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权力这玩艺儿!(2/2)
然后就喝水。
然后就抽烟,不会抽也得抽。
然后就安静下来。
“说吧,毛局长,我是从会场上溜出来的。老同学说你的亲戚碰到麻烦啦?”
我把昨夜准备的详略得当、层次分明在车上又复习了两遍的腹稿几乎一字不变地说出来。庄永福不时地点着头不时地皱着眉不时地闭一下眼睛,以丰富的神情表示他聚精会神慎重其事认真思考。我一介绍完毕,他就拍了一下大腿,说道:
“我看这样好不好,我今晚给金湖社区的申主任打个电话,你明天拿着我的条子去找他。如果有困难,你再来告诉我一声。”
“行!就照庄镇长说的办!”
庄永福给金湖社区的申龙烈写了一张入用辞很严厉的条子,要他三天之内务必把事情处理好,该追究刑事责任的一定不能手软。
“我得去赔领导吃饭,这你知道的毛局长。你留下来,我叫办公室的小林带你去吃饭!”
“不必了不必了庄镇长!”
“哈哈哈,一餐饭还能把我吃穷?”
我当然不能留下来吃饭,而且我最怕让人请吃饭,别的不说,单是无话找话,吹捧奉迎拍马屁就够糟心糟肝的,倒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吃一碗地瓜稀饭配炸花生仁。但庄永福镇长生气了,说怕我以后去吃你毛局长的是不是?你是倪梅香的老领导,你让我以后碰到她怎么交代。而且,他把小林叫来了,低声说着什么,我想大概是叫小林一定要完成任务吧。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海鲜酒楼的午宴进行了两个半钟头,七个人陪我毛宏吃饭,大家有口无心,胡说八道,气氛却也很轻松。我最怕陪上级吃饭,有时候话都讲不流利,不敢硬叫领导喝酒,自己又怕不喝干不恭敬,跟上刑房差不多。今天没有上级在场,我很放松,也跟着大家胡说八道。大家说我没架子,一定是个好领导。
临走时,小林拿了一台DVD机给我,说是庄镇长送的,我岂能收礼,别说我今天托庄镇长办事没带礼物来,就是平常时也不,岂能无功受禄呀,我怎么也不收。小林说,你这不是让我们挨庄镇长的批评吗?他会说我们不会办事,我们还能受重用吗?你不能因为一台DVD,影响我们一辈子的前途呀!
我心中说,主呀,怎么办,你快来帮帮我吧。
我刚说完,倪梅香的电话来了,问我见到庄镇长了没有,事情办得顺利吗。我说了正事,之后就说庄镇长安排人请我吃饭,硬要送我一台会议赠品DVD机,我正推托不得哩,你快帮我给小林说两句。没料倪梅香却说,收下吧收下吧,算你有福气,谅你也推不了,也没什么大事,上礼拜我们党校同学去他们那儿聚会,也是人手一台。
但是,我还是执意不肯接受。
开车时,小林硬把DVD机扔车后箱了,害我一路心里很难受,很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宿舍,我给三个女人一一去电话。
周云虹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俞淑凤说,没事啦肯定没事啦。
方雪菲说,主和我们同在,阿门!
我们都睡了一夜安心觉。
翌日我又起过早。上午九时,我来到金湖社区管委会。
一座很漂亮的崭新的四层楼,相当于居委会的单位,肯定财力雄厚。办公室的人告诉我,申龙烈还没来上班。我叫司机把车开回去,社
区干部上班不正常,我怕申龙烈外出,就一路问到他家里去。
走到一条L型小巷尽头,是一片开阔地,一排五座堂皇壮观样式相同的石砌小别墅。申龙烈家在正中间一座,铁栏栅门内一条大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虎视眈眈。
没有门铃,我在门外远远站了很久,不知咋办。直到有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我才赶紧叫住她,赶紧说我叫毛宏,庄永福镇长叫我来找申主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商量。中妇女叫我稍等。
一会儿,中年妇女出来了,我以为她要打开铁门,恐惧地盯着大狼狗。中年妇女却说,有事情到办公室去,申主任不在家里会客。
我又没带见面礼来呀!
还挺廉洁的哪!
我只好往回走。一路后悔,不一定是廉洁,还可能恰恰是没带两条烟来,庄镇长是庄镇长,申主任是申主任,一样米养百样人。
回到金湖社区办公室。
刚才还有几个人,这会儿却只剩下一个办事员在。
我在办公室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两个钟头,坐得心里发毛,估计情况不妙。
十一点二十分,办公室的人说申主任来了。我抬头一看,心里叫苦,知道事情必定卡在这里。申主任的样子真像黑帮老大,四十多岁,五大三粗,满脸胡子像刺猾,剩下的地方坑坑洼洼,下巴还有肌肉疙瘩,全身皮肤粗糙,,右手背纹着一只彩色下山虎。怎么让这种人当主任,真是我党的耻辱!
申主任直勾勾地盯我一眼,大概已经看出我就是毛宏了。
“申主任,我叫毛宏,来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点头也没说话,肯定认为我以上压下因而生气。
我递名片的时候,下意识用双手,毕恭毕敬,以减轻他的不快。
申主任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放在一边,却是把我同时递上去的庄镇长写的条子,看了半天,而后黑着脸说道:
“你坐。”
一位女干部给申主任泡了一纸杯茶,也给我一杯。
申主任像是有意怠慢我毛宏一样,直到把一杯热茶喝干,又点上一根大中华,狠狠吸去半截,才说出今天的第三个字:
“你说吧。”
我就将昨日向庄镇长说的又说了一遍。
屋里的空气很压抑。在我讲话的过程中,申主任接连抽了三支烟,三次“叭”的一声向地板吐痰,熟练地用手背往嘴巴一刷。
我感觉到骨缝里有冷气冒出来。
申主任终于转过头来,盯着我闷闷地问道:
“周云虹是不是把郑小姐写成妓女?”
“完全不是,妓女是自愿甚至是热衷于用**交换金钱,周云虹是写郑小姐被迫无奈,站在郑小姐的立场上呼吁社会关注弱者。完全是两回事。”
“那张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是郑小姐。”
看来申主任已经有所了解,我说话应该尽量公允。
“那张照片是没有处理好,给郑小姐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就是嘛!谁受得了?”
“但那不是周云虹的责任,是编辑部的失误。”
“这么说,郑小姐他们,索取精神赔偿费和名誉损失费是有道理的。”
我恼火了。我能不恼火吗?申主任分明是避开事件的本质!我用一种宣读檄文的语气说着,不让人有发问的机会。
“有道理没道理,要不要赔偿,如果要赔偿该赔偿多少,怎么赔偿,谁的责任,由谁赔偿,这些都是法律问题,可以诉诸法律,由法院主持公正。而采用黑社会的手段,是严重侵犯人权,是蔑视中华人民公和国法律,是公然挑战我们的社会主义法制社会,是无视我们的各级党政组织。”
静默。
我知道也领教过沉默的威严。
我也让申主任领教领教,别以为我毛宏是软体动物,不!我很强大!“申主任,这件事情如果是我的事情,或者由我拿主意,我根本不
会采取这种老百姓的愚蠢方法,我会在第一时间报警,并且督促警方把黑社会分子一漏打尽,再搞一个专题在各级电视台上曝光,直到把黑社会后台挖出来示众!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人民的天下,那些黑暗中的王八蛋,别他妈想错了!”
是的,我毛宏平时是一盆温吞水,温柔恭顺,礼相往来,中国历代士人的好品德我毛宏都有,但我也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几句话就能把自己的情感调动起来,一直发泄到顶点,理智才会跑出来控制,而后自省,而后懊悔,而后苦恼,而后几天几夜睡不着。
我看见申主任的胸脯上也纹着什么东西,露出来的一截好像是狼的尾巴。我说过了,我对纹身很反感,很恶心,很深恶痛绝,顿时对申主任失去信任感,何止是失去信任感而己,我是把申龙烈当成黑社会后台来控诉的。
我不知道,申龙烈听得出来吗,我是失望以后才这样失态的。对这种失常的人,采用失态的办法,也许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也说不定哩。
申龙烈也不是简单人物,也许是他脸庞的肤色比较黝黑,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对人黑着脸,他居然能把自己的本能反应掩饰得像没有反应似的,没有变白,变红,变紫,变凶,变狠过,一如我面前那块青灰色的花岗岩茶几,单是这个本事,他妈的也确实够我毛宏一辈子学不尽了。
来了一个电话,申龙烈说我们会去的我们会去的,我晓得他很快会借故溜走的,我必须结尾了,而结尾通常是应该缓和的,所以我挺了挺胸脯,佯装要站起来的样子说道:
“申主任,事件发生在你的辖区里,所以只得麻烦你来摆平。昨日我找了庄镇长,我们的国情决定我先找你的上级,请你理解。”
申龙烈终于说话了,而且说得令人满意:
“我理解,我理解,不要紧,我和他是老朋友了!”
“庄镇长对这件事很重视!”
“他也打电话来了,我说我了解了解。”
“那就请申主任尽快解决好吗?”
“我先了解了解!”
从办事流程来说,申龙烈说的也没错。但听口气,却是不当一回事,就是当回事也不一定办出个公正来,看来我得再想办法。
告别没有握手,只是抬抬巴掌。我原来是想伸手的,但看申主任没有那意思,也就作罢。没有啥了不起的,老子是局长,你还差我五六级!
离开金湖社区办公室,我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急急忙忙给倪梅香打电话:
“梅香,看来要泡汤,那个社区主任申龙烈,不像你党校同学庄永福镇长,我怀疑他本身就是黑社会分子,甚至就是黑老大,手背手臂上都纹着彩色下山虎,胸口露出一条狼尾巴,整一个坏人形象,金湖社区居民瞎了眼,怎么选出这样一个家伙当主任呢?他还说庄永福是他的好朋友哩,庄镇长怎么会有这种好朋友!你得告诉他庄镇长,防着点儿!梅香,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你太自信了,事情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解决,一个电话,一张名片,你真能想象!你也太满不在乎了,你以为世界是为着你而存在的吗?梅香,我们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你快给我想个好办法!”
倪梅香正在开会,她是走到门外接电话的。她耐心听完我的话,却长话短说:
“别上火,我晚上打电话问问!”
还能不上火吗?
太阳的黑子爆炸了,猛烈地炙烤着大地,路边的小草儿,开始冒烟了。
下午,我到市府大院卫生室挂吊瓶,牙齿痛得眼珠子要凸出来了。
傍晚,倪梅香打来电话。
“怎么样,快说!”我急着问。
她却不说了。反而问道:
“你又病了?”
“没有呀。”
“没有?没有,你输液干什么?口渴啦?”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
我忽然真的满身着火,像燃烧的一根松油树枝。
“你还有特务在我身边?”
“你以为你是谁?我还不至那么贱!”
“谁告诉你的?”
“别冤枉别人,实话告诉你,我是去开会看见的,这才动了恻隐之心问问!”
倪梅香说完,气得把手机关掉。
糟了!关键时刻,这就大糟特糟了!我后悔不及,不该发火,**的毛宏你发什么火你就会对人家倪梅香发火。现在,连一点儿消息也得不到了,真是掐脖子的时刻掐了脖子。
我的自尊使我无计可施,痛苦了一个下午。
暮色不因为我们出现了新情况而有所改变,按照本来的秩序从窗口水一般淹了进来。黑暗中窗台上一盆仙人掌,像伸出的一双带刺的手,抓挠着我毛宏的心。
周云虹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盼望我去解救,如同当年白区人民盼望北斗星。
倪梅香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再等半点钟看看。
也许倪梅香也一样:再等半点钟看看。
我们俩都熟读我们毛家伟人的著作: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谢天谢地,倪梅香来电话了。她的声音平稳、温柔、流畅,仿佛就没有发生什么不快的事情似的。
我心中的冰山瞬间消融了,化成叮叮咚咚流淌的雪水。
“头儿。”
“你好!”
我第一回接过她的话头温柔地问候,送去我不是忏悔的忏悔,她听出来了,笑着问道:
“怎么啦?”
“怎么也没怎么。”
“告诉你头儿,没事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真的?”
“骗你干啥,找骂?”
我真想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它五分钟十分钟,须知,这几天我是怎样的压抑呀,坠入一个深沉的噩梦中,胸口被压着一座大山,喊不出,动弹不得,唯有苦苦地等待梦醒过来。现在梦醒过来了,花照样开,草照样长,风儿照样徐徐吹,月牙照样眯眯笑,啥事也没发生,人仅仅像受了一次骗而已。
倪梅香还把了解到的情况向我介绍。
“头儿,你忧国忧民的精神可嘉。那个申龙烈,在当地很有势力,谁也不敢不听他的。他有五个兄弟,人称五虎将,在金湖那社区里,申姓又是大姓,民主选举的时候票数自然就最多,你又不能说不算数。现在村级政权换届的一个弊病,就是大姓人家掌权,一种封建宗法文化的胜利,岂止村政权如此,选各级人民代表也一样。”
“镇长大人,一方安危,系于这种人身上,值得深思呀。申龙烈究竟有没有介入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无从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倪梅香说罢笑了一声。“头儿,现在时间尚早,还不过九点。”
“什么九点不九点?”
倪梅香在电话的那一头嘻嘻地笑起来。
“瞧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们真没那回事!真的!”
“还是那句话,无从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我什么时候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头儿,除了天鹅肉,啥没吃过?”
“那就吃天鹅肉!”
“有这一份心意很好。但我最希望的还是总结经验教训。”
“一张名片,或者一个电话?”
“没错,怎样才能使用一张名片,尤其怎么样使用一张名片!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你就能把官当成官了,不能呼风唤雨,也能遂心所欲!”
“生活教人成熟的方式太残酷!”
“好了,不说你的乌龟哲学了,时间宝贵哪!”
我正想骂她,她却把电话挂了。
真的是得好好想想。
他妈的,权力这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