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鱼在金融海啸中(鱼在金融海啸中原著小说) > 第十五章 苏小鱼的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你害怕?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你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

    还有,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苏小鱼

    1

    苏小鱼还没来得及找到最正确的反应,立在她身边的方南倒已经大步走过去了,拨开众人,跟立在正中的陈苏雷与他的女伴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陈苏雷一直是微笑的,但看到他到底不同,眼里的波澜不惊忽然一起,笑意流露,又伸手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儿不该是方东来走过场?还是你们东南西北都来了?”

    方南没答,肩膀僵硬,眼睛看的是另一个人,那女子从看到他第一眼开始就神色不对,再听到苏雷与他的对话,脸色一变,灯光下益发的白,霜雪一般。

    围上去说话的人多,苏小鱼的眼前很快就失去了那一双壁人的身影,她也不想再看,沉默转身面对汤仲文。

    他的手仍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说话,“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先走,你还没吃过晚餐吧?”

    她摇头,慢慢地开口说话,“我想回家了,对不起。”

    他没说话,也没有放手,苏小鱼满脑混乱,竟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而他沉默了几秒钟,最后干脆地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出口出去了。

    厅里人多,暖热嘈杂,走出大门之后顿觉清凉,凉意袭来,苏小鱼猛醒,挣扎着收手,声音微弱,“文森,你不用送我,这里有地铁,我坐地铁……”

    掌心一空,他驻足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也没有再伸手握她。

    取衣服的地方没什么人,佩戴名牌的中年男人正立在一排排银色衣架前整理衣服,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很礼貌地招呼他们。

    号牌就在自己套装的口袋里,苏小鱼低头去摸,手指有些抖,摸来摸去都没有,她渐渐动作急促,脸都涨红了,那中年服务生已经将汤仲文的大衣送过来,看到她的样子稍有些疑惑,又不能多问,最后低头让开去,站到侧边假装整理衣服。

    “在这里,别找了。”耳边有声音,当然是汤仲文,就在她身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白色的小卡片,又直起身来,肩膀擦过她的,很温暖。

    “谢谢。”她仍是没有抬头,声音很闷,他也不多说,将号牌交给等候在一边的服务生,接过她的风衣之后再回身。

    “穿上吧,外面冷。”

    外面果然很冷,风声呼啸,穿过她的身体,刺骨寒凉。

    苏小鱼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往地铁入口的方向疾走,路上行人并不多,陆家嘴的宽阔大道,双向八车道,人行道整齐的白色在眼前绵延,单调整齐,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绿灯闪烁,但她恍若未见,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然后是有力的一带,她去势未消,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后仰去,后背碰在他的胸口上,沉闷的一下。

    喇叭尖锐,雪亮灯光闪烁,一辆车快速地从她身前掠过,带起一阵旋风,然后是更多的车辆,寒风中呼啸而过。

    “小心!”汤仲文万年不变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情绪,略有些紧张的两个字。

    金融区路灯明亮,四下大楼更是灯火通明,整条大道辉煌璀璨,苏小鱼的脸在这样的明光中无所遁形,之前摸索号牌时一瞬间的涨红早已消退,惨白脸色,眼眶却憋得通红,瞳仁上水光充盈,颤巍巍地好像随时会漫出来。

    不想让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但又说不出话来,苏小鱼最后伸出双手,徒劳地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心跳仍未平缓,他在宽阔大道的中央沉默地看她,冬夜天幕高远,身侧车流滚滚,没有人为了这样渺小的一幕稍作停留,只是觉得难过,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最终叹息的还是他,握在她肩上的双手紧了紧,慢慢开口,声音低沉。

    “想哭就哭吧,勉强自己总是辛苦。”

    2

    冷风呜咽,车声呼啸,她突然放下双手看他,说,“不是的,我没有勉强,没有!”

    苏小鱼脾气好,平日里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从未见过她这样,被逆撩过毛的猫一样,抗拒戒备,声音都是犟着的。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汤仲文一愣,红灯跳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扭头去看路的那一端,接着开口与他道别,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到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

    地铁入口就在横道线另一头,风很大,稀疏的几个行人都与苏小鱼一样地埋头向前,宽阔车道两边的车辆整齐地一字排开,大灯闪亮,沉默地等待通行灯的再一次翻绿,风声里几乎听得到那些发动机焦躁不安的轰鸣声,

    她步子迈得大,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也不过用了十数秒,跨上街沿的时候也不回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路灯直射路面,街沿上就相对暗些,灯光从地铁入口内投射出来,只照到那之前的一小片地面,想一鼓作气再往前迈步,但身后突然有雪亮灯光扫过,然后是其他行人的小声惊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转过身来,红灯还未跳转,但路面上竟然有一辆车从侧道插出,用极快的速度在寂静路面上划了一个大圈,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街沿刹车停下,就靠在她的身侧。

    这样惊险的一幕,苏小鱼再怎么心神不宁都被震住,再加上眼前熟悉的车子,深夜里仍是耀眼夺目,第一眼就让她动弹不得。

    车门被从里推开,苏雷的脸露出来,看着她说话,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鱼,上车,外面冷。”

    他的声音并不高,句子也简单,但她竟觉得凉,脚下像是自己生了意识,立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四周已经有人好奇地张望过来,他皱眉,又说了一句,“小鱼,别赌气,有什么话上车再说。”

    他偶尔会用对孩子一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每一次她都感觉甜蜜,但今天听在耳里却觉得难受,其实是不快活,心里闷,想大声叫出来,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又做不到。

    等不到苏小鱼的反应,陈苏雷终于放弃等待,转过头去,准备下车。但身侧突然一沉,是苏小鱼,就在他一转头的时候,自己拉开门坐了进来。

    不是能停车的地方,她自觉地拉安全带,手指抖,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简单的一个动作居然第一次还不成功,然后手背一暖,是他伸手过来,按住她的,轻轻的一声“咔嗒”,终于合上了。

    这动作熟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他已经收回手发动车子,又侧脸看她,眼里墨色浓重,依稀带着点晕开的痕迹。

    陈苏雷开车一向速度很快,这晚尤其霸道,宽阔大道一掠而过,两侧风景瞬而消失,苏小鱼在这数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回望了一眼,大道中央的安全带上空无一人,刚才她与汤仲文的对话仿佛是一幕幻景,再不得见。

    3

    “去吃点东西?”车子驶入隧道之后前后车流密集,速度渐渐慢下来,陈苏雷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肚子空了很久,但苏小鱼这时候却不觉得了,沉默地摇头表示拒绝。

    他看她,一眼而已,再开口的时候仍是望着前路。

    “怎么想起去那里?”

    车厢里开着暖气,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隐若现,苏雷平日衣着随意,今天难得一身正式,黑色礼服,手腕处露出的衬衫袖口雪白挺刮,银黑色的袖扣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微微闪光,单是一个侧面就让人目眩。

    舒适车厢,她最熟悉的男人,该是满心温暖的时候,但她竟觉得冷,刚才风里的寒意没有一丝消散,仍在身体四周涌动,开口时牙关酸痛,原来自己一直是紧紧咬着牙的,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呢?怎么想起去那里?”

    “小鱼,回答问题。”

    “那你会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几句话问答简短,但他声音里情绪压抑,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气息微微不稳,竟然无以为继。

    车已经驶出隧道,在上高架前的匝道灯前停下,他转头看她,眼里光芒复杂,两侧高楼林立,霓虹处处,瑰丽灯光从车窗中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里,浓墨重彩。

    四目相交,没有人说话,车厢中气氛凝滞,她从未试过这样长久地与他对视,过往那双漩涡般的眼睛总是令她晕眩,但今天一切都仿佛被施了魔咒,她竟忘了退缩,直视着他,一动不动。

    最终开口的竟然是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简单的一句陈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有一瞬间眼前模糊,脑海中有轻微的崩裂声,然后车厢里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略带尖锐,落入耳中才惊觉竟然是她自己在说话。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错了,我不需要想!一切你都已经告诉我了,苏雷,你放心,我没想过,我什么都没有想过!”

    她在他面前低叫,眼光从他的视线中错开去,手按在胸口上,脸色苍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她也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说她不想听,贝小姐听过的话,她不想听,又说她没有想太多,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太多,让他放心吧,让他不用提醒了,真的!

    那时的她为了他的笑声涨红了脸,说话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呢?她长大了,她不会再那样轻易地哭泣,说话的时候直视他,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是冷,刺骨尖锐的冷。

    车外传来喇叭声,一开始只是一声短促催促,后来多起来,此起彼伏,声音噪杂。

    他在信号灯跳转到最后一个数字前踩油门,轰鸣声中,车子如箭一般飞射出去,转眼跃上高架。

    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再一次被起动时带起的强大后座力推到椅背上,眼前景物狂风般呼啸而过,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抓侧门把手,心跳剧烈得差点从胸腔里落出来。

    并不是高峰时间,但这里是市中心主干道,当然不可能空荡无车,一时左右大灯频闪,但他速度惊人,很快就将它们远远地甩到后方,一骑绝尘,转眼竟已经掠过了数个匝道出口。

    苏小鱼身体本能所带来的惊恐过去,接着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灼热燃烧,足以将刚才听完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后感到的震惊所消灭。

    胸腔火烫,有一层坚硬的东西被烧裂了,许多埋在心底深处许久的话猛地涌上来,她挣扎着坐正身体,脱口而出的是一声尖叫。

    “停车,苏雷,我要回家!”

    “这里是高架。”他竟然回答,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贯的平静,虽然很低,但却风暴欲来,望着前方的眼中漆黑一片,泼墨一般阴霾。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车子里再没有宁静可言,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她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凭什么不让我回家?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让我下车,我现在就要下车!”

    他所有的自制力终于消失殆尽,极速行驶中居然回眸看她,眼中风暴大起,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还伸手去拔安全带,手指抖,那安全带的锁扣也像是与她作对,怎样都打不开。

    手被握住,是他的手掌落下来,用力很大,一把将她的手扯离那个锁扣,只说了几个字,声音很冷。

    “别闹了!小鱼。”

    皮肤相触,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冷的,冰凉刺激,她猛地缩手,他握得紧,居然还抽不动,侧边有雪亮车灯猛地闪起,伴着尖锐的喇叭声,他只有一只手在方向盘上,速度又快,苏小鱼正侧坐着,对那辆从斜后方逼近的车子看得清楚,不由自主,再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4

    车道前方分岔,另一辆车来势凶猛,两车相擦而过,车头偏转,面前出现的是黄黑色斜条反光的岔道安全隔离栏,惊恐过度,苏小鱼连尖叫都忘记了,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白色。

    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车已经在路边停下,面前的宽阔大道无尽延伸,高速加油站的灯光笼罩在辅道上,回望发现那个岔道口已经被远远抛在车后,极目才能依稀得见。

    他两手还握在方向盘上,用力太大,指节都有些青了,车厢里只有他深长压抑的呼吸声,两个人都没说话,身侧有车辆不间断地开过,晚了,又开始下雨,许多车打了大灯,照出前方悬挂的巨大指示牌,蓝底白字,雨夜中光芒反射,每个字都清楚分明。

    沪杭高速!

    他们竟开到沪杭高速上!错了,什么都错了,最可怕的是,明知错了,却连回头都不可以!

    突然间悲从中来,苏小鱼再不说话,低头拔下安全带,转身推门。

    他的气息仍未平复,知道她的动作,却没有再伸手过来,只是看着她,声音很低。

    “小鱼,你到底要做什么?”

    门已经被推开,外面凄风苦雨,弧形路灯投下的光黯淡晕黄,照出万千细密雨丝,网一般漫天罩下,整个世界都无处可逃。

    她从未这样难受过,高压仓中的感觉,心脏闷得要爆炸,这样痛苦,竟不想哭,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小鱼,坐好。”她不动,他又唤了她一声,气息沉重,哑了声音,像钝的刀,磨过她最柔软的每一寸,她抵在门上的手指开始颤抖,身体与意志疯狂对抗,矛盾得全身都紧绷到极点。

    要做什么?她究竟要做什么?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随心而已,将来的事情不要想太多?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要抱什么虚幻的期待?那么现在,她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他说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

    走下去,走到哪里去?走到他确定的终点,走到没有结果的结果里去?对不起,她错了,她没用,以为自己可以,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其实她不可以!

    许多许多话在唇边疯狂地打转,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惊醒她的是沉闷的合门声,就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冰冷的雨水落到脸上,加油站里有人对她招手,不敢相信自己下车了,不敢相信自己离开了,想回头去看,又不敢,怕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就再也逃不脱,永世不得翻身。

    她不回答,留给他一个背影,头也不回。

    陌生的情绪将他填满,想抱住她,想用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强迫她留下,可是残存的理智在说话,在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任何,任何人都是留不住的。

    痛恨这种感觉,他在车门合起的一瞬间踩下油门,发动机如同一头野兽,猛地咆哮了一声,所有的一切在后视镜中变得遥远,渺小,最后再不得见。

    身后有风,带着沉闷轰鸣声,猛烈迅捷,带起她的头发,扬起她的衣摆,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瞬而消失。

    身边安静下来,渐渐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加油站里有人跑过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工作制服,开口就问她。

    “小姐,你没事吧?”

    难得一见的好车,刚才停在高速辅道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注意到了,还以为人家是来加油的,没想到等了一会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子,再眨眼那车居然飞一般再次跃上高速消失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吃惊都来不及,回头看到那个女孩子仍旧独自站在雨里发呆,猜也知道是被扔下了。

    年轻人比较热心,想也没想就跑过去,看到苏小鱼的样子就更觉得她可怜,她已经被淋湿了,头发贴在脸颊边,脸色苍白。

    怜惜之心大起,小伙子心里开骂,这么冷的天,一个不乐意就把人家丢下,有钱了不起啊?

    安慰她,“小姐,外面冷,又下雨,要不到站里坐会吧,待会儿我们给你找辆车。”

    “谢谢。”她一直在看前方,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有人跟她说话,回答的声音很轻,渐渐垂下眼,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5

    加油站的人挺热心,看到苏小鱼狼狈的样子都是一脸同情,管开*****的是个中年阿姨,让她在等候的沙发上坐了,还递了一纸杯热水给她,很是安慰了两句。

    知道他们误会,但也无力解释,苏小鱼只好任由那些同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加油站前的高速是单向的,要从这个方向叫车回去当然不可能,后来这些人经过讨论得出最好办法,让她搭下一班来加油的巴士到收费口,然后从那里叫一辆进上海的车回去。

    快要过新年了,又是雨夜,路上车辆不多,来加油的更少,除了两个值班的之外,其他人都围到小小的休息室里讨论,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刺耳,乌拉乌拉地呼啸而过,连绵成队,许久都没有消失。

    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几个工作人员都跑出去看,休息室里没人了,苏小鱼也没有独自一个人待下去,起身跟了出去。

    的确是大队的警车与救护车,正从加油站前经过,速度极快,再看路面上的情景也已经变了,哪里还是刚才那条空荡荡的大道,车流阻塞,一直堵到他们加油站前。

    有一辆警车减慢速度驶入加油站,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下来叫加油,打开油箱盖时搓着手叹气。

    “这大冷天的,真是见鬼了。”

    小伙子迎上去,一边加油一边很是好奇地开口问,“出什么事了?那么多救护车和警察。”

    “你们还不知道哪?前面收费口那儿出车祸了,载着钢筋的挂车侧翻,三车追尾,最后一辆还是大客车,一整车的人,现场乱七八糟,现在要封路,后面车不许上来了。”

    “啊!”加油站里所有人都惊叫起来,“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的?”

    “下雨路滑,挂车司机估计是睡着了,转弯的时候没刹住,侧翻,钢筋全滚下来,把整条路都给堵了,后面一辆跑车速度太快,也没地方闪,直接撞上去的,第三辆是客车,整个把那辆跑车挤在当中,都碾得不像样了,见鬼的热闹。”那警察说话的时候车里的对讲机还在不停响,背景嘈杂,声音急促,大多是现场的叫嚷。

    苏小鱼是跟在众人身后走出来的,人都围在那警察身边,她就没过去,站在车头那侧,车门还是开着的,耳边正扫过对讲机的只字片语,她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突然间浑身冰冷,刚才被那杯热水稍微捂暖了一点的指尖瞬间发麻,想张口说话,嘴唇一动才觉得喉头剧痛,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车已经加满油,那警察整整帽子,低头打算上车,但是车身一动,有人死死抓住车门,是个女孩子,穿着职业装,脸色惨白。

    “喂,你……”他开口呵斥,但是只吐出两个字就顿住了,被她脸上的表情吓到。

    抓住车门是苏小鱼,手指都已经用力到发抖,试了两次才说出话来,声音嘶哑,“警察先生,我也要去现场。”

    这女孩子的脸色就算在灯光下也跟鬼有得一拼,太可怕了,饶他是个大老爷们也被当场吓了一跳,镇定过来再开口,声音里就带了点气,“干什么你,莫名其妙!没听我刚才说的?前面都封路了!别说你,警车都得有通行证才能进去。”

    肺里空虚,但怎么努力都吸不到空气,她在窒息前挣扎着再次开口,“不是的,我,我……”

    旁边有人拉那个警察,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边听边回头看苏小鱼,听完也没说话,一低头坐进驾驶座,伸手拉车门。

    她没动,双手死死扣在那扇门上,眼里哀哀的,嘴唇都在抖。

    那警察已经在发动车子,也没看她,就粗声讲了一句,“还站着,你到底上不上来?”

    6

    雨夜,路面湿滑,越是往前就越多被迫停下的各色车辆,许多车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从车里下来,焦急地向前张望。

    警车是从侧边紧急停车道上开过去的,隔离带中的紧急通行栅栏已经被尽数打开,许多警察冒雨指挥车辆疏散。

    警车上的对讲机一直在响,那警察一边开车一边与同事对话,内容不外乎伤员情况之类,挂车侧翻之后所有载着的钢筋都被甩到路面上,司机重伤,客车上也有许多乘客受了伤,车上车下一片混乱,最惨的是那辆跑车,整个被夹在当中,至今都不能确定里面的驾驶员是死是活。

    苏小鱼一直坐在后座,无声无息,那警察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然后摇摇头移开眼光,车子在离现场仍有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紧急停车道上早已停满救护车,有医护人员正在做现场救护,再也不能前行。

    那警察皱眉踩刹车,还没停稳就听到后门一响,知道不好,他猛回头,只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冲了出去,大雨中全力往前奔。

    现场果然是一团混乱,雨夜黝暗,但周围所有警车与救护车都开着大灯,照得路面雪亮,水光反射,刺目到极点。

    先到的交通警队已经拉起隔离带,救护人员与交通警在里面忙碌地处理现场,拖车也来了,正试图移动挂车,但满地粗长钢筋,又到处是情绪激动的客车乘客,要移动已经横卧在地上的挂车谈何容易。

    客车是途径上海的长途卧车,时间不早了,发生事故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睡熟,有些人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被巨大的冲力直接从卧铺上甩出去,受伤不轻,痛苦呻吟,还有人愤怒地抱着自己破损的行李讨说法,甚至与清理现场的警察都起了冲突,到处嘈杂不堪。

    雨下得越来越大,淋湿了苏小鱼的眼睛,望出去的一切都是迷雾憧憧,呼吸困难,心脏抽搐,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不敢思考,只知道往前奔。

    她自从工作以来从未试过这样全力的奔跑,身上穿的是套装皮鞋,鞋底湿滑,还没奔到近前就狠狠跌了一跤,整个人飞扑出去,手掌撑在粗糙路面上,数秒之后才有钻心疼痛从各处袭来,身边有错乱脚步声,抬着担架的医护以为她是刚从客车上被疏散下来的乘客,低头对着她粗声叫喊。

    “让开让开,别挡道,让你们到那里集合等上车哪,往回跑什么,添乱!”

    她这一下摔得狠了,半晌都没出声,爬起来的时候手扶膝盖,丝袜早已破了,掌心合着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抬担架的已经过去,迎面看到更多的人,穿梭来去,每一个都忙碌不堪,对她根本是视而不见。

    已经很近了,车祸现场在人群错杂间隐隐可见,跑车在挂车与客车之间扭曲变形,从她这个角度只能见到一抹黑色,驾驶座被巨大的钢筋穿过,一地玻璃碎片,大雨中刺目光亮。

    耳边充斥着叫喊声,肩膀被人一再碰撞,但她眼前突然一片空茫,世界变得真空,无声无息,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到这里,只有几步的距离了,但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忘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身体被人摇动,她茫然抬起眼来看他,雨水冰冷,她的身体也是,看到那双眼里焦灼一片,又好像在对她说话,却只是听不到。

    他急了,手上就狠狠地用了力道,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被迫地仰起头来,雨水打在她一直大睁着的眼里,慢慢溅落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有哭声,是她的,像小孩一样的嚎啕,又张开手抓住他,大雨中声音模糊崩溃,叫他名字,苏雷,苏雷……反反复复,最后气阻声噎,没办法再发声,双手却抱得更紧,手指都掐进他身体里去了。

    7

    抓住她的当然是陈苏雷,有人过来询问情况,他把她的头按在怀里,用手掩住她,又对过来的人摇头,示意他们这里没事。

    他的车就在侧翻的挂车前不远处,靠在路边,雨夜中双跳灯不停闪烁,苏小鱼惊吓过度,浑身都软了,就是手里不肯放松,抓得死紧,他没办法,只能这样半挟半抱着她走到车边,开门让她坐了进去。

    坐进车厢之后她还不愿放手,他终于开口说话,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和。

    “小鱼,我先上车,好不好?”

    她仍有些抽噎,满脸斑驳水痕,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等她松了手指,然后才合上门往驾驶座走。

    两个人都狼狈,不想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他上车以后就发动。

    车后混乱纷扰,车前却是寂静无声的宽阔大道,除他之外一辆车都没有,路面安静,雨水打在湿滑路面上,灯光下溅起万千细小水花。

    还是头疼,之前情况紧急的时候顾不上去想,现在安静下来,那种抽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相较刚才到底减轻许多,不再难以忍受。

    路面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前方更是安静,路灯下的雨水是万千银丝,除此之外远近一切都没入黑暗中,渐渐有错觉,错觉这条路永无止尽,错觉这世上只剩下他和她。

    坐在身边的苏小鱼一直都没有声音,还是有点担心的,他开过一段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被淋得精湿,头发贴在脸颊上,都是冰凉的,他手指暖,对比就越发明显。

    她一动,终于开口,声音都哑了,第一句还没说出来,后来努力吸了口气,这才把句子说清楚。

    “苏雷,你怎么会在那里?”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听完安静了两秒钟,最后实在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被冻得狠了,虽然车里暖气足,但是到现在嘴唇仍是有些哆嗦,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等回答。

    怎么会在那里?这句话,不应该是他先问的吗?

    他离开加油站的时候车速极快,高速上车少,路面宽阔,雨水在发动机轰鸣声中如同利箭一般漫天地扑面而来,车窗上瞬间模糊一片。

    额角抽痛,到后来变得剧烈,速度太快了,加油站的灯光一转眼间就已经消失无踪,更不用说苏小鱼立在雨中的小小身影。

    看不到她了,他的车速反而渐渐慢下来,头痛得想呕吐,眼前只剩下她最后的那个背影,推开车门走入雨夜里,怎样都不回头。

    他做事一向随兴,身边人理解便罢,不理解也从不费心解释,唯独面对苏小鱼,竟然不知不觉间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对她解释,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她竟毫不在意,还用那么冰冷的眼光看他,还说她没想过,什么都没想过!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他要的,他能给的,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对她这样好,他并没有把她关在鱼缸里,他给她的已经是一个宽广湖泊,给她他认为她所有可能会要的,甚至更多!

    为什么她就是不满足?为什么她就不能享受这片宁静水域,悠游自在,非要得寸进尺,非要穷尽五湖四海?

    雨刮器最大限度地工作着,雨水在车窗上模糊一片,还有她的那个背影,怎样都抹不掉!头痛欲裂,不知如何摆脱,最后恨起来,他紧紧皱眉,侧打方向,猛地踩了刹车。

    路面湿滑,刹停并不容易,车子在路面上斜斜划了小半个抛物线,最后停在护栏边的硬路肩上。

    推门下车,冰冷雨水落在脸上,他沉默地回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然后立在雨中叹了口气。

    刚才那一下油门,三公里都过了吧,很久没跑步了,又是这样见鬼的天气,也不知道这样回去需要多久。

    想拨个电话给她,确定她现在是不是还留在那个加油站里,但手指刚落下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碰撞声接二连三,最后安静下来,死寂一片,渐渐又响起人的惨叫,雨夜中惊心动魄。

    回头就看到后方的惨烈车祸,路面上还有钢筋滚动,客车里有人被抛到路面上,挣扎惨号,他是受过一些急救训练的,这时再也顾不上拨电话给苏小鱼,先报警,然后丢下手机就奔了过去。

    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速度很快,专业人员一旦介入他就站起来打算离开,有医护人员过来接手,看到他处理的伤员,百忙当中竖了竖大拇指,眼神很是钦佩。

    想回到车上继续拨刚才那个未完的电话,一转身而已,居然看到苏小鱼。

    她就站在隔离带的边上,身上泥迹斑斑,手掩着膝盖,浑身湿透,头发都贴在脸上,狼狈到极点。来去人多嘈杂,她一个人立在那里,肩膀不停被人擦碰,她也不动,只是盯着车祸现场的某一点,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不知她怎么跑来的,又被她的模样弄得心一紧,他走过去的时候是皱着眉的,步子迈得大,三两步就到了苏小鱼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先上下看了一遍,她身上擦伤处处,明显是摔过了,而且很惨。

    她茫然地看他,居然毫无反应,怕她是摔坏了,心里急起来,他手上就用了点力气。

    然后才听到她的哭声。

    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泪水汹涌,声音嘶哑,叫他名字,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抱过来。

    他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气她这样不知危险,这么大的人还摔成这样,但看她这样伤心,知道她之前误会,说不定以为他已经死在车祸里了,所以一时倒也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后来她哭得发不出声音,抱着他的手却不放松,十指还下了死劲,他之前做急救,外套早就脱了,衬衣单薄,她这样用力,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里,渐渐感觉刺痛,或许是破了皮。

    该拉开她的手,该说她几句,但是奇迹一般,这微小的刺痛竟让他感觉愉快起来,一点一点,冲淡了四周的噪杂,冲淡了胸口那许多的烦乱,冰冷雨夜,车祸现场,怀里抱着狼狈不堪的她,还有同样狼狈不堪的自己,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糟糕透顶的情况了,但此刻竟然不觉得烦恼,低着头,明知她看不到,居然想微笑。

    “苏雷,你怎么会在那里?”

    他不答,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继续开车,她执着地再想开口,但是肩膀一暖,是他伸出手来,将她揽了过去。

    身体被迫靠向他的身体,跑车低矮,座位之间也没有分隔扶手,身体落下时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只穿着衬衣,之前淋过雨,虽然车里暖热,但仍是有些湿沑沑的,贴在皮肤上,熟悉的淡香混着潮湿的暖意,还有隐约的心跳声,她惊魂甫定,原有无数的话想问他,但此刻却又忘记了,只想伸手抱住他,就是抱住他,什么都不要管。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埋头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腰,安静下来,再也不出声。

    他好像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开口,只说了几个字。

    “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们”这个词,是该高兴的,但又觉得鼻酸,她最后也没有抬头,抱着他的手臂收了收,很轻地“嗯”了一声。

    8

    回到公寓已经是午夜,一番折腾,两个人都是一身狼狈,陈苏雷之前做过现场急救,衣服上还有泥水与血迹,苏小鱼更惨,身上处处擦伤,披着他的大衣,太长了,拖着下摆,拢着袖子,头发全湿了,嘴唇都是白的。

    他在路上就说去医院,但苏小鱼拒绝,摔跤而已,又这么晚了,这样都要麻烦医院急诊,她很可能会在医生的眼光下羞愧而死。

    浴室里很暖,她在哗哗的水声中脱下衣服,丝袜和伤口粘连在一起,怎么小心都没办法褪下来,她没办法,最后一狠心,一把将它扯了下去。

    已经凝结的伤口撕裂的痛,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扔开丝袜之后索性咬牙跳进水里,要痛就一起痛完吧。

    水温很高,除了膝盖之外,之前掌心撑地的地方也磨破了,陷入水中的那一瞬异常疼痛,不过渐渐麻木,后来也就不觉得了。

    有轻响,是他推门进来,还穿着沾着血迹的衬衣,进来以后先看了一眼她那些破损的衣物,也不说话,垂下眼来看她,黑玉一样的眸色,接着便低头,伸手去解手表的扣子。

    她整个人都在水里,水热,刚才还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现在已经缓过来了,看到他的动作有些吃惊,慢慢红了脸,下巴都陷进水里去了。

    “小鱼。”他唤她。

    抬头看到他已经弯下腰来,手腕落在她眼前,那只手表还在,刚才一番混乱,他的衬衣袖口都挂破了,锁扣被在破损处与布料纠缠,到现在都没有被打开。

    她明白意思,从水里举起湿淋淋的手来帮他,刚刚触碰到他的皮肤一切就发生了,主卧的浴缸是椭圆型的,宽大无边,水放得太满,后来溢出来,落地四溅。

    她的身体腾空而起,又很快落回水中,眼前白茫一片,他伸手去拿什么东西,她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有做防范措施,过去她从不在意,但这一次却突然有了执念,低头用力亲吻他,舌尖落到他的耳后,再卷进他的耳道,努力地模仿他教她的一切。

    他衬衣湿透,衣扣又小,很难解开,她的手指在水中摸索,尽全力想打开那些死结,后来索性放弃,双手穿过那些阻碍,按在他赤裸的肌肤上,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

    掌心下有他的心跳,肌肤相亲带来的实感终于让她呼吸急促,原来她竟是那样害0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害怕他会在这世上凭空消失,怕到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证明他的真实存在,怕到忘记自己的悲伤,怕到与既定的未来妥协。

    既然如此,既然逃不脱,那么一次也好,她总要从他身上留下些什么,就算一切只是虚幻,她至少知道它们发生过。

    她从来不曾主动,今天却逆了性子,他猝不及防,眼里的漆黑都凝不住了,瞬间涣散一片。虽然如此,但他迷茫中仍是打开了那个抽屉,力道用得偏了,訇然一声,所有东西散落一地,而她突然在这响声中绝望起来,紧紧闭上眼睛,再不想多看一眼。

    他们在水中长久地做爱,没人说话,唇齿相合,气息纠缠,总记得她跌的那一跤,他动作小心,她却反常,紧闭双眼只是不管不顾,最后当然是挂了,伏在他身上只剩喘气的力气。

    他怕她掉下去,双手合拢,搂着她躺了一会,又慢慢捉起她的手来看。

    在水里那么久,她掌心里的血痕早已被洗得干净,但是擦伤的地方还在,细碎伤痕,微微泛着白色。

    他看了许久,最后才低声问,“痛不痛?”

    她的脸还埋在他胸口,水快凉了,她却不觉得,也没说话,只是摇头,动作很小,不仔细根本感觉不到。

    她的脸颊就在他的心口处,那点微小的摩擦让他有一瞬的迷茫,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满了,满得溢出来,怎样都收不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她,了解身上这条小鱼,但这一刻竟觉得迷茫,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但他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还在,还在他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