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 第五章
    狠狠抽了被禁锢住的黑雾一顿,云不意终于出了这口忍耐许久的恶气,神清气爽。

    黑雾被他的灵力裹成绿色光团,随着他枝条一招,自发悬浮在他身后,微微起伏。

    做完这些,云不意才有功夫查看阿棋的状况,而他正好挣开了束缚自己的草枝,从地上爬起来,抓着错位的肩骨“咔啦”一声掰回原位,面无表情地环顾左右。

    此时屋里一片狼藉,门窗俱损,墙壁和房梁遍布抽打出来的裂痕,供桌香炉也通通翻倒在地,唯有嵌在地下的冰棺逃过一劫。

    确认棺材无事,阿棋又把目光转回云不意身上,就见他的两根枝条雄赳赳气昂昂立在空中,像个擅闯民宅的恶霸,毫不心虚,毫不愧疚,从头到脚写满了理直气壮。

    不知为何,阿棋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了一声。

    这一幕真挺可乐的,若是阿蘅还在,也会忍不住笑出声吧?

    阿棋想着,嘴角的弧度又上扬几分,衬得他黑洞洞的眸子,莫名诡异吓人。

    枝条尖端一蜷,云不意游到他近前,点了点他眼下的红痣:“你果真修了邪法,想复活你弟弟是不是?”

    阿棋眸光微动,忽然若有所觉地朝门外看去。

    柴扉轻启,秦方一手牵着抱着瓷盆的秦离繁,一手托着黑猫,不请自来。

    黑猫碧盈盈的双眸直直望向阿棋,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忧虑和放松。

    它确实松了口气,毕竟自家兄长只是被抽肿了半边脸,没有生命危险。

    “原来秦君子也爱管闲事。”阿棋一边说一边活动手脚,筋骨摩擦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仿佛归位,又像重组。

    他的视线冷冷扫过在场的人与非人,就连黑猫玉蘅落也分得一个寒意森森的眼神,丝毫没有大家公子的儒雅气度,只剩下冰冷无情。

    云不意退出门外,三片叶子从盆里支棱起来,一片戳戳秦方,一片绕在玉蘅落颈上,哥俩好似的。

    秦方帮他收了那些装着黑雾的光团,不紧不慢道:“我不爱管闲事,但对你修炼的术法颇有兴趣。你若是愿意告诉我它是什么、从何而来,我可以保证,无论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如何?”

    闻言,阿棋还没有反应,黑猫先竖起耳朵炸了毛。

    “淡定。”云不意挂在玉蘅落耳边,用只有它听得见的音量说:“秦方的嘴骗人的鬼,与其信他会遵守承诺,不如相信秦始皇是我哥。”

    玉蘅落一愣:“秦始皇是何人?”

    “啧,说正事儿!”

    云不意轻轻拍它后脑一下,一草一猫抬头,就见阿棋体内溢出了新的黑气,比之前更浓更烈,盘绕在他肩膀两侧,如昂首吐信的蟒蛇。

    他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薄薄一层下青筋血管清晰可见,衬得眼愈黑,痣愈红,活脱脱恶鬼在世,活佛看了都要说一句度不了抬走吧,极为可怖。

    玉蘅落再度炸毛,想也不想就要冲向阿棋,却在冲刺半道被一根枝条卷住,捉回,五花大绑。

    “别急。”云不意看了他一眼,心内有淡淡的遗憾转瞬即逝,“话疗救不了自甘堕落的人,你且看着,秦君子要进下一个疗程了。”

    “什么?!”

    玉蘅落血气冲头,急得人话脱口而出,低沉的音调一下拔高好几个度,尾音还劈了个叉。

    听见他的声音,阿棋的眸光清明一瞬,但下一秒,两只眼眶都被黑气填满,如同苍白的纸壳上挖出一对窟窿,又恐怖,又瘆人。

    “唉,孽障。”

    秦君子惋惜摇头,似乎已经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因此出手毫不留情。

    他张开五指,月光便自发拢成一束落入掌间,朝前轻描淡写地一挥。

    阿棋发出一声声不似人类的嚎叫,驱使黑雾巨蟒向他攻去,蟒蛇张开的巨口仿佛能吞下半壁天空,落下时连夜色也被吞并进更深的黑暗。

    剑光同样被其吞没,连同秦方的身体一起。

    “他!……”

    玉蘅落焦急地蹬了蹬后腿,却见秦离繁淡然自若,搂着它安抚地摸了摸头。

    云不意更是从容,甚至有心思将自己的枝条编成灯笼状,往里面注入绿光,挑高了递进黑雾里。

    光芒所过之处,如春色铺展,黑雾一时淡去不少。秦方的身影在绿光与黑影中若隐若现,无奈地斜了那整活多于帮忙的灯笼一眼,抬手推开。

    “太绿了,婉拒,谢谢。”

    说罢,他顺势抽手向前横斩,比第一剑多了百八十倍的月华轰然自天上坠落,像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庞大而凝实,单单是散逸出来的部分,就将黑雾化成的巨蟒寸寸斩断、拆散、捣碎。

    阿棋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就被月华光柱重重压进地里,只露出一颗头颅和半截脖颈,左冲右突地负隅顽抗,跟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大圣似的,黑眼眶里淌出了红色的液体。

    “哥!——”

    看到兄长如此狰狞骇人的模样,玉蘅落心中绞痛,若不是挣不开云不意的禁锢,早就扑到他身边了。

    秦方面无表情地扫一眼玉蘅落,看着阿棋再度道:“孽障。”

    月柱崩碎,化作飘雪飞絮般的碎片刺入阿棋的躯壳,穿体而过的瞬间暗淡粉碎,留下剧痛,也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一丝污浊。

    秦方用这种方式为他拔除邪术的污染,其痛苦不亚于凌迟,一时间院内只听得到他凄厉的惨嚎,哀转久绝。

    云不意运使灵力撑开隔音屏障,玉蘅落不忍地别开头,扎进秦离繁怀里,浑身颤抖着,如同也在感同身受阿棋的煎熬。

    如此这般,不知过去多久,最后一片月光带走了他体内最后一点污秽力量,阿棋的面目终于恢复正常,却也身心俱伤地瘫在地上,只剩一口气了。

    云不意这才扯开束缚,任由玉蘅落扑到他身旁,焦急地围着他转圈,拿鼻子轻轻拱他的手,一遍遍呼唤他。

    “兄长!……哥……”

    阿棋濒死之际,一截手指动了动,艰难搭在玉蘅落的猫爪上,眼睫毛剧烈颤动着,好像竭力想要睁眼,却抵不过身体的巨大耗损与生命力的流失,终究无力坚持,气息如游丝断裂,温度渐冷。

    他死了。

    死在玉蘅落面前,死在心愿达成的前夕。

    他死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弟就在身旁,也来不及等回牵挂于心的猫,看它最后一眼。

    明明只差一点,不过……一点。

    玉蘅落僵在原地,良久,才颤巍巍地问:“秦君子,我兄长他……”

    他推着阿棋,感受到掌下的躯壳已经再无半点生命气息后,心底一片凉意蔓延至全身,身体颤抖得止不住,只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仰头看向秦方。

    彼时,秦方正用自家儿子的衣袖擦手,低头时月光照着他半边脸,丝毫不为面前的生离死别动容,仍旧矜持冷淡。

    “如你求助的那样,我已替他拔掉体内的邪术根基,结果正像你看到的这样。”秦方道,“早在他开始修炼此术的那天,他的生命就已经被这些黑雾近乎吞食殆尽。换句话说,阿棋不是你的兄长,只是有你兄长一点真灵的……怪物。”

    大多数邪术修成之后,练出的法力就会占据修习者的躯壳,取代其原本的魂魄,仅留下一点记忆、执念与真灵驱动,与怪物无异。

    这种人被称为邪修,有害无害取决于躯体主人死前的执着之物。玉绮芳算幸运的,执念是死去的弟弟,而非怨念仇恨,所以没有做出令家族名声扫地的滔天恶行。

    秦方一字一句说得简练直白,玉蘅落却像一瞬间被抽空了灵魂和力气,茫然地凝视着身前已然枯竭死去的躯壳,眨一眨眼,泪珠便滚落下来。

    其实他想过的。

    他想过自己的死会令兄长大受打击,想过兄长会为此悲恸伤神,乃至一生都走不出这个阴影。

    可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玉绮芳出走,带着他的尸身自欺欺人地隐居在市井乡野,从此碌碌无为度过余生。

    哪怕到了刚刚他异变为怪物时,玉蘅落都没有想过他会……死。

    原来亲眼看着挚爱的亲人死去,触碰他冰凉的尸体,接受再也看不到他的事实,是如此……惨痛的一件事。

    他的兄长就是这样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心神崩溃,以至走上绝路的吗?

    玉蘅落的悲伤无声地溃堤,化作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好像永远没有流尽的时候。

    他自虐般地想,兄长决定修炼邪术的那一刻,到底在执念什么?

    是想将他复活,还是……

    玉蘅落难以自抑地想起分别前夜,他们兄弟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

    玉绮芳难得有半日清闲时光,一入夜便提着美酒小菜溜达到玉蘅落院里,笑意盈盈寻他赏月。

    彼时,玉蘅落正在清点行囊与物资,被繁杂的数字弄得心烦意乱,抬头却看见自家兄长倚在门边故作潇洒地朝自己伸手,忍不住一笑。

    不过,他心情虽好了不少,可正事要紧,仍不免遗憾地以第二日要乘船离家为由拒绝了。

    玉绮芳顿时不高兴了,揣着手低着头蹲在门外,如同一朵幽怨的大蘑菇,嘴里咕咕哝哝地说:“弟大不中留啊,养你不如养块叉烧,还能下酒。”

    玉蘅落无奈扶额,只得搁下翻得乱七八糟的清单坐到他身旁,如往常那样哄道:“待我归家,一定陪兄长大醉一场。左右时日还长,兄长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玉绮芳又嘟囔一句,忽然勾住他的头把他梳理整齐的发髻揉乱。旋即夸张地叹了口气,将酒菜搁置在旁,拿起了单子替他清点物资数目,一边点一边敲他额头,骂他木鱼脑袋,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