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城子 上厥(2/2)
天哪,满绿!
十三
主持人熄掉了电灯,这样能更好地观察这两块上等翡翠。众人摈声静气地看着它们,就像看着刚出生的双胞胎婴儿。
黑暗中,这两块翡翠,就像燃烧着的两团绿色火焰,又像是两个泸沽湖,发出幽幽的水光,让你的胸膛缓缓浸入了春天的湖泊,惬意,沉醉。
我挤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心脏却砰砰跳个不停。我兴奋地想,两边各做一个观音,至少能卖60万。60万还只是一个观音的价钱,两边加起来,就是120万。天哪,120万!
我死死地盯着两块翡翠,生怕一眨眼它们便会像真正的湖水一样,溢出、流走。
电灯重新打开之后,众人纷纷向白老弟道贺,这些声音中,有真心的,有后悔的,更多则是嫉妒。
十四
西安跛子伸出大拇指,红光满面地嚷,白起,战神白起!
卖家则阴阳怪气地说,白兄弟,好眼力。
台湾客商当场愿意出100万,买下这两块翡翠,这几乎是半小时前那个价格的10倍。在那个年代,人民币最大的面额,不过是10块的大团结,100张一扎,才是1000块;而100万块就是1000扎,那要装上好多个麻袋。
白老弟表情仍然是那么淡淡的,看不出他心里有多高兴。他说,这两块石头太漂亮了,我要放被窝里捂一捂,多几天再卖,今晚不说这个。
他之所以这样说,意思是要等几天后风声传出去了,众多买家闻风而至,那就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然后他又做个端杯饮尽的手势,说,我请大家到楼下吃夜宵,今晚不醉无归!
十五
那天晚上喝完酒,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作坊,躺到床板上,心里盘算着,那两块翡翠,就算加起来卖个100万好了,那我就能得40万。40万该怎么花呢?回老家,给爸妈建一栋3层楼房,给大哥、二弟各两万,给妹妹一万吧。最重要的,当然是娶个漂亮贤惠的老婆。有了这几十万身家,就是七仙女我也能从天上招下来……
我朦朦胧胧刚要睡着时,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看一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夜里3点了。我打开锁头,拆下一爿木门板,半夜敲门人却是白老弟。
白老弟背着一个旅行袋,脸上还是平时的从容,眼神里却带了几分不安。甫一见面,他便低声说,金大哥,收拾细软,我们快逃吧。
闻此言,我剩下的一点酒意全部醒了,我不解道,白老弟,这又是为何?
白老弟闪身进了作坊内,用力握住我右手,道,我来此地不足三个月,突然得到这么大一笔钱,定会让些恶人起了歹意。这里是边陲小镇,天高皇帝远,杀个把人就如同杀小鸡一样随便。况且,钱是赌石赢来的,一天没有倾家荡产把钱输回去,那些人不会放我离开这里的。
我右手一紧,感到白老弟手上又加了些力度;他急切道,时间无多,来不及细细思量,快收拾细软,跟我走吧!
十六
此时,我吃完了面前的砂锅米线,老者则停止了他的讲述,失神地坐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陷阱里。
我问,老人家,那后来呢?
老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哂笑一下,说,后来我便收拾好行李,跟白老弟一起逃了。谁知道,我们命运不济,在路上遇见了一伙马帮。这伙马帮有十几个人,为首的头目还有猎枪。他们杀了白老弟,拿走他旅行袋里用报纸包着的两块翡翠,我因跟其中的二头目有点头之交,苦苦哀求,终于保全了一条小命。
老者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只是走时,马帮大头目警告我,从此不许我回到盈江,否则休怪他们不客气。于是我沦落天涯,擦石的手艺在别处不管用,做了一些其他小生意,现在嘛,看穿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戏,在莲花精舍里,青灯古佛,做个居士。
十七
这老者,故事的前半部分讲得如此详细,却收尾得如此潦草,颇有些含混其辞的样子,我想里面必然有些隐情。保不成是他见财起意,杀了白老弟,抢走两块翡翠,只是后来不知如何,沦落得如此潦倒。一般来说,人到老年就开始迷信鬼神,此时他想起早年造下的孽,怕白老弟的鬼魂回来复仇,于是躲进庙里寻求心灵的宁静。
老者打断了我的思索,他站起身来,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抱着的事物,有孩童巴掌大小,放在桌子上。
老者说,物归原主,你前世留下的东西,我代为保管了二十多年,现在就还给今生的你吧。如此,我也算了断了这场心事了。
十八
我站起身来说,老人家,您这是……
老者却把我按回凳子上,说,年轻人,我就住在莲花精舍内,如果想知道多些你上辈子的事情,就来找我吧。
说完这些话,老者转身走出了砂锅店。老板疑惑地望着他,大概在想为什么这老家伙什么都不点,喝完一杯茶就跑了。
我站起来喊老板快结帐,然后追了出去。几步之后才想起桌上留下的那块东西,里面或许就是价值连城的翡翠什么的,赶快回去揣进兜里。等我走再出米线店时,老者早已没了踪迹。
也罢,反正他就在莲花精舍里住嘛,大不了明天再去找他好了。
十九
我于是掉头走回旅馆,一边走一边掏出兜里的报纸包,这东西放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一边走一边剥报纸,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宝物,一点没考虑到财不露眼,现宝可是要遭抢的。
剥开了好几层报纸,里面的宝贝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我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这是半截普通的鹅卵石,从中间被剖开,断面颇为平整。跟真正的鹅卵石不同的是,它外壳边缘有一层薄薄的绿色。
我想,这大概就是老者所说的,那块被白老弟高价卖出低价买回的黄沙皮。我翻来覆去的看,昏黄的路灯下,石头的断面有一些黯淡的毛笔字,像是一首古诗。
古诗?老头?我心头一动,不由得想起三个多月前,火车上的那一幕。
廿十
回到旅馆206房,我在灯下仔细端详断面上那些字。这是些蝇头大小的楷书,要把毛笔字写成这个样子,需要不少功力。
上面写的,是苏轼那首脍炙人口的江城子,上厥: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前我还是个初中生,初读此诗,颇为苏轼的字里行间的深情所打动。读大学时才知道,原来苏轼每年都要为亡妻王氏扫墓,这一年因为新纳的小妾染恙卧床,苏老人家疲于照顾,无法抽身去亡妻坟前祭奠,遂作此诗,以示未忘旧情。
廿一
在千古流传的凄美爱情之下,却掩藏着这种苟且之事,让我好笑之余,心里颇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
这些毛笔字看着颇为眼熟,尤其是捺的尾巴上多余的钩起,似曾相识。到底是不是老衲写的?如果是的话,莫非那个白老弟就是年轻时的老衲?
我躺倒在床上,苦苦回想当时火车上,老衲给我的信纸上的字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把那张信纸留下来就好了。
这些楷书,似乎与印象中老衲所写的隶书,大相径庭。可是奇怪了,我明明记得,不知在何处见过同样的字迹,到底是哪呢……
廿二
突然,我想起来!
我从床上弹起身来,走到放旅行袋处,去看墙上的旅客涂鸦。上面有一句柳永的词,词牌为小阑干,又称少年游: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我仔细对照石头上与墙上的亮出字迹,虽然是分别用毛笔跟圆珠笔写就,但是字的形体上却有九分相似。尤其是捺的尾巴上,一点不应该有的钩起,让我更加确定,这两处字迹,都是出于同一个作者。
莫非这个曾住在昆人旅馆的涂鸦者,就是那莲花精舍内居士所说的白老弟?逃出盈江之后,白老弟到底死了没有?旅馆墙壁的题词,跟石头上的诗,又到底孰先孰后?
廿三
我来昆明,本意是想找老衲,解决三个月多前的种种疑问;谁知道前面的谜还未解开,反而卷入了更诡异的故事里。心头有些郁闷,又有些兴奋,将手中的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却再看不出什么名堂。
于是我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无聊得紧,于是关掉电视机,又回过头来研究墙上的字。
这时,我赫然然发现,在这一片旧留言之上三寸的地方,有两行昨天没有看见的字,墨迹很新鲜。我无法肯定,这到底是刚刚写上去的,或者是,只是我昨天下午入住时,没有发现而已。
留言的内容,则是我曾见过一次的,三个多月前信纸上的字迹:
见字如晤,
速来丽江。
廿四
虽然不能肯定是否有人进了我的房间,写下这两行字,但是出于一个逃犯应有的谨慎,我还是检查自己的旅行袋,却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我又探出窗外一看究竟,这里虽然是二楼,但离地面很高,与其它窗户距离也足够远,而且没有任何可攀援的地方。如果想要从窗户里爬进来,除非他是特种兵。
我下楼问柜台的小妹妹,是否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她眼睛一闪一闪地,过了一会说,有啊。
保洁员呗。你不见了什么东西吗?
我无语,转身上楼。
我躺在床上,思绪飞转。逃窜路上,出于对自己外貌改变的自信,我很少为怕被追捕而担惊受怕,反而为了追寻别人大伤脑筋,实在有些诡异。
昨晚还打算夜里继续出门猎艳的,如今再无心思,洗完澡后早早上chuang,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廿五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先去了一趟莲花精舍。这次那老者坐在店内的蒲团上,正在念经。我无意打扰其静修,于是站在一旁等,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到了中午,众多信徒们起身准备去用膳,老者分明看见我站在一旁,却不予理睬。我忙跟着他,一起往殿外走。
我在他身后低声说,老人家,我想打听多些那个白老板,哦,不,是我前生的事情。
老者未置可否,我继续追问,白……我前生到底是如何死的?
老者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跟我说,施主,我与您尘缘已尽,从此我将割断过去种种,只愿常伴青灯古佛。
又道,此乃佛门清净之地,请施主以后莫要再来纠缠,妨碍修行。说罢,丢下我转身离去。
我自讨没趣,奇怪为何老者与昨天判若两人,却也无可奈何,遂转身出了道场。
赶在12点之前回到旅馆,收拾好行李,在柜台登出之后,我便打了辆出租车,来到昆明客车站,登上前往丽江的客车。
见字如晤,速来丽江。
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心里不禁嘀咕,到底在丽江等着我的,是一个新的谜面,亦或是所有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