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母亲(1/2)
因为假期不长,因为路程不短,因为天气不好,等等有太多的理由让我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我春节不回家。母亲接到电话后,听不出她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淡淡地说:哦,那有时间我去你那住几天吧。
整个春节一直细雨蒙蒙,让人平添几许惆怅。正月初六,老天爷一改往日的缠绵,电闪雷鸣,哗哗啦啦的下起了暴雨,下午4时一阵电话铃声把窝在被子里上网的我惊起,我抓起电话,耳机里传来母亲哆嗦的声音:我已经到了A市,可人太多,买不到火车票,可能要晚些才能到你那里了,不知你们那最晚的班车是几点。我气极,大吼:这么大的雨,谁叫你来的,买不到火车票,你不会坐直达班车吗?母亲说:知道了,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我撑着雨伞站在站台下一个多小时了,记不清有多少趟班车停下又走了,可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坐直达班车从A市到B市是两个小时,再从B市坐车到我处约四十分钟,母亲应该在晚上七时就会到达,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九时了,还没见到母亲,我开始着急,开始埋怨,鼻炎也适时发作,喷嚏连连更让我觉得寒冷和烦燥。一趟班车“嘎”的一声,在溅了我一身脏水后停了下来,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出了车门。
我接过母亲沉甸甸的行李,一言不发朝家走去,母亲走在身后唯唯喏喏地说:本来想坐直达的,可后来又买到火车票了,所以就晚到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是嫌直达班车的票价要比火车票贵一倍多。
初八午饭后,母亲说:你帮我把这衣服的边放放吧。我望望母亲身上我淘汰给她的衣服,也真有点象裹棕子,太窄了。我把剪刀、尺子递给母亲说,我下午还上班呢,你自己改吧。晚上刚到家,儿子就报告说母亲把衣车针弄断了。再望望母亲,呵呵,衣服让她改的*不平,针脚歪歪扭扭,衣车针不给她拉断才怪。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很能干的,我们兄妹头上带的、身上穿的、脚上套的都是她亲手做的,况且往年我淘汰的衣裤给她后,也是她自己修改,还挺合身,为何这次改不好呢,我心里直纳闷。
我19*年报考了复旦大学,这也是妈妈决定的。因为那些日子她总听学校一个上海老师说复旦是多么一流,而她的女儿一定要上一流的大学。虽然我的分数完全够了,但没想到因为当年那特殊的事件,复旦在我们那个省突然一个也不招生,而我也没有机会第二次填报志愿,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打发到第二志愿,一所不出名的外语学院。中学六年,我的成绩如此之好,每个人都会认为我非北大复旦不去,包括妈妈也这么有信心。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地打击了妈妈。我复旦梦的破灭被妈妈念唠了无数年,甚至到我工作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她还念念不忘,我才明白了这件事情对妈妈摧毁的程度。
据说妈妈中学时的成绩相当好,她梦想上的大学就是我后来念书的学校。没想到因为我那年轻时据说生活花哨的姥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几年的军医,这个历史污点让成绩完全够了的妈妈因“出身不好”而白白断送了上大学的机会。有时,历史会惊人地相似。妈妈太好强、太要面子,我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对她的打击,造成了妈妈日后的性格:暴躁易怒,紧张焦虑,没有安全感,对未来和对周围的人没有信心,我不知道答案。
妈*人生就是这样了,她于是把我设想成另一个她,精心地打磨我,设计我,把她没有实现的理想安在我身上,我是她全部的事业。她对我的要求是上完大学继续读书一直读到博士。但她没想到我从大二就开始谈恋爱。仿佛是为了反抗她多年的安排,我在大学时有意过着她无法控制的生活,任性而自由。在妈*要求下,我考过研究生,但成绩差了一点点,从此结束了妈妈心中的博士梦。
我毕业后想离妈妈越远越好,到一个她终于控制不了我的地方。我一口气跑到了海南,后来又跑到了深圳。离妈妈远了,需要自己过日子的时候才发现从不让我做家务的妈妈多么温暖地呵护了我的人生,同时也让我除了读书以外什么也不会,不会做家务,不会和人相处。面对社会,我手足无措,像个弱智。
离妈妈远了,我们没有机会激烈地冲突了,我开始想到妈妈种种的好,我每周给妈妈打电话,长长地聊天。妈妈苍老了,她没有了以前的强势,面对经常不能发到位的退休工资,她总感到面对社会的无助。她总胡思乱想自己老年的生活,是到哥哥那里住还是到我这住,她反复同爸爸讨论这个问题,直到爸爸受不了。
去年过年我把爸爸妈妈接到深圳来住。我和妈妈一起坐电梯下楼,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几乎比妈妈高出一个头,我突然看到妈妈头顶几乎掉光的头发,她满脸的皱纹,她混浊的眼神。她很无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很不自然。她像个孩子似的,我说什么她都点头附和我,她笑时甚至有些讨好我。我用陌生的眼光看着这个胖胖的老太太很久,我想放声大哭:就是眼前这个老太太决定了我曾经的人生,那时她无所不在,她控制着我,那样强大,不可战胜。而现在她老了,面对一个她越来越不懂的社会,她变得像个小孩子,希望得到我的呵护。过马路时她像只刚出生的小鸟惊惊地缩着脖子,紧张地左看右看,身体僵硬,她总希望我拉着她的手。
妈妈老了,真的老了,随着岁月一同带去的,除了她的年龄,还有她当年的力量和强大。现在,她只是个需要我哄需要我照顾的老太太,一个会把一句话说上无数遍的总希望得到别人注意的老太太。
我想搂着妈妈大哭一场,告诉她:原谅我,妈妈,那些年,我曾经恨过你。可现在,我只想照顾你,温柔地陪着你,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舒服安全踏实,我希望你终于不再担心什么,终于停止了焦虑。
晚饭后,我一边帮母亲重新修改衣服,一边与她闲聊。母亲说,自去年始,她的眼睛看东西就很模糊了,如今针线活基本做不好了。我说:那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母亲说:不用了,在家乡已经看过医生了,说是白内障,不是很严重,能看得见就不必花那个钱,到时严重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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