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年(1/2)
大年三十早上,我对“红袖章”说:“过年了,能不能让儿女来与我见个面?”“红袖章”没有马上回答。我知道他权力有限,得请示顶头上司方可。过了两三个钟头,他屁颠屁颠地来了,大概年饭吃完了,而且喝了几杯老谷酒,脸上泛着红光。没等我开口询问,他哈了一口气,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精味:“打个电话回去。”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接通了木树大队部电话,一听是食堂保管员赵爹的声音,向对方说明了我的意思,对方很爽快答应一定办到。
午饭过后,陶陶提着个小包袱来了,看到站在牛棚前相望的我,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差点把我轰倒。哭声惊动了“棚友”,他们急忙过来,惊愕,怜悯,叹息,像哄三岁小孩那般哄着,劝着:“孩子,你妈不是好好的吗?别伤心、难过。”
陶陶抬起泪眼对他们说:“还好好的?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人也瘦了一圈。”扭转头,对我说:“他们太无人道了,我和哥哥来过几次,都被挡在门外不许见你,最恼火的是,连我们送的食品和纸条也不同意转交给你。”边说边哭,声泪俱下。我的心碎了,忍了忍没让泪水流出来,轻轻*她的头,拉着她一起进了窝棚。我说:“你爸和你哥都好吧?你哥怎么没来?”
她擦干泪水,用手掠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道:“老爸从你揪出来之后,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晚上咳嗽得几厉害,还在不停地抽烟,我劝他别抽,甚至把烟藏起来,都没制止住。最近一段,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人瘦得像火柴杆,也不知他得的什么病,病一发时,总是用手按住腹部。”
我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忙打断她的话:“叫他赶紧看医生呀。”陶陶说:“哥和我催过多次,他总是不听,反到凶起我们来,说他是名医,自己的病还能不知道。”我说:“是不是因为手中缺钱才硬撑着不去医院,这样会误大事的。”陶陶停顿了几秒钟,说:“可能是这个原因,妈,你想队里粮食歉收,工分家肥值不了几个钱,年底决算我家还超支100多。这是其一。其二,上年爷爷去世,做坟墓花了一笔钱。其三,你的工资差不多半年扣着没发了。”
陶陶快言快语,给我受伤的心灵又蒙上一层阴影,我没再说什么,走到床边,揭开油渣子似的垫絮,翻开稻草,从床铺板上拿出一个塑料包,递给陶陶:“这是我的工资,除交伙食费、床铺费外,还剩19.8元,反正我这里用不着,拿去,给你爸治病。”
陶陶不安地看着我,说:“妈你也有病,而且不轻,还是留下给自己买药吧。”
孩子的心像绣花针那般细。我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又问道:“你哥的情况如何?你还没跟妈说呢。”
陶陶迟疑了好一阵,似乎有什么隐情想瞒着我,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不得不如实说出来,她边说边流着泪:“我哥见年关已近,想弄点钱办年货,起早摸黑进山肩竹木送收购站,半月前的一天傍晚在回家途中,被毒蛇咬了,左腿肿得像个墙锤,老爸连夜采来草药为他敷了伤,十多天过去了还没全愈,上厕所还要撑拐棍。加上你和老爸的问题,他的心情一直很糟,无法释怀,总是低着头走路,埋着脸做人。”可怜的孩子!我不禁出一身冷汗,叹息着,哭泣着,只是全没了泪水。
但陶陶没有劝我,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说:“妈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哥被邻村张家看上了。张家见我哥举止儒雅,喝过墨水,身体也棒,干活是把好手,打算将他们的独生女嫁给他……”
我着急地问:“女方家境怎么样?那女孩好不好?你见过没有?你哥同不同意?你老爸看法如何?”
陶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拿出一张小一寸的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女孩细眉毛瓜子脸,蛮清秀的,十八、九岁。不用问,这女孩是说给他哥的,陶陶想先听听我的意见。我说:“不错不错。”陶陶说:“妈你既然表了态,我就全都告诉你,就是这女孩,哥蛮喜欢她。她家贫农,家里有四间正房一间偏屋,养了2头猪,是邻村的冒尖户,她爸做砖匠,年纪跟你差不多,为人本份。我老爸平日和她爸挺熟的,见媒人一说,他说他没意见,由你定,不过……”陶陶欲言又止。
我说:“不过,怎么啦?吞吞吐吐的,你快说呀。”
情急之下,陶陶为难地说:“对方家长要招我哥为上门女婿,不然不答应这桩婚事。我哥很愿意去,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家庭对他的不利影响。”现实摆在这儿,能怨儿子吗?我想了想说:“只要立立日后过得好,也只能这样了。”
送走陶陶,我躺在冰凉的床上度过了悠长阴冷的除夕。我和方老师被关押的屋子,又来了新伙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被“红袖章”称为“老”。据说她曾做过伪乡长的情妇,是这次深挖“黑三线”挖出来的。人真正活到不要脸的地步,怎么也能够活下来。她被揪出来才个把月,在一个村一个村巡回游斗之后,关到这里写交待。女人全不当一回事,她说,她没犯法,旧社会做情妇的不只她一人。坐在条桌旁的我,盯着她那张白皙而润滑的脸问:“最近听到什么重大新闻没有?”女人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说:“林秃子和他老婆儿子死了。”我一惊,连忙叫她莫乱讲。她淡淡一笑说:“这是旧闻了,早在9月13他们就摔死在蒙古草原上,中央半个月后才下文件,从中央到省到地区到县、区再到公社大队,从党内到党外,这样一级级传,传到我们这里,花了两个月。”“你听谁说的?”“我参加了会呀。”“什么会?”“批林批孔大会。我和那些算命的、看风水的、游手好闲的、雇过长工的、当过伪兵的人,一起站在台上挨批哩。”方老师对我说:“那‘马屁精’都死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我摇摇头,仍带着低沉的声调说:“恐怕没那么简单,人家要害你,还会抓其他的辫子,甚至编造出一大堆罪行来。”方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挪了挪屁股坐到我身边忧郁地说:“可能有人故意想害你,比方说,那两个学生揭发你,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我说:“你分析得不错。那个叫石滚的男孩,跟我女儿闹了矛盾被他人利用。而那个叫芳芳的女老师,是我过去的学生,我一直待她好,可她用尽心思四处收集我的材料,一心想搞垮我,确实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听说,我第一次被揪出来时,她就幸灾乐祸,说这下好了,又倒下一个公立老师,不知这公立指标落入谁手。说穿了,她想取我而代之。唉,不知日后她还会使出什么更坏的招数来。”方老师愤愤不平地骂道:“养的,得艺忘师,不得善终!”
听到“”两字,新来的伙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老师见状才知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勾下头。
暮春的傍晚,我抱了几件脏衣服去小河边洗,“红袖章”不远不近地看守着。撩起水刚搓几下,对面一位步履蹒珊的女人提着蓝子踏着石桥走过来。“干亲家母!”要不是女人先开口,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两年不见,她苍老多了。我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他干妈,去哪?”“看你呗。把我找得好苦,前几天去过你家,你家房门紧闭,后来看见了陶陶,陶陶才告诉了你的地方。”“他们父子三人都好吧?因管得严不许家属探望,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别难过,事情总会弄清楚的。再说,一个女人家再有本事,牛脚印里翻不了船。怕什么,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红袖章”走过来,喝道:“你是她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他干妈也不示弱:“是她亲戚,我儿子在县里当头。怎么啦,我俩拉拉家常也不行?”“红袖章”没吱声走开了。
我急切地问:“你大儿子还活着?几时回来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怎么认得他的?”她神秘告诉我:“大儿子打那年走后,一直杳无音信,半月前他从县里下来一方面检查工作,一方面寻找久别的亲人。早几天,他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因为他生下时,左手腕处有个红色胎印,这是一个特殊记号,不为旁人所知。我们母子相认大哭了一场。”
无独有偶。就在大前天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猛然间,几个造反派头头陪着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从门前小路上经过,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中年男子好像老良青壮年时的模样,一身褪色的黄军装,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身旁插支驳壳枪。正在此刻他也看我一眼,四目相视,两三秒钟后,各自收回目光,我心里怦怦直跳,难道是他?旋急摇了摇头,不可能,大千世界,相像的人很多。他——福来早牺牲在战场上了。中年男子走几步,又扭头定定地看我一眼,才缓缓转身朝前走去。
我三下两下洗完衣服,领他干妈进屋里坐。敲门。方老师刚擦完身子,抽开门闩。我把她让进*大的地方坐下,细细说起来……方老师和那女人见里面太挤,抽身往隔壁屋里闲聊去了。他干妈掀开篮盖,里面露出几样食品:八个盐茶蛋,一碗回锅肉,一包蓝花萝卜。她拿起篮花萝卜喜孜孜地说:“这是儿子从湘北城里带来的,又辣又脆,味道不错,好下饭,也给你尝尝。”
我立马抓起一串萝卜往嘴里塞:“真棒!”
“儿子真有孝心,给我买了一身最时兴的的确凉衣,一把暖水瓶,一双长丝袜,还给他弟弟几十块钱。如今我已搬到镇上来住了,离这儿几近,我会常来看你的。”她顿了顿,笑道:“邻居都说,我晚年有福又多了个孝顺儿子,我说还不是托**的福。你看这真是,儿子一来,从没见过面的区社头头脑脑也都上我家来了,一个个握着儿子的手,叫他什么部长,有的还叫他什么县革委政工组长,我搞驼式不清,反正是县里的大官。”我心里五味杂李。
天完全黑下来,她干妈觉得是告辞的时候了,可是屁股还没出门,窝棚当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和她干妈机警地站在房门边,侧耳谛听。
“死了人报丧,还不准吗?你们太没人性了!”是堂弟沙哑的声音,我心头一颤。
“反革命分子蹬了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白天死了白死了,夜里死了黑死了。”“红袖章”扯开粗嗓门在喊。
“反革命分子也是人,向他老婆说一声,没违法,犯不着推推搡搡嘛!告诉你,我家世代贫农,大儿子是复员军人,我怕什么怕!”堂弟手一拨大步蹬蹬冲了过来:“嫂,我哥他今天半下午……”他神情沮丧,脸色寡白,只说了半句话就噎住了。
“你哥得了什么病?怎么这样快就走了?”我泪水双流。
“今天中午他的病顶真了,连呼吸都困难,立立陶陶吓得直哭,连忙把我叫去,我二话没说,扎了担架和立立抬着往卫生院跑,刚走到半路,我哥他永远合上了眼。”
他干妈也在一旁落泪:“几时进葬?”堂弟一双通红的眼睛像是患了急性结膜炎,望着屋子里鬼火一般的电灯,说道:“大队连孝歌都不许唱,别说做道场了,今晚停放在家,明天清早上山。”
我伏在她干*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棚友”,他们很快将我围住,心情都很沉重,垂着头,就象参加追悼会一样。方老师劝我:“想开一点,反正人已走了。”两名“红袖章”马上走过来,吆喝道:“走开,走开!不许聚众滋事!”众人仍立在原地。我央求道:“请让我回去与老公见上最后一面。”在场的人都说:“你们就准个假吧。”两个“红袖章”彼此看了一眼,没有吭声。突然,他俩身后冒出一个声音:“现在是非常时期,运动正在向纵深发展,上面派人下来督查,任何人不得离开一步,你们少说废话,赶快回棚里去!”
头头一句话,使我的诉求成了泡影。
气候一天天变热。我的日常行为呈现出心烦意乱和无所适从的状态。除劳动过堂和没完没了的写“罪已诏”外,剩下的空闲,我反反复复在字纸反面写着如下几个词语:老良走了……立立上门了……陶陶孤单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撕碎。再抽出一张纸,下意识地继续写同样的字,然后再撕碎……自从老良走后,一个完整的家没了主心骨,散了架。想到我俩20多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有甜蜜也有酸楚……一桩桩,一件件,如永不消逝的电波传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想着,抽泣着,抽泣着,想着,我麻木地*了梦乡。夜半时分,突然被吱吱的老鼠爬梁声惊醒,我无法自控地捧住脑壳,大声地叫起来,声音长长的尖尖的,好像遭遇了抢劫,宣泄一通之后,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这几天,屋子里热得难受,加上男人那边的尿?
这几天,屋子里热得难受,加上男人那边的尿膻味汗臭味,加上残留的牛粪味,经一阵阵熏风刮来,呛得我直打喷涕,呕吐不止,如果继续在这样的空气里生活下去,我会发疯的。同室的那女人象一头关久了的野兽,开始躁动起来,对巡逻的“红袖章”直嚷:“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但死之前总得为我拣个幽静的太平间,好收尸呀!”许多人也沉不住气,发出同样的呼唤。不知“棚友”的抗议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第二天上午,黑红脸来说,区造反总部研究,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将关押在牛棚里的人一分为三:教育部门的原地不动,其他机关部门的去供销社废旧仓库,农村的回所在公社。房子腾出来了,方老师也搬到了隔壁,剩下我一人倒显得空落落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达到了慑人心魄的地步,人减少了,反而增加了看守,过去的两人一班,现在增至4人一班,一天3班,24小时全天候守卫。每天,象监狱提审犯人一样,半天审一人,晚上也不停止。每次审完的人从我门前经过,看上去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无异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是最后一个被提审的。
这天天刚擦黑,夜里死一般寂静。天上布满了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它们之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共同组成宇宙。鸟群般的热浪扑扇着大翅,从天而降,劫掠着小镇。我刚洗完澡,穿上衣服,连头发还没来得及晾干,粗旷的男高音震耳欲聋:“王羽新,同我们走!”
第六感官告诉我:“又该上审判席了。”于是顺手拿起一把蒲扇带上门。“什么也不要带!”“红袖章”喝道。我只好将蒲扇从门缝里塞进去。走在两个“红袖章”中间,低着头,过石桥,抄近路,朝区办公楼方向走。街道,绿树、房屋,所有的小镇风景变成了一份盛在烤箱里的熟食,只要望一眼,就会产生用公款赴宴后的感觉。从牛棚到区办公楼只有一箭之地。这是一座“大跃进”时期修建的二层楼房,建在小山上,可以俯瞰小镇全貌,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此刻它黑糊糊地静着。过去,我常来这里开会听报告什么的,因为公社和区都在一栋楼里办公,只是公社办公室设在一楼,区办公室设在二楼。白天,象是一台运转的机器,忙个不停,人来人往,挺热闹,但一到夜里,每间办公室房门紧闭,阴森森的,赶得出鬼来。审问的地方不像城里监狱那样森严,是区里一间新近腾出来的房子,门外挂了一块“专案组”的牌子。上了楼我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终于停下来,不料却在“专案组”门口被一个挎手枪的年轻人拦住了。
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两个“红袖章”立马回答:“送提审人。”
我才注意到这挎手枪的年轻人,身着军装,很陌生,大概是部队首长的警卫员。我早就听说省地县*红色*的头头脑脑由当地驻军首长担任,他干妈在武装部工作的大儿子不就在地方上任职吗?还听说,城里的机关学校和街道都有部队上的人进驻,叫“军宣队”,他们的权力大得很。
挎手枪的年轻人说:“里面有人在提审,你们站到那边走廊上等一下。”不一会,“专案组”的门开了,门开处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来,借着屋子里射出的灯光,我看清了这人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几个月不见,他像换了一个人,五十不到,已显得很苍老,头发竟花白了,乱蓬蓬的。兴许是最近“挖穴寻蛇打”寻出来的“黑三线”分子。多善良的一个人,想不到他也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立刻他被送我来的两个“红袖章”带走,与我擦身而过时,他用失神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摇摇头,缓缓地下了楼。随之,我被挎手枪的年轻人带进屋里。
审问我的是个剃光头的三十左右男子,区起风雷战斗队队长,因为他姓林,人称“林秃子,”我与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此人的“厉害”。审问的目的很清楚,就是逼我交待刺穿“三面红旗”的动机,保存伪毕业证书的企图以及其他新的犯罪事实。
我昂起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
“你说呀!是什么动机?什么企图?为什么这么做?”
我沉默不语。目光转到墙壁中央贴着**题字:“实事求是”四个龙飞龙舞的草书上。
“林秃子”霍地站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拍着桌子嚷道:“每次揭发批判你,你总是横眉冷对,一言不发,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关,告诉你,别打错了算盘,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交待,也可以定你的罪!”他抓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口凉茶,抹了一把下巴,见我仍闭着嘴,一声不吭,甚至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他恼羞成怒了,拍了拍堆在桌上厚厚的卷宗骂道:“老,这么长时间,你交待了什么?全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事,避重就轻,什么贯彻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啦,什么向学生灌输孔孟之道啦等等,全是空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根本没有触及自己的灵魂!”
见他出言不逊,我以一种少有的勇气反问他:“谁是?我当了,你拿证据来!”“你敢犟嘴!反了不成!”他咆哮起来,顺手抓起卷宗,冲到我面前,朝我头上一扳,我只觉头皮生痛,眼冒金星,咬紧牙,坐直了身子,嘴角又露出一丝冷笑。对“牛鬼蛇神”的逼供讯在当时司空见惯,不值得一提。问题是我受不得冤枉背不了黑锅,更经受不住他们对我人格的侮辱。
这时,从隔壁屋里走来一位牛高马大的军官,和善的国字脸,浓黑的眉毛,T型身材。我觉出此人有些眼熟,却又忘记在哪里见过,对,就在他干妈来的前几天见过,还有更久以前。那军官凑上前,轻轻拽了一下“林秃子”的衣襟。“林秃子”便随他走到一边,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林秃子”垂着眼皮轻声地说:“这婆娘太不老实了。”军官扳着脸说:“我来亲自审她!”“林秃子”还要说什么,军官却挥了挥手,像轰苍蝇似的将他轰走了。
军官捡起散落在桌上地下的卷宗,然后坐在桌子后面,用严肃也还和气的声音问:“你是不是叫王羽新?原籍南方S城?毕业于S城一中?”我望了他一眼,没吱声,心想:我的这些基本情况巷宗里全都记载着,作为办案人哪能不清楚?还用问吗?但一听口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地道纯正的S城话。
“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讲,随你。”他和缓地说。我埋下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柔和地停留在我脸上,然后听到他很轻的一声叹息。沉默了一会,他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接过一看:这是我一直带在身边保存,几年前才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的,我两眼死死盯住照片,看了一阵,才颤颤地自语道:“可他已死了。”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出满了汗。
“不,他没有死。”军官坚定地说。
“你骗人,福来他,他25年前死在华北战场上了,登了报,他父亲还去看了的。”我望着窗外芳芳的月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军官陷入了沉默,仿佛把他拽回流逝的岁月,他显得很激动,深沉地说:“解放战争中,福来在华北战场遭遇了一场恶战,他带领的连队损失惨重,尸横遍野,但他有幸逃脱,临走时将自己身上的军装脱下复盖在与身材相似的三排长尸体上,便匆匆投奔了解放军,因他军校毕业,又年轻,被首长尝识,加上后来几次战斗中,作战勇敢,屡屡获胜,便受到嘉实和重用,三年连升*,由团部作战参谋提拔为参谋长,团长,解放那年调到省军区。为寻找亲人,去年冬天他要求调到湘北县人武部工作,并在县革委兼职。这次,也是为了了却他多年的心愿,主动下到这里。”他起身踱到门外,向警卫员摆摆手,小警卫知趣地走开了。然后他掩上门,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着,却没喝,微微一笑,说:“至于登报嘛,那个年代报刊广播哪句话是真的?纯粹是出于服务政治巩固*的需要,以假乱真,蒙骗老百姓的,你也相信?”
我喝了一口茶,紧张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沉默片刻,说:“既然他还活,而且活得那样潇洒,为什么不对她昔日的恋人写信?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不寻找?”我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转向空旷*的窗外,提高声调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未免太没良心了吧?叫可怜的女子苦苦守了3年寡,思念了他半辈子,受了多少苦和累,如今竟落到如此境地,他知道吗?”说着,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便六神无主了,顿了顿,很快作出反应:凑近我,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背上轻轻*:“鸽,我就是福来呀。我,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那些年给你写过好多信,可因为内战邮路不通,全被退回去,从此失去了与你的联系,解放后我还专程去S城找你,但已人去楼空,连跟你关系密切的向晓宇她们也没法找到,所以根本不知道你的去向,想不到今天才见到你。”他扭过头去,擦了擦湿润的眼眶,颤颤地从内衣口袋掏出几封皱巴巴的信给我,我忧郁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发黄的信封,信封上贴着*邮票,盖着*邮戳,写着我的名字,我哆嗦着双手,随便抽出其中一封,拆开封口,拿出一张红条条信纸,整版蝇头小字跃入我的眼帘:“鸽,千山万水隔不断我对你的情思,连天炮火切不断对你的惦念……落款,爱你的福来。”我回味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小楼里捉迷藏的游戏,课堂上幽默诙谐的漫画,大酒店里的舞会,机场上的吻别,吉普车中初尝禁果,回味起来,无不充满柔情密意。但我猛地想起了什么,忙从他手里抽回身子,扭过头,以问时间为名,握住他的左手,将他手上的表带往上一推,腕部上的红色胎印*出来。“真的是福来!”已确信无疑了。我不能自制,眼泪湿透了福来递过来的手绢。在女人面前已经不再陌生和紧张的福来,一把抱住了我。我这个年龄这种经历的女人也已不再矜持,伏在他肩头,耸动着双肩,悲喜、爱恨交织在一起,任开闸的泪水倾泻。
正在这时,我冥冥中觉得有人往我脑壳胸口上重重地击了几下,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身子摇晃起来,支撑不住,然后就像截木头似地倒在地上。福来一时慌了神,忙将我身子平放在地板上,解开有碍呼吸的衣服领扣和*,伸手摸了摸我的胸口,发现心脏还在跳动,才稍微放了心,于是他跪在我大腿的两侧,面向我头部,张开双手,平放在我两侧*下面,用力向前方下压,然后放松,如此反复进行了几次,我似觉胸口不再疼痛了,但喉管里有一团粘糊糊的东西塞着,透不过气来。他便两手支着地板,轻轻地伏在我身上,*贴着*,使劲将我里面的浓痰吸出来,我粗粗吁了一口气,艰难地睁开双眼,看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他复蹲下为我扣好钮扣,系好*,扶我坐起来,我仍觉头重脚轻,全身瘫软,他旋急朝门外喊道:“警卫员!警卫员!”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报告部长,有何吩咐?”他指了我一下,手一挥:“赶紧送区卫生院!”
区卫生院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这时已是深夜,警卫员找来值班医生,为我作了过细检查。查明为中暑和重感冒,需要隔离,将我安排在单人病房,护士立刻为我打点滴,福来在一旁守着,到了下半夜他才心事重重地离开。离开之前,他叫警卫员交了住院费,并很领导地对护士手一挥:“跟你们领导说,好生关照病人,病好之后还让她在这儿静养一段时间。”护士连忙点头。福来深情地瞄了我一眼,眼里有泪漾着,走了。
我躺在病床上,侧过头,看着福来走远。我这样的身份的人住这么高级病房,让我尴尬。但这里从院长到医生护士都知道我是带警卫的首长亲自送来的病号,自然不同寻常,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医生不时为我测体温,量血压,语气很温和,很平易近人,连德高望重的老院长也亲自坐在床沿为我号脉,都让我感动。从牛棚到医院,仿佛从地狱到了天堂。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没有了无休止的批斗,没有了凶神恶煞般的谩骂,不写那烦人的“罪已治”。几天下来,身体胖了一些,人也变得白白净净的。但脑子里始终没有闲着,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可能闲着。我的问题何时才能结案?案情究竟多大?会不会像方老师那样的下场——往县上监狱送?我愕然,不知所措。
她干妈是天黑时分敲门的。响声不大,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一直在盼着敲门声的。她的到来,我既高兴又感动,高兴的是有人陪伴我聊天,拉家常,感动的是,她大把年纪了,还摸黑跑来看我,给我孤独的心,以温暖和慰籍。屋子里很闷热,我推开窗户,夜风徐徐吹进来。她详细询问了我病情之后,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我立即意识到她有难言之隐,不好说出来。我忐忑不安地说:“我俩是亲家,是患难姐妹,情同手足,再大的事你也不能瞒我,快说吧。”
她情急之下将我一双儿女的近况说了:“我真不放心那一双孩子,前几天,我去了你家。老良死时欠了债,立立托人把房子卖了,剩下的钱,兄妹各分了一半。立立入赘张家,做了上门女婿,我特地跑到张家,见到了他,小俩口相处不错,我把你目前的处境讲给他听,叫他来看看你,他却说,他不见,要与你划清界线……”
“房子卖了,那陶陶住哪里?你知道吗?”我听了一愣,连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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