精要。扶风先生请回罢”
“这又什么着急,我听说《武韬》便在先生手里,何不与那《文韬》一齐借来一阅?”
漆垣登时色变。缓缓道:“扶风先生此来,好大的抱负!”
“不错,我又听说,姜氏六韬,藏于稷下学宫,向来为掌宫所管,鄙人此来无他,便要寻这掌宫的位子坐一坐,也好将齐姜六韬参演一番。”
这话说的甚轻,仿佛从舌尖流出,飘在风中,进到诸人的耳朵里。卢川谷听见他说话,却没看见他嘴唇有丝毫的动弹。只觉得耳内麻痒,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脑中混混,眼皮再也睁不开。眼前迷茫,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便要睡去。
便在此时,仿佛渺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鸡啼,一股细细的流水声飘进了他的意识,卢川谷猛然睁开眼睛。看见靠近有风台下的地方,多出五个人来,为首一名老者手捧五尺桐琴,须发皓然。
嬴扶风向后退了一步,稽首道:“老师到此,弟子未克远迎”
卢川谷望着场上六人,心下暗赞,果然是风姿绰约的人物。卢川谷悄声道:“师傅,他们是谁?”
“读过《孔论》罢?话说自孔子故去后,儒家分为六部,史称儒门六流,名之曰公孙尼之儒,曾子之儒,子思之儒,孟子之儒,荀子之儒,漆雕氏之儒。这儒家各部相争,往往以为自家得先师之正统,互不相让,眼前这五位,加上先前掩面下台的杨思先生,便是儒门六流的教长。”
“可我先前并未见过他们。”
“不错,他们向来不怎么碰头。”
“那抚琴的老者……”
“你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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