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春宫 > 第90章
    展眼八月末, 家祠祭祀在即。

    早在月初李家族祠的族长和各房族老就来了京城置办料理。

    族长乃是李家嫡支,许多代之前祖上护龙有功,被封国公, 后李家一代出了三位重臣, 当时的先祖皇帝感念李家功勋, 特御笔亲赐一块九龙金匾, 上书“星辉辅弼”。

    现在虽什什么国公已是虚称,国公府也已没落,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朔州一带, 仍有威望。

    为着这点子威望, 李族长身上的傲气和体面已写在骨子里头。本来太子妃家祭之事乃是李栖筠和小周氏二人操办, 但李族长第一日进了李家的院子, 便一边用一角羊角玉梳梳顺自己的胡子,一边倚在屋头李栖筠的亲爹在时那把黄木梨花的椅子上头, 说自己要亲自操办这次的家祀。

    这些原本是小周氏操办的, 最近事多繁杂,又是什么嫁妆又是什么买扑的事,她忙不过来着呢,听李老爷子这般说,她自然十分赞同, 谁曾想她这般想的时候,她的噩梦便来了。

    李老爷子许是过过奢靡的日子,如今虽是撑着个李家的空架子仍然不改旧日作风, 那日小周氏忙过西院子县主嫁妆之事, 接到了李老爷子的单子, 瞧见那名录的一瞬间, 只觉得眼前一黑。

    “大鹿二十只、袍子二十只,猪十只,汤羊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野羊、青羊、家风羊二十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活鸡鸭鹅、风鸡鹅……”(1)

    更别提什么海参、牛舌,鹿筋,榛松桃杏瓤,胭脂米碧糯,杂色谷物等……还不算上旁的东西,光这些,也得好说歹说地一千多两银子打底了。

    李老爷子将单子交给她,梳了一下胡子斜乜她一眼,问道:“便是这般,周夫人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小周氏面有菜色,还有什么好添置的,即便只是这些,差不多也需得千两银子。

    而小周氏这几日捉襟见肘的,这家宅的屋契虽是抵押了,可那买扑因是要过公家,经州县衙门和户部的手,是要现银子清点的,还有她要给李毓秀收整嫁妆,也得用不少银子呢。

    此次家祀宫里头是有些恩赏的,只是那些封赏用得都是李青溦的由头,女官未来,她自然也不敢直接用。她自己抵押屋契的钱虽不是什么小数目,她要得又急,那当铺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样多的银子,只给了十分二三,做什么都不够用。

    所以这几日小周氏用的,还是李栖筠拿过的私房换来的银子。

    已经这样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小周氏惯会阳奉阴违,自然不会被说出来下李老爷子的面子。嘴上应答着按那单子采办,却暗中兑了许多水分。

    她担心李老爷子发觉,很晚才将所有东西备齐,他这点道行,能瞒得过李栖筠的眼睛,如何能瞒得过李老爷子?

    祭祀前一日,他便发现祀品用的黄表布绢啊,供养的胭脂米的都是次货……

    虽说也不是自家祠堂,只是这周氏这般的不敬神佛,也不怕遭了报应被雷劈死。

    只是到底也不是他的祠堂,李老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头无比鄙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外头好人家,哪个郎君成日里头像李栖筠一般不着调?又有哪家好人家是妾室掌家的?

    塌了大梁的房子,散架子喽!

    他不禁开始思量那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值不值得他这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一趟……

    若是个扶不起的,做了太子妃难保不会给家族带来祸事,趁早断了便是了。

    ——

    到了祭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伯府各色齐备,偌大的院子里新换了联对、挂牌,焕然一新。府中大门、仪门、大厅、内三门,一路正门大开。

    祠堂居东苑,是一二进的院子,面阔五间,大门两侧次间与明间前面各安放一条弓形石枋,枋下两边使用石质角替,枋上承放石狮,狮上置斗拱。大门匾额“李家祠堂”四字,楷书、阴刻,楹联写“绩著循良第一”、“家传孝友无双”。(2)

    李家族长带着族老诸人同李栖筠小周氏李毓秀三人,早早沐浴更衣,用香木洁过齿,着礼服等在外头李老爷子主祭,李栖筠同其余族老陪祭,李曦献帛,李毓秀捧香。

    虽是过了秋,但这日天日高悬,日头还是烈烈的,一行人具是厚重礼服,几人俱有些热,还好也未过多久,外头有青衣乐奏,一辆双驾轿子从中道驶进来。

    只见那轿子锦帷绣幕,梁架朱红,轿身便是以金铜的金属片做装饰,铸着云、凤、花朵。

    当今车轿俱有规格,连李老爷子都极少瞧见这样的轿子,不由叹了一句皇家富贵。

    那檐子停在祠堂前院,众人肃容以待,未久,便见一道婀娜的身影被簇拥着下了轿子。

    日光疏疏。

    她浓密鸦青的鬓发装缀金珠宝钿花花冠,冠身覆以绉纱;身上一件天青金绣云凤纹理圆领鞠衣,外头着一件朱红色的对襟大衫。

    这衣衫的料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阳光下竟宛若流霞。衬得她眉眼开展,气度幽娴。

    竟有这样的气度和风华,即便是在朔州看多了贵女,李老爷子还是忍不住愣怔片刻。

    李栖筠也有一月未见着李青溦。见她礼服华冠,眉眼如画,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县主在世的时候。他怔忡片刻,冷不丁李青溦抬起眼来。

    她一双杏眼形状优美,顾盼生辉,但因眼尾飞扬睫毛黑密,容易显得深不见底,猛地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但也冰冷得出奇。

    李栖筠不知不觉后退一步,李青溦轻弯唇角,缓缓移开视线,但李栖筠还是心头狂跳。

    其实说起来,他同这个女儿素来不大亲厚,他一直觉着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县主,性子过于傲气,也过于倔强了一些,后来因县主病故之事,父女两个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栖筠永远记得,县主葬礼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厅,搬了春凳来,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她那时病了多日,勉力支撑出得门来了正厅。他本以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过了多年,李栖筠还是能记得那冰冷坚硬,似是冰锥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栖筠一旁,也看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

    她这几日很有几分心惊肉跳,心神不宁,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一直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她才发觉——她惧怕她。

    这几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栖筠的想法,只是看着李青溦这排场颇有些沾酸带醋的。见她走前,敛衽行礼。

    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哼了一声:“大姐姐这几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闲,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亲母亲好生忙碌。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长和父亲母亲在家祠等了这样许久,大姐姐才这样不紧不慢地来了,可见怠慢。”

    她还以为是往常同李青溦拌嘴,却丁点没有眼风,不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李青溦的身份已大不如前,不叫她跪着回话已是对她们极大的宽容了。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正要找补几声,抬眼对上李青溦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旁女官走前几步,冷笑一声:“快快来人,将这人堵了嘴赶出祠堂去!”

    李毓秀厉声道:“做什么?我是伯府的二姑娘,自家的家祀,我如何要被赶出…唔……”

    她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女官架住,要遣出祠堂去。”

    一旁的李栖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挡在李毓秀面前:“此乃二女,是家中平妻所生,性子是有些顽劣,对……”他停顿片刻,看了李青溦一眼,“对太子妃多有冲撞,只是都是无心之失。只是这般赶出祠堂也许于礼不合。”

    那女官笑一声,“既是家中人,那便更不应该。太子妃殿下仁慈,逾越之举未追究什么,只是今日场合除却李家新妇家祀,却也是太子妃的家祀。李二姑娘竟敢在祠堂之上指点太子妃殿下做事,犯得是天家的忌讳。未免做出更大的错事,还是将二姑娘请出家祠的好。”

    李栖筠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般的,看了李青溦一眼,轻声细语:“溦溦,她好歹是你的妹妹,咱们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当真如此做,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

    一家子?李青溦觉着可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唇角:“该怎么看便怎么看。对了,爹爹不若叫人将李曦也带下去,若是叫女儿的人送出去,磕着碰着便不好了。”

    “……你…真的好得很!”

    李栖筠当着李家族长等人,只觉着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李青溦视若未见,问李族长:“吉时已到,族长,家祀可要开始?”

    李老爷子正掖手站在一侧,看似恭谨,实则暗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局势,他并非虚长这么多年,又是一族之长平日里最会权衡利弊,见太子妃与这忠毅伯夫妻似有嫌隙的样子,当下心头便有了成算。

    听李青溦这般说,笑应一声:“这便开始。”

    他走在李青溦右后侧,同她一起进了祠堂。

    祠堂锦帐绣幙,香烛辉煌,一层层的列着神主,诸人分昭穆排班站定。

    青衣乐祭,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未久,礼毕,乐止。

    平日里的祭祀到此便能结束,但新妇拜祭,还需在家祠中饮过家中备好的流光饮和青团,然后向父母跪拜,听父母嘱咐。

    李青溦饮过酒,拜李栖筠。

    李栖筠垂下眼看她一眼面色复杂:“尔今往大内,夙夜谨慎,勿违君命;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

    李青溦应过,接下来便是跪拜母亲。

    李栖筠今日可当真是受够了气,又在族长族老面前跌了这样大的份。到底李青溦是自己生下的,即便他李栖筠如何无能,怎能叫她踩在自己头上呢?他郁结在心,不愿轻易咽下,只是沉着眉目逞为父的威风。

    “李家人口不多,你娘亲又早去。我多年未娶,这么多年也只是辛苦周氏事事周到打点。便连你被纳太子妃,家中各式繁复也都是周氏辛苦操劳。总而言之以后她也是要扶正的,你跪拜她,听她嘱咐自然也是一样的。”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小周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不敢置信道:“这,妾……”

    她话音刚落,一旁李青溦突一声冷笑:“做梦。”

    李栖筠脸色铁青,问道:“你说什么?”

    李青溦直起腰来:“我有母亲用不着她来做,而且她不配做我母亲,甚至,她都不配站在此地。”

    小周氏脸色一白,她先前见李毓秀和李曦都被遣出祠堂,便知晓李青溦会有发难,已是有些防备了,只是未想到她说话这般难听,一时间心头怒火重重,眉头都红了几分。

    她强行抑住情绪,面上不显,泫然欲泣的样看向李青溦:“太子妃若对妾这个姨娘有成见,直接叫家主休了妾、五花大绑将妾投身族狱抑或是投身大牢打死了事!妾人微言轻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求太子妃放过曦儿和秀秀,他们可都是郎君的亲骨肉,太子妃的亲弟妹啊!何苦受到这般的为难?”

    李青溦觉着可笑。她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做戏,是觉着李栖筠会护着她,而她,会被掣肘于可笑的亲情中,像以往那般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她。

    可惜永不会了。。

    李青溦乜斜她一眼,浅笑道:“是有成见,只是姨娘也别忙,想必你马上便能得偿所愿。”

    小周氏先前的话,只是激得李栖筠怜悯于她,然后更加厌恶李青溦,可她不知为何李青溦会这般说,一时蹙眉。

    李青溦笑道,“爹爹想必不知周氏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咯噔一下往下掉,嘴却还硬着:“太子妃这话,妾却听不明白了……妾这些年一直周全家事,相夫教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妃殿下这般言论?”

    李青溦:“周夫人若是自己同爹爹招认,看在爹爹的脸面上我会从轻发落。”

    李青溦说这话定然是知晓了什么,难不成是她典当县主嫁妆之事?还是别的?

    小周氏心中有些慌张,掐紧了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小丫头片子能知晓什么,顶多知晓她动过县主的嫁妆,旁的她如何知晓!危言耸听罢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哼笑道:“大姑娘叫妾招认什么?妾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李青溦轻声笑一声:“周姨娘不知晓要招认什么,我便替周姨娘回忆一番。”

    李青溦莞尔,从一旁的女官手中取过一本册子,缓缓开腔:“天源十三年五月八日,于顺福兴典当行,典当《圣人临流抚琴图》,天源十三年五月十八,典当黄仿古纹玉双耳瓶、刻四字楷书青白玉盘、青白玉童子戏水水洗……十三年七月初三,典当翠玉灵猴献寿坠。这一桩桩一件件,典当行的票根俱在我手,东西也在我手中。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了这么多年,你典当了我娘亲多少东西,折价几何。”

    小周氏听见当真是这件事,心微微放下来,随口道。

    “东西妾已赎回了大部分,只零星几件妾也是补了别的的,怕是只那几件也不值当定妾的罪吧?”小周氏指着李青溦,哼笑一声,“而且此事,郎君也是知晓的!”

    “哦?原来爹爹知晓?”李青溦看了一眼李栖筠。

    “行了!”李栖筠听她们只当她们说得还是小周氏挪用县主的嫁妆,周氏固然有错,可李青溦不留情面,这样的场合说这些,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

    “什么事也不值得这般的大动干戈!以往家中是有过难处,周氏曾借用过县主留下的东西,那又如何?她已全部补齐,也值得你在这样的日子闹得家宅不宁,你便安了心?”

    李青溦觉着十分可笑,轻笑几声看向李栖筠,“只有丝毫没有原则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视偷为借。”

    李栖筠火冒三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自己做了太子妃,便翅膀硬了,可以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置孝悌为无物!”李栖筠以手指她,厉声责骂。

    李青溦轻笑:“爹爹久在礼部,怕是不知晓当今政令,妾室侵占主母产业如何算。”

    自几人吵开,李老爷子便很有眼色地遣走了家中女使和族老;他则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听见李青溦说到这里,撸了下胡子在一旁开腔。

    “妾室侵占主母产业按盗罪论罚,轻者杖责,重则黥面,处流刑、谴行、死刑不一而足。”

    李栖筠道:“你这般是想吓唬谁?已是补全了的,我既要抬正周氏,她便是你的长辈,岂容你这般诋毁的!”

    李青溦突冷笑:“当真补全了吗?可若周姨娘赎回去的本就是赝品如何?”

    小周氏一怔:“你!你胡说八道!”

    李青溦水红的唇弯起来,笑意吟吟:“早知你不信,便叫人证物证来便是。”

    小周氏一愣,未久,几十个伙计抬进二三十口箱子,停在祠堂前院门前。

    那些伙计倒是些生面孔,为首之人一身蜀锦长袍,紫金冠,手拿一把玉骨折扇,通身富贵,身量高挑,正同李青溦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说话。

    小周氏瞧他十分眼熟,眯眼打量一眼,突如遭雷击。

    这不是她拿去抵押屋契那顺福兴做主主事的东家吗!她当日听众人唤他乔二郎君,知晓他是京城皇商乔家的郎君。

    同行相轻,小周氏以往从未听说过乔家同宋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这才放心地将抵押了房产。

    可,这是怎么回事?

    小周氏脸色惨白。

    还不等她反应,几个女官又将两人扭送至祠堂。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是那北苑的刘嬷嬷和刘通。

    李栖筠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周氏也呢喃道:“是啊,你们如何会同太子妃在一起?难不成是太子妃同你们说了什么?”

    刘嬷嬷叩首磕头,支支吾吾出声:“夫人,您,您还是早早地招了吧!回头是岸,奴婢已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太子妃!”

    她不敢抬头。

    那日刘通典当东西被抓住,东卫的人便悄宣了她来,刘嬷嬷跟了周氏这么多年,是有几分忠义之心,但想比自然还是自己儿子的命更金贵些,她怕刘通受刑,未有多久便将一切都从实招了。

    李青溦看向李栖筠:“账目,票据同这么多年来,周氏典当过的所有东西,俱在此地,爹爹尽可叫了先生来查。还有此物,爹爹不妨先看看。”

    李青溦递过一张抄写过的抵押文书,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有疑惑,接过看了一眼。那纸薄如蝉翼,但仿佛是重若千钧,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文书,手剧烈颤抖。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周氏:“这是真的?”

    小周氏面无人色,她又不傻,尽管不愿相信还是明白自己是被雁啄了眼。

    只是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招认!不招认还能说他们栽赃在李栖筠这里求得一线生机,招认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面上镇定,猛地扑前掌掴刘嬷嬷:“我平日对你们不薄啊,你们怎会因旁人的一点蝇头小利,便这样诬陷我啊!”她说到这里,眼泪扑棱棱地往下落,又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栖筠面前,“郎君,妾没有抵押屋契,大姑娘是想叫妾死!血口喷人啊她,郎君!郎君,俱是这些贱人陷害妾的呀!郎君明察啊!”

    她哭天抢地,一张脸哭得不见人色。

    李栖筠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鼓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拿的是屋契抵押文书?我可有说过一句?”

    小周氏哭音一滞,几行泪挂在脸上,好不狼狈。

    “白银七千两便能叫你抵押我李家的祖宅?你当真便那样缺银子?”

    小周氏忙道:“郎君,妾有苦衷!”

    李栖筠猛地将她踢倒在地,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想必不必我细说什么,爹爹也知晓了。”李青溦轻笑,瞥李栖筠面上神情,“记赃论罪,这些东西想必已足够周氏千刀万剐,这般的日子她不配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爹爹以为如何?”

    李栖筠麻木未语。

    李青溦吩咐左右:“将周氏拉下去关起来,不日移交州府监狱依法惩处。”

    小周氏忙呼喊:“郎君,这么多年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这么多年对郎君的真情天地可鉴啊!此乃大姑娘算计妾,郎君救命啊!救命!唔…”

    话音到一半,一旁的女官狠狠地填了她的嘴,连拉带拽地将她拉下台阶,她未站稳,狠狠地在台阶上摔了一跤,牙齿摔落半颗,一时满嘴全是血,湿透了嘴上的布巾。

    李栖筠背过身子站在家祠门前,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地响,一张脸铁青铁青。

    他多么想什么都未听见,也多么想此刻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啊,可不是。周氏痛苦的嚎叫还在他耳边萦绕。

    他将手中将那一纸抄写的抵押文书抓得皱皱巴巴,许久,他回过身厉声道:“住手!”

    他冲下青石台阶,挡在小周氏面前。他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带着祈求的神情看向李青溦:“你要将她带去何处?此是咱们家中之事,爹爹知晓那抵押文书是你的算计,总而言之还是我们李家的宅子,也并未造成什么祸事,爹爹既往不咎,但也算爹爹求你将她留在家中处置如何?”

    李青溦听着他乞求的话语,只是觉着可笑,冷冷垂下一眼:“既然爹爹这般求我,女儿孝顺,便给爹爹两个选择。”

    李栖筠和小周氏的眼一寸寸地亮起来。

    李青溦冷冷道:“州府大狱同宗狱,爹爹挑一个吧。”

    州府大狱按罪论罚,会被黥面,判斩刑;可族狱也不遑多让,小周氏不仅要被李家除名,杖百,余下的时光也只能被关在宗狱里,此生不见人,不见光明。

    一死一生,却仍是等于没有选择。

    小周氏被堵着的嘴呜呜咽咽,泪如雨下,事到如今她满眼恐惧,再没有了往常的神气。

    李栖筠吸了一口气好言道:“溦溦,你这两个选择便是没有选择,你行行好,周氏她也是一条命啊!你想想你弟弟妹妹,没有了娘亲她们该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与我何干呢?”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李青溦满脸冰凉,“爹爹怕是忘了,女儿也是这般过来的。”

    李栖筠见她不为所动,又以死要挟:“你既然决心如此,便是要我的命!我便同周氏一起死了算了。”

    “爹爹要去便去,女儿为爹爹备的祭品管厚。”

    李青溦知他不会,不由嗤笑出声,满面不耐不愿再听,“爹爹若是不选,女儿便替爹爹选了。”

    李栖筠见她软硬不吃,又怨又恨,当下火气压不住:“你!你……你!”

    “好,那便将周氏送去州府大狱。”

    她身边的人应了一声,扭着周氏的胳膊便走,刚走至门口,李栖筠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送去宗狱!”

    小周氏的眼已经空了,未有一丝动静。

    众人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李青溦朝一旁的族老点点头:“以后,辛苦族老。”

    李老爷子本就不喜小周氏,听了李青溦这话满口应下,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带了人出去了。

    ——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屏退左右,众人俱走远一时未有人声。

    李青溦又进了祠堂,用干净的布巾擦净宋氏的排位,又捧香上完,烧了了纸帛。

    待她出了门,李栖筠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李青溦未多理他,正要走,李栖筠突重重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便是个祸害,你老子我将你养了这般大,你就是要叫这个家不成家!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东西!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为人子的样子!当年生下你便是个错误!”

    李青溦轻笑:“爹爹便有为人父的样子吗?今日,女儿本是想着待祭祀结束之后好好爹爹说一些事。但爹爹似乎并不想如此和风细雨,要当着李家列祖列宗还有我娘亲的牌位同我分辩。爹爹问我周氏如何不配?我就便叫爹爹瞧瞧,周氏是如何不配。

    爹爹说生下女儿是错,可女儿何错之有?错的是爹爹和周氏。当日爹爹有了我娘亲,如何还要去纳妾?当真三妻四妾便有那样好吗?我出生后,爹爹一直对我娘亲不闻不问,反而同周氏一副情深意切,致使我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可是是爹爹舍不下荣华富贵,舍不下自己的脸面,一次次地跪下来求她,承诺自己会改,结果呢,周氏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会叫她失望。娘亲后来怀了后,身子不大好长日里卧着,爹爹去南苑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一日,娘亲惊了胎,爹爹明知和小周氏有关,却装聋做哑。直至最后,我去北苑求着爹爹去看娘亲一眼北苑周氏是如何说的?

    ‘郎君歇下了。’

    当时我便发誓,总有一日,你和周氏要为这一日,为这一句付出代价。”

    李青溦说到现在,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不过也恰如小周氏不配抬正一般,你这样的人也不配做父亲,从某种意义来说,当真是天生一对。”

    李栖筠触及她这般的视线,只觉着通体生寒,怒不可遏:“你竟敢如此!莫说你是太子妃,便是你以后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我生的种?你这样不孝不悌的东西,不如掐死了事!”

    李栖筠额角青筋崩紧,脸色黑红,他早就忘了身在何处何地,猛地走前几步便要掐她脖颈。只是人还未走到跟前,突一支竹箭破空钉在他腿上,他身子一歪,已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出着热气。

    李青溦动都未动,垂下 一眼,看向他,继续道:“如今女儿做到了。周氏被带去族祠,杖百,她不会死,却会变成一个残废被终生圈禁。

    女儿也不想叫她死,她也不会死,毕竟不体面又无能为力地活着要比死要难捱的多。而爹爹与周氏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们便这样一南一北地以这种方式,为我娘亲,赎罪吧。”

    李青溦说完,突又莞尔轻笑,“倒是爹爹需得早做打算,省得无家可归,这屋契如今在女儿手上,待抵押日子一过我便会叫人收宅子。爹爹知道女儿为人,女儿说到做到。到时凭借爹爹的那点子银子,以防连一套像样的宅子都赁不到,是需早做打算。”

    李栖筠又气又怒,生生晕了过去。

    ——

    李青溦未管他,径直下了石阶,出了祠堂,便在祠堂前院,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青松前,一身石青忍冬纹的圆领襕衫被映成阴色,一双黑玉似的眉宇却平和清澈,映着傍晚半青半橙的天幕和她的身影。

    陆珵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似是受了委屈,又似未受委屈。”

    李青溦垂眸:“刚才之事,想必你也听见,也看见了,会不会……”

    陆珵轻轻戳她额角,摇摇头:“对我,你永远不必想这样多,无论你如何,好或是坏,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后。”

    “而且,我可是听说有人在家祀开始时便寻法子,叫人将二妹和幼弟都送了出去。若当真是狠心之人,如何会想到这些。”

    李青溦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一片水光,朝他伸出手:“我累了。”

    陆珵会意,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暮色四合,天幕灰蓝,晚霞将院子染至微金,院中没有人,他走的他走的慢又稳健,李青溦将头埋在他肩上打量眼前的宅子。

    其实已是许多年了,这宅子许多地方也似泼了一杯隔夜茶一般,带着几分陈旧。

    二人近了北苑,那一丛高挺的玉兰树在眼前,只是出了花季,便都有些光秃秃的了。

    李青溦突然出声道:“其实我想起她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黄昏,是二月的时候,我生辰那日。天光将尽未尽的时候,繁沉的玉兰花瓣有一股闷香,她会亲手做一盏长明灯给我,在太阳落下的时候点燃升起。

    ‘溦溦又大了一岁,望以后岁岁年年都如此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她轻声哽咽了一声,“我想我娘了。”

    陆珵脖颈有一丝冰凉,是她的眼泪。他脚步未停,轻声道,“人不会死,只会消失在时间里。在你每次想念她的时候,她都会在的。而在时间中所有人终有一天仍会相遇,时间早晚罢了。”

    “而且,以后你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会将我们分开,直至在时间里再次相遇。”

    “说到做到?”李青溦问道。

    “说到做到。”他的回答很坚定。

    李青溦埋在他肩上,眼中泪水涟涟,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陆珵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四周静悄悄的,李青溦有几分犯困,没话找话地又想起今日之事:“对了,今日不是叫你不必来,你怎么又来了呢?”

    “你万事都可以应付,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只是我听说你叫了乔郎君来府上。”陆珵轻笑一声,“你知晓的,对他,我真的很介意。”

    李青溦今日只是叫乔二郎帮着送了箱子来,只远远见了一面,招呼都未打。却不知晓他介意哪门子呢?

    “你的心眼,想必只有针尖大小。”李青溦啧了一声,突又想起一个要紧的,“那你今日是如何进来的?并未听到通传,该不会……”

    “自然还是逾墙。”陆珵轻声叹息。

    李青溦扑哧一声,未忍住笑了出来,笑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想必日后,我家中的这个旧宅,会是太子殿下最不愿回忆的场地,未有之一。”

    陆珵只是笑。

    作者有话说:

    1,取材红楼梦。2是百度上一个黄家祠堂。

    再有一章大婚就完结了,写这章小周氏的下场大家可能会不满意哈。(下一章渣爹会中风,不能自理。)是我笔力问题写不太好,不是本人三观。

    错字完结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