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零零二年八月二十五(2/2)
“你家……大人呢?”我问。
“奶奶……”孩子倏地散发出一阵警惕的味道,这一声奶奶带着心惊胆战从嘴巴里小声传出来,让人听了心揪,“奶奶生气。不要我了”
“奶奶去哪里了?怎么生气的?”我追问。这孩子说话,就不能完整些、有条理些、响亮些么。
“奶奶说,不可以哭,不可以叫疼。我疼。”这孩子演戏一样,眼泪哗啦就下来了,肩膀缩近脖子,嗦嗦发抖,像是忽然想到疼痛,又像忽然听到严厉的斥骂。
我深呼吸,吸了一大口房间里混浊的空气,放松进屋以来的紧绷情绪,才发现屋子里臭得厉害,是阴沟旁垃圾的臭伴随老人陈旧的酸腐味道,很是熏人。
“咳……不哭,不要哭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孩子,走近床边,手足无措起来。孩子却抖得更加厉害,抽泣得几乎断了呼吸。我清清嗓子,伸手去拍拍他,好像电视里都是这样哄小孩睡觉的。越靠近他,越觉得臭,想必这孩子长久没有清洁了,我把孩子身上的被子拉拉好,被子微微扇动,腥臭更浓,我忍不住掀被探看,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孩子的腿上大小近十个大洞,全是剜去了肉的坑,血肉模糊的伤口并不淌血,竟有些糜烂了,只爬着数条白色的蛆,纵横交错,以肉为食,以腿为家,两条原本应该嫩嫩的孩子的腿已经彻底失了形,就像两根被勺子挖过许多勺的萝卜,腿根轧了粗粗的医用橡皮筋,整条腿变色为青紫,必是麻木得不知道疼了,那些臭味多是从这些伤口中发出的吧……
我开始呕吐,这辈子第一次被恶心到呕吐的地步,慌乱地把被子盖上,掩盖这残腿废肉,刚刚吃进肚子的河粉一根不剩全体倾斜在水泥地板上,为房间增添更多的异味。
呕吐,再呕吐,吐到吐不出来,我后退到门口,猛地被墙壁上快速爬过的蜈蚣吓了一跳,如果让我写一篇关于本世纪最恶心的地方的报道,非此地莫属了!
报警!我第一个恢复正常以后的念头。我顾不得同一天报两次警的怪异,摸了半天手机,才想起跟着小萨狗跑出来根本没带,我没有勇气再看一次那床上不成人形的小孩,撒腿狂奔,一路加速,在第一个看到的电话亭里拨了110。
我一直忍住冲回家的冲动,我把这种做法称作狠有责任心,小萨狗用它的屁股温暖着我的腿脖子,我站在弄堂出口,很庆幸路灯还没坏,感觉到一身冷汗与夏天的热腻混合的怪异,想抽根烟缓解,摸了半天没摸到……
快半个小时,一个吊儿郎当的二十来岁的穿制服的,开着辆警用摩托慢悠悠爬过来。我意识到这个时代,警察是不可靠的,警匪片只是一种传说。
“我报的警。”我主动走过去,坚信如果我不找他,他铁定会在溜达两秒钟后打道回府。
“啥事?”穿制服的问。
“里面有个小孩被虐待得不象话了。你跟我一起进去看看。”我催促他锁了摩托,指了个方向,然后……后退几步,走到他身后,我想我的潜意识是怕敢过去的,这小警察有一米八五的个头,比我还高点,不太壮,我犹豫是不是要先警告他一下。
他大刀阔斧地朝开着的门前进,我忍不住轻拍他一下,善意的说:“当心点。”他利索地回头朝我做了个挺洒脱的抬头动作,我希望他能洒脱到最后。
我没敢朝屋子里看,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小警察进屋就问:“小朋友,有人打你?”
孩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哭。
“报警的人,”小警察回头叫我,“怎么回事啊……谁吐了一地啊……这房子还真臭。”
“小孩身上有伤的。你要不,看看?”最后两个看字,我嘟哝在嘴巴里,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噢。”他应了一句,想必去看了。我冷飕飕打了个激灵不敢想什么,继续用脚蹭狗肚子。
“我~靠~”小警察大骂一声,几乎是夺门而出,门口的我尚未来得及做反应,与他撞个正着,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两个大男人当街抱了两分钟……
我们自觉地退到弄堂口,我看着脸色煞白的小警察,也不晓得说什么。
“那……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啊?”小警察支吾了半晌,问了一句。
“我不认识他的。路上碰到条狗,把我拉这儿来的,我看到狗给小孩送吃的,后来……那一地就是我吐的。”
小警察同情并且带点愤恨地看了我一眼:“这大半夜的,我得叫人来。这事儿,我从来没碰到过,我上班大半年,就治过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看来,报警对我来说唯一的用处就是多了一人陪我挨吓了。
我想了想,说:“听那孩子说,他有个奶奶,好像那奶奶挺有作案嫌疑的。就是不知道他奶奶哪儿去了,要不咱问问隔壁邻居?”
小警察幽幽冒出一句:“会不会……隔壁也是这样儿的……”
我们对视……无言。
“对了!医院!”我忽然惊觉,光想着找警察,怎么没想到把伤成这样的孩子送医院去?真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也难怪,伤到这种程度,通常不会联想到急救了……
小警察不知所措地看了我一眼:“那,咱去医院?反正也没啥现场需要勘查的。”
我立刻拨打了救护热线122,幸亏这些电话都是不需要投币的,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个。
等待救护车来的时间是艰难的。小警察用鞋跟蹭着墙角,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我说:“咱要不要回屋子里看看?”
“不要!”小警察脱口而出。我忽然想起小萨,貌似刚刚进屋子之后就不曾跟出来!我得回去把它带出来。小警察死活不肯,我也绝对不敢一个人回去,伸手把他后领一拽,强制他一起再向虎山行,拉扯中,进了屋子。
小孩子没有睡着,好像知道我们会回去一样,乌黑得闪光的眼睛照向我俩。这回轮到小警察缩到我身后,我比他矮些,他不禁斜过脑袋。我不用寻找便听到小萨发出的噪音,它正用它的前爪子耙着里屋的门,显然,门锁着,我和小警察对视了一眼,难道,屋子里有人?不会吧,我俩一惊一诈、大呼小叫的,是人都得被吵醒了吧?
比起警察,我想我更加勇敢一些了,可能调整的时间比他长些吧,我远远从孩子身边绕过去(始终是不敢再靠近那孩子了),使劲推了推门,看了看小警察,当然,我征求意见的想法彻底破灭了,小警察一副“随便你如何”的表情,我还是问了一句:“踹?”他微微点点头,我倒不是真的要征得他同意,只是破门而入怎么样都算是犯法的,警察同意是必须的。
木头门比看起来结实,我踢了三脚,它只吱哑了两声。小警察也踹了一腿,再加咱们俩的肩膀一起上,锁没有坏,门另一边固定的玳瑁却松了。
门,开了。
黑。
黑得看不到。除了扑鼻的霉味。
我稍许适应了两秒钟,先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转头看看小警察,倘若他已经发出尖叫,我是万万不会再去看的,他却没有,只是站着,也没啥表情。我便转去看内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躺着的干瘪身体——肋骨都数得出,却不是因为精瘦,而是它的胸腔大方地敞开着,从**之间延伸至小腹,凝结的血块为内脏造型并且点缀它们的失血的色泽,内脏们拥挤在一起,并未从身体里漏出来,拉开肚皮的刀子还挂在盆骨上方,连带尸体的右手。
不知不觉中,小警察和我的手已经紧紧握住,冷汗浸透毛孔,脖子僵硬地发酸,就这样无法动作地听到了救护车的叫声……
注解①:“不知道”的意思,是咱哥们之间的习惯简练用语,来源于日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