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重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但比裴雪意预想的要好一些。不过还是很棘手,因为他失忆了。
“病人是脑部创伤之后导致的暂时性失忆,一般不伴有其他神经系统的症状。我们已经给他做了头部磁共振、脑电图,试图寻找其他的诱因。”
“无法保证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可能今天,可能明天,也许十几天,也许一个月,也许好几年。人体的大脑是很复杂的,也许某天他自己就能想起来。”
“家属还是要做好陪伴工作,他现在对过去的一切全面性遗忘,可能心里会很焦虑、没有安全感,家人的陪伴是很重要的。”
“他有伴侣的吗?或许比较熟悉亲密的人陪伴着,能让他想起来什么。平时可以带他去以前常去的场景,跟他说说以前的事,有几率触发他的记忆。”
……
裴雪意到医院的时候,邵云重正在做检查,所以他先来了主治医生这里。
他坐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听医生说完了全部,然后缓缓走出去。
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地下坠,像是失去了自身力量的支撑,他走出医生办公室,扶着雪白的墙壁才得以喘息。
医护人员在走廊里来来往往,邵怀峥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时面色不佳,连忙走上前问道:“阿季,没事吧?”
裴雪意摇了摇头,“叔叔,他是什么时候出事的?怎么出事的?”
“两个月前,夜里开车,被一辆卡车撞了,卡车司机是疲劳驾驶。司机当场逃逸了,后来是被交警发现的。 ”
裴雪意问:“他出去干什么,为什么夜里出行?”
邵怀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裴雪意却异常敏锐,直视他的目光问道:“是去找我?”
邵怀峥垂下眼睛,知道瞒不住,“阿季,你别自责,这不怪你。你如果怪自己,云重会难过。”
“他都已经不记得我了。”裴雪意心说,都不记得了,还怎么会难过?他冷白的肤色被医院白墙衬得有些冷厉,问道:“那个司机逃走了,抓到没有?”
裴雪意不敢想象,如果那天不是被交警发现,那个司机逃走了,邵云重是不是会在车里带着满身血迹死去, 也不会有人知道。
冬天的寒夜,那么冷,他会在冰冷中离开这个世界,就算不是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或者因为体温过低冻死。
而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可能正在院子里浇花,也可能正在躺椅里看书…
邵怀峥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在裴雪意脸上看到过那么狠厉的表情,他顿了一下,才说:“找到了,是一个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看到邵云重的车,知道可能撞了一个有钱人,怕赔不起才跑的。”
裴雪意抬起眼帘,眼底有些红血丝,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吓人,“叔叔,要让他坐牢,这是故意杀人。”
他的眼珠很黑,显得那样冰冷幽深,邵怀峥连忙安慰:“好,你别担心,叔叔会处理好的,肇事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邵怀峥已经决定绝不和解,也不会给肇事者任何减轻刑罚的机会,他扶上裴雪意的肩膀拍了拍,“你去看看云重吧,他出来了,回病房了。”
病房是套间,裴雪意跟在邵怀峥身后,穿过会客室的时候,最里面的房间传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很快两个护工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人手上拿着托盘,盘子里是打碎的玻璃杯。
看见邵怀峥来,他们停下来跟他打招呼:“邵先生。”
邵怀峥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他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了。
邵云重清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又发现自己腿出了问题,一开始还耐心治疗,后来治疗效果不理想,就越来越暴躁。尤其是医生说他的腿情况并不乐观,今天做检查的结果也不好。
那扇门开着,裴雪意站在门外几步远的位置,看到邵云重背对着他坐在地上。
他穿着病号服,从背影能看出来瘦了一些,但身形依然挺拔,只是周身像蒙着一层阴霾,大约精神状态不好。
邵怀峥出去了,让他们单独相处。
裴雪意往前走了几步,室内响起很轻微的脚步声。
“出去。”邵云重头都没抬,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他以为是护工或者医生护士。
裴雪意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因为邵云重从来没有这么跟他说过话。
他走近他,停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视线跟他平齐。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俯身迁就邵云重。从前都是邵云重这样半跪下来看着他。
邵云重的脸也消瘦了,显得整个轮廓更深、更锋锐,带着病态的苍白,给人一种凌厉感,眼神充满了警觉和不安全。
他冷声问:“你是谁?”
裴雪意怀疑过,邵云重是不是诓自己?找邵怀峥和医生联合演一场戏,就是为了骗他回来?
因为按照邵云重的调性,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一直到站在他面前,裴雪意终于能够确定了,失忆是真的。
因为邵云重看他的眼神变了。
虽然已经知道他忘记了一切,包括自己,但对上这陌生的眼神,裴雪意突然觉得心痛,无法呼吸的那种痛。
邵云重不记得他了,把他忘记了。
那个不顾一切追逐着他、深爱着他的邵云重已经没有了。
现在的邵云重,并不记得他。
这样不是正好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忘记了,不再纠缠了,你们两个人终于可以一别两宽。
为什么还会心痛呢?
为什么心脏会闷闷的呢?
裴雪意捂住心口,觉得好奇怪。他竟然想质问他,不是说很快就来找我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可是怎么问的出口呢?
如果不是为了来找他,他怎么会夜里出行?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等天亮了再出发不好吗?
裴雪意望着邵云重的眼睛,很久没有说话,觉得眼眶有些酸,突然低下头。
邵云重久等不到他的回答,看他神色很奇怪,拧着眉头问:“你怎了?你不会说话啊?哑巴?”
裴雪意低着头笑了一下,唇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当时邵云重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就是哭,邵云重便以为他是哑巴。
这个相似的情景能让他想起什么吗?
他抬起头看着邵云重,“你真不记得我了?”
邵云重说:“他们说我失忆了,你是谁呀?我看你有点眼熟。”
裴雪意说:“护工。”
邵云重说:“撒谎,就你这样,还护工?你能照顾谁? ”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雪意,语气带着一点嫌弃,“你这小身板跟纸糊的一样,皮包骨头的,你能照顾我?我照顾你还差不多。你到底什么人?”
裴雪意抿了抿唇,“你弟弟。”
邵云重眉头一皱,干脆道:“撒谎,你撒谎也不动动脑子?你看你跟我们家人长得像吗?而且我早看过户口本了,我家户口本压根儿没你这个人。”
他虽然失忆了,但还是邵云重,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没有变,很警觉且聪明,不会轻易相信,又固执。
他醒来后不相信自己的身份,不光看了户口本、身份证,甚至还看了邵怀峥的遗嘱。
邵云重本来看完身份证户口本,以及照镜子看了自己的脸和邵怀峥的脸有五六分相似,已经相信了,但是看完遗嘱又怀疑了,“我真的是你儿子?那为什么你的财产,一分钱都不给我?”
邵怀峥没想到会栽在这里,只能跟他解释:“因为你要干一件蠢事,我不同意,但你执意要做,所以失去了继承权。”
邵云重问:“我干什么事了?”
邵怀峥说:“为了一个人,冒着会把自己搭进去的风险,收购一家负债累累、四面透风的集团。”
邵云重越听眉头皱得越深,“真的?不可能,我会这么傻逼?我为了谁?这个人救过我的命?”
邵怀峥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后来呢?”邵云重追问,“我收购的公司怎么样了?目前迈入正轨了吗?开始盈利了吗?利润如何?计划什么时候上市?”
邵怀峥愣住,看来真是不记得了。他以为他会继续追问,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想到他追问的是利润和上市。
他真把那个人忘干净了。
或许,如果当初他没有遇见裴雪意,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吧,更符合邵怀峥心里对于继承人的期待,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利润。
裴雪意惊讶于他的逻辑缜密,竟然连户口本都看了,想了想说:“我是你爸爸的养子,不是亲生的,也没上户口,所以户口本里没有我。”
这也不算说谎吧,他确实算邵怀峥半个养子。
邵云重恍然大悟,“哦,我爸收养的啊。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家?那么多天了,我都没见过你。”
裴雪意已经很适应编瞎话了,面不改色地说:“我跟你关系不好,所以不住家里。”
邵云重挑眉,“不可能吧,咱俩关系不好?”
裴雪意:“嗯,不好。”
邵云重问:“你不喜欢我?”
裴雪意摇头,“不是,是你不喜欢我。”
邵云重一口咬定:“不可能,我会不喜欢你?你身上没有一点让我讨厌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邵云重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还保持着自己的审美和直觉。
他根本不讨厌眼前的人,甚至看见他的时候,心里还觉得亲近。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觉得自己很喜欢。
裴雪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还没想好怎么编,只是伸手扶上他的胳膊,“我扶你起来。”
邵云重是刚才被护工搀扶时,突然暴躁犯浑,直接把护工推开了,然后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