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504和505(1/2)
王一的手机在六点十五分开始弹钢琴曲,平时我是喜欢听钢琴的,还有大提琴,小提琴,长笛或者箫和古琴。音乐对于我来说,是一餐无比诱惑力的美味。早、中、晚三餐都有一个差不多时间段,从古至今都这样安排。而我厌倦了早餐,厌倦了早晨的准点新闻,我的早晨应该是寂静的,再美好的音乐,都像是一颗惊雷突然在耳边炸开,会使我惊恐和愤怒。除了早上这段时间,音乐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我的最爱。
早晨我需要的是沉睡,需要的是安静。我一听王一的手机里传出那声音,就把被子盖住头顶,对我来说,这时才是午夜。
虽然昨天晚上王一已经提前交待过,让我早点儿睡觉,但我还是因为要打些东西而没及早上床,后来,到了床上反而睡不着觉了,生物钟一下子调整不过来,眼睛拒绝被催眠,我只能不停地思考,让思绪纷飞。
黑暗中,最容易想象死亡,想着想着害怕起来,害怕得浑身冰冷。夜晚对于我的害怕,置若罔闻。它一如既往地寂静,一如既往地冰冷和深沉。如果时间只停留在白天,那一定是件无限美好的事情。当然,这只能是我的单相思。夜晚总那么准时地出现,在我漫无边际地幻想中降临,有时在我的惴惴不安中到来。通过仔细观察,感觉夜色像一件玄色的衣裳,盖在大地的身上和我的心上,不知道那双手盖衣服的手是谁的。我通常还能感觉到,夜晚是如此接近死亡,只是死亡比夜晚显得更加诡异,相比之下,它更像一件薄纱,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身上。在我的想象里,死亡是极其温柔的,她像个亲人一样,轻轻地向我灌下一口轻烟。于是,我便开始让身体放松,让手指心敞开,把头垂下,让心脏慢下来。这一切,他都做得小心翼翼。
我想我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将来会在一个星球上,会有爸爸和妈妈,会有祖先,会有邻居,会被宠爱,会被欺负,会有喜悦,会有悲伤。只是,当这一切一件件迫不及待塞进我的脑子里后,我便长大了。我开始接受或者不接受命运,试图解救自己于水火。当时,没有人会让我知道,这种不认命,不过是上苍早就为我设定的行程。每晚,我都是在思考中睡去,有时惊悚,有时迷茫,也有时感觉很幸福。
见我没有反映,王一把手伸到我的胸口,他的手在我的身体和*上*,接着,他又把手开始住下伸。我知道我不能再装睡了,伸手将他的手推开。这种拒绝,对于男人来说就像是邀请,他不仅没将手挪开我的身体,他的嘴也凑到我的脸上,接下来,他翻身一跃,把我压在他的身体下面。一晚上功夫,他的胡子都冒出尖尖来了,把我的皮肤蹭得生疼。我说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可他说时间来不及了,快起来吧,我上班要迟到的。
我说知道了。说完,我闭着眼睛把他从我的身上推下去,再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套上一件超长镂空的蓝色毛线衫,在这件毛线衫里面衬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衫,*穿一条收脚管的棉布裤子。对于我买的这身新衣服,王一颇有微词,他认为我已过了穿这种衣服的年龄。在买这件衣服之前,我也这么认为,我已经过了穿这种衣服的年龄。但那个卖衣服的小姑娘,让我试着穿上之后,我就不想脱下来了。我觉得我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是时间和环境篡改了一切。
王一的母亲住在504床,是五楼靠近东部的一间病房。我和王一走进她的病房时,她正坐在那里沉思,因为是早晨,走廊里没什么人。王一把我领到病房,他跟*说了几句话,就去上班了。王一母亲告诉我,她在社区里已经挂了两天水了,社区医生没什么本事,四瓶水挂下去一点用也没有。昨天让嫂子陪了来医院,医生就不让她回去了。
看得出老太太思想负担挺重的,在扶她上厕所的时候,明显感觉她很虚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了。我分析这些重量不仅是她身体的,还来自她的内心。老太太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我跟她住过一段时间,由于小时候经历的太多,对世事的看法不像一般人那么世故,也因此在内心有一种优越感,这种感觉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但是,她再怎么骄傲,也抹不走岁月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人渐渐老迈,走路经常感觉吃力。她说我提一桶甩干的衣服,不拿拐杖,也走不了了。看着她低头,看着她沉思,不知道说些什么。
医生查房时,要她明天做个空腹B超,再查大小便,还要验一下血。我点头说记住了,问医生王一母亲现在情况时,他们说要等检查出来后才知道。医生安慰说:你婆婆不会有事的,住几天,消消炎。我跟他们笑了笑说:谢谢。
王一总说我没心没肺,嘴巴没遮没拦,因此我在出门前,带了一本十月小说月刊。我的世界只有画画和小说,音乐和诗歌。这几年,诸事不顺,王一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所以也不管我做什么,整个夏天,他一有空就陪我去逛公园,也许,就是公园里那一潭水和王一的对公司的牢骚,把我从半空中拽回来的。王一的缺点,和许多男人一样地粗心,可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并非粗心,而是不愿意化这个心思。但是,每次当我绝望的当口,他总是有预感的,我一走到悬崖边,他就会下意识地拉住我的手,他一声不哼,也不让我跳下去。对于这些,王一的母亲都不会知道,这是我和王一的秘密。
王一的母亲,担心的是比我更小一辈的人。对于自己,她倒是倘然的,她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怕的。其实这种豪言壮语,无非是壮壮胆,真正无视死亡的人,都默默无声,就像我,多次直面死亡,与死亡显得极其默契,甚至能感觉到手拉手的味道。
不过,我不能否认,王一的母亲,正面临的是一种心理上的病痛,这种年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所以她要忍受的比别人多。她可以从一种微妙的言词里,猜想事实和真相,她善于从医生和家人的表情上,收集各种信息,然后进行推理。在她无法拨开迷团的时候,她的宣言,不能完全被忽略,因为这种疑虑就像敏感性极强的针剂,打少了达不到治疗效果,打多了就会导致各种副作用产生。
当然,她的这些小聪明,都被我观察清楚了。在她吃完一碗粥后,我就开始给她下药。
我说你胃口很好,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她说对啊,我虽然胸口痛,但我胃口一直没退,什么都能吃。我说看你这吃相,简直让人怀疑,你根本没病在装病。老太太被我这么一说,嘿嘿笑了出来,把剩下那半碗粥全吃了下去。吃完后,用手按了按肋骨,指给我看她是哪里痛。她的样子,有点像孩子,想要证明自己没说谎。有了这个好开头,我的心里就更加有底了。打上点滴后,我看了看药水的注解,全是些消炎药,我就把知道的解释给她听。我告诉她阿莫西林就是青霉素,你现在可能就是有炎症,而且医生也说了消消炎。老太太点点头,看来她同意我的说法,点滴挂了会儿,病房里感觉很安静。我发现505有时用她骨碌碌的眼神偷偷地瞧我。过了一会儿,她就会挪动身体,好像她的身体里面,有许多样东西在奔腾翻滚,把她闹得不肯安宁。而此时王一的母亲,却打起呼噜,我敢肯定,她在前一晚想太多,没睡着觉。
505暗黑色的皮肤,把她的骨骼刻画得无比清晰。她的年龄看上去跟王一母亲的年龄相近,只要挪动过身体后,她就会大口地喘着气。早晨医生问了问她的情况,她说已经几天没大便,要医生开一个开丝露。我在她的床头,看到了胸腹水几个字,在可食一栏中写着流汁。那天下午,她的女儿没来,她想要上厕所。我把她扶起来后,感觉到手上扶着一根棍子,只是这根棍子外面,多了一层褶皱的皮肤。她的脚步飘飘幽幽的,吓得我不敢出气。等她睡好后,我再也看不进书里的内容,那些铅字像一行行的蚂蚁,在我面前爬行。
难怪在去医院之前,王一的表情那么严肃,虽说*已经八十多,还是看得出他的心思很重。他说娘得的是胸腹水。我当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以为老太太就是老毛病,高血压又犯了,住几天医院就会没事。看到505的严重性,我才能感知王一的担心和忧虑。
在这之前,我已经很久没去看王一的母亲了,只知道王一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有空就要开车去一趟看看,给点钱。
除了心思有点重,王一的母亲胃口很好,早晨不仅把粥全喝了,现在又沉沉地睡着。与王一的母亲相比,505床的老人,连口水也没喝,她干涩的眼睛里,全部是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那无望的眼神,竟然逼迫我一向高傲的内心,渐渐低下了头。她的眼神像一个惊恐不安的孩子,面对着全副武装的装甲部队,无望而焦虑,虽然她的绝望是安静的,甚至是虚弱的,但那种氛围,总让我心神不宁。
王一的母亲似睡非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谈着家里的小事情。中午的时候,我盛了一碗饭给她吃,老太太胃口不错,把鱼肚子上的肉全吃光了,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把我早就饥饿了半天的感觉吊了出来。等她说不想吃了之后,我才开始吃。吃到最后,还剩半碗饭,虽然感觉有点儿撑,为了不造成浪费,我还是把那些东西全吃光了。刚撑下去的时候没什么事,过了一天,我的胃口全无,最后导致我整个星期都不想吃饭。
我把餐具洗干净回到病房时。505的床边坐着一个消瘦的女人,她的面色发黄,眼眶微微发黑。她说家里边忙呀,一天三顿要准备,几个孩子打工回家,要准备好吃的。还有小囡囡要送学堂,下午接回家。你不知道,小囡囡可皮了,问题不是一个一个出来,而是一串串冒出来的。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几分钟一个主意。这两天我总觉得吃力,天天奔过来跑过去。我发现505像没听见一样,只有当说到小囡囡时,她的眼珠子才朝女儿翻了两翻,女人一脸的疲惫和憔悴。
女人问她,你要不要吃点。505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她说我胸口闷呀,早晨问医生要开丝露,到现在还没拿过来,我已经几天没大便了。
哦。那我去找医生给你问问。女人走了出去,她坐到了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笑盈盈地朝她望了望,在他们的记忆里,各种各样的病碰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见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家属也见过。像505这样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年纪*,大家还会一起叹口气,同情一下。可505的年龄也不小了,所以他们也见怪不怪。到了这种人见人厌的时候,医生和家属都心照不宣。送到医院来,也就是遮遮众人口罢了。
女人问医生,什么时候抽水。医生说这个我们不能决定,要由病人和家属共同来商定。他犹豫了一下,说要是抽了水,人会很亏,得连续打几天营养液。而且,抽了水不等于就没水了,这些水会出来得更快,更频繁。女人知道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她日*在一起的母亲,就要走了。在走之前,还会遭受痛苦的煎熬,油尽灯枯那天,便是永别。想到永别,女人的心便升起隐隐的痛来。毕竟,是这个人把她带到世上,从小,搀扶着她走路,上学,等她长大后,这个人就那么老去了。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渐渐淡去,从主角走到了配角上,而她自己当了主角,还找了一位男主角,养下了三个小主角。于是,这个人就更淡了,淡得一天中只能偶尔地看到几次背影。现在,她们脑海里,又多了一个小主角,而这个人的背越来越弯曲,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这个人不再出去进来地走动,吃不下饭,她才发现。这个人的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她很想找个人争辩一下,她实在真的不是一个狠心的人,而是她的时间和身体,都不允许这个人占有得太多。想到这儿,她的心很痛,痛得她直打冷颤。
她不仅时间不够多,精力也不够那么多,还有一个秘密,她实在有点害怕呆在505的身边,生怕牛头马面拉错了人。她很久没给这个人洗澡了,一个人没那个力气不说,她真的不敢碰那个人的身体,那个人的身体里,已经没有脂肪了,只有一层薄薄皮包裹着一根骨头,那张皮随便拉扯一下,都会晃荡上半天。现在,那个人的嘴里,身体里,都散发出一种味道,那味道像夏天放了几天的肉馒头。她只要一走进病房,就会显得无比的烦躁。可她一转身离开这个病房,这家医院,她就感觉整个人变得恍惚不安。
她一回到家,看见那屋子里扔了一地的脏衣服,厨房里一堆没洗的碗筷。就把袖子一卷,开始洗刷。洗着刷着就忍不住心酸起来,这屋子里什么也不缺,就是冷清得要命,等她把厨房收拾好,衣服也洗了晾好后,感觉头重脚轻,一头摔在了床上。隐隐约约中,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可又不能完全睡安稳,睡着睡着,她的脑子就越发清晰起来,那些她单独和505渡过岁月,是多么艰苦啊,平常因为什么原故,这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505得了这么个毛病,却什么都想起来了。想到最后,她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
午后,他的丈夫回了家,打开房门看了看她。他问她你这算啥意思。她说我身上没力气,孙女你去接一下吧。男的答应了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她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出了家,然后便是关门的声音,等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的思维又迷迷糊糊起来,感觉自己的肠胃在不停地痉挛,导致她非常恶心,可她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她觉得她是饿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东西,她等着那个人回家做饭,姐姐去上学了,妹妹把她早晨省下的那半块红薯吃完后,在一边玩石子。她坐在门槛上,在太阳的照耀下睡觉,这是在几个月前发现的,如果你感觉饿了,不要动,不要跑,闭上眼睛想象已经太阳西下,和瞌睡虫打个招呼,饥饿的感觉就会渐渐地减轻一些。
每次她都这样,利用这个方法,等那个人回来后。那个人一身泥,一身草地回家来了,春天的时候,那个人的裤脚管里会抖出几只青蛙,有时会抓到几条泥鳅,夏天的花样就多了,螺丝,螃蟹,河蚌,地瓜,玉米,每天都不一样。
现在,那个人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能吃,躺在医院里。想到医院,女人的思维清晰起来,她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已经快傍晚了,孩子们都快下班了。她把饭插上,炒了两个菜,炒菜的时候,男人和孩子们也都络续回了家,一起帮着拿碗筷,一会儿功夫,就把盘子吃空了,放在她眼前的饭,却只捣了几口。她把剩下的饭都倒掉,拿了钥匙独自出门。来到医院里后,那个人的嘴动了动,问了家里的情况,就没什么话了。
女人问505:你要不要吃点粥吧,我去微波炉热一下。
505皱着眉头摇摇头,又摇摇了手,不要吃。我的病不好,我知道的。
我对505说: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病是好是坏,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不吃东西你会越来越没力气。
505喘着粗气,说一句顿一顿。她说我不饿,一点也不吃东西。我说你不吃东西,喝点水,最好水里放点蜂蜜什么的。
这时王一的母亲也帮腔一起劝她:对啊,思想一定要开朗,生病也没什么好怕的。老太太说话的样子,真不能让人相信,早晨还有点郁郁寡欢,劝导起人来,却像那么回事情。
505看了看王一的母亲,又看了看我。那双眼睛像个落水的孩子,似乎在寻找一块可以飘浮的木头。那眼神把我的心都看得虚空了,就像落水的人是我一样。我笑嘻嘻地对她说,你不吃不喝,到时肠胃都要罢工了。
她说她一点也不饿,就是胸口闷,难受。
王一的母亲说:生病总规难受的,凡事都要想开点。
女人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劲地点头,说是咯是咯,她走过来又跑回去,像个无头的苍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505的眼神,还有她女儿那慌乱的样子。
王一回来的时候,我还在电脑前面打字。这段时间除了去医院陪*,写作的事情也没停下来。自我感觉,出门的好处远远大于闷在家里。一走出家门,脑子就疯狂地运作。很多无法更新的想法,出门之后就不同了。这段时间,阅读量也逐步增加,突然感觉时间在飞快地逝去,感觉非得让自己抓紧一点时间。
王一把手搭在门上说:你今天早点睡吧,我刚去了老妈那儿,她说明早要做检查。
我说我知道,我还有一小段,写完就睡了。王一白天没空,但每天晚上都要先去医院一趟,在*那里坐上一会儿,聊上几句才回家。
早晨王一的手机响了二次,他也不像往常那样急着起床。到了响第三遍的时候,把我赶起来。睡惯了懒觉的我,实在有点懒得起床。身体爬起来了,那三魂六魄中起码还有一半在枕头里钻着呢。他们家实在没人有空,掰着手指数,就我一个人没有工作,理所当然得我去看护老太太。
我们到达五楼病房时,王一的母亲已经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等了。我先把婆婆和505的热水瓶倒空,去开水房泡好了两瓶开水。给505倒了半杯子水,我说你口渴的话,先喝点儿水。王一的母亲不能喝水,因为要验血和做B超。她看我弄好了事情,就把几张单子递给我,我扶着她去一楼。那天王一没走,一直陪着我们做好了各种检查,回到病房后才回了家。后来他告诉我,他今天休息。
我们回病房时,505身边坐着一位老年人,她的嘴巴只剩下当中留着一颗牙齿看大门,每说一句话,风都像四面楚歌似地从嘴的各个方位喷射出来。老人家的眼睛骨碌碌地很灵活,脸上的笑容里,有那么一点不自然。女人指了指老人,哪,伲阿姨呀,从小就不舍得伲一家门,有点事体总归搭伲一道上心事。说完她就不停地走到门口,去看看门外走廊上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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