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一时没有回答。

    满脸愤怒的帝王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再次质问谢柔嘉,“究竟是谁,害死阿昭, 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谢柔嘉阖上眼睛, 泪水顺着苍白削瘦的面庞滚落。

    她哽咽, “阿昭是来将给我庆贺生辰的路上,遭遇山匪截杀后跌落悬崖。”

    “贱人!”

    话音刚落,江贵妃扑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是你害死阿昭, 你都成婚,为何还要缠着他不放!”

    谢柔嘉躲未躲,生生受了她这带着恨意的一巴掌, 苍白若雪的面颊上登时浮现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江贵妃说得没错,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若是当初她不同阿昭有那样的约定,那么阿昭就不会远赴江南,也就不会惨死。

    江贵妃仍不解气, 拔剑就要砍她, 被闻讯赶来的太子谢珩一把擒住手腕。

    谢珩瞥了一眼自己妹妹脸上浮出的指印, 一把将她甩到一旁, 冷冷道:“贵妃这是要谋害一国嫡公主!”

    江贵妃一时没站稳, 跌倒在地, 手里的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时一旁的谢翊冷冷道:“够了!柔嘉先下去。”

    江贵妃闻言, 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谢珩搀着自己的妹妹出了紫宸殿。

    直到两人上了金辂车,还能听见紫宸殿内传来江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喊。

    谢柔嘉心里一向讨厌江贵妃, 这一刻, 却对她愧疚到极点。

    谢珩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句话也未多问,将她带回东宫。命人拿来药膏,小心细致地涂抹在她高高肿起的脸颊上。

    从前最是怕疼的妹妹一言不发,那对从前总是含笑的眼睛里犹如一滩死水。

    待上完药,他望着自己近一年未见,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妹妹,哑声问:“阿昭究竟怎么死的?”

    神情有些恍惚的谢柔嘉终于回过神来,望着自己跟前俊雅如玉的郎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哥”,扑在他怀里嚎嚎大哭起来。

    “是裴季泽,是裴季泽杀死阿昭!我亲眼所见!”

    谢珩闻言,如遭雷击。

    他在谢柔嘉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大抵知晓了卫昭身死的来龙去脉,半晌,红着眼睛安慰,“柔柔,阿昭就这么走了,哥哥心里跟你一样难过。不过此事当中定有误会,哥哥会彻查此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哥哥,我亲眼所见!”

    被恨意冲昏头脑的女子望着自己的兄长,哭道:“哥哥不知,他总是同阿昭过不去,他不允许我同阿昭来往。他甚至亲口承认,他嫉妒阿昭!”

    “我都说了阿昭是兄长,他怎么都不听!”

    谢珩闻言,亦不知该如何说好。

    她不明白阿昭待她的感情,有些事情,他亦不知该不该说给她听。

    不过事到如今,阿昭已经去了,再说又有何意义。

    他道:“此事哥哥会好好查清楚,柔柔放心,哥哥一定会为阿昭报仇!”

    *

    卫昭的死最终在谢柔嘉的口中,以被山匪截杀定论。

    由于卫昭身份的特殊,他的丧事成了最大的难题。

    若是由宗人府出面,相当于宣告卫昭私生子的身份。

    卫昭生前最不齿的就是这一身份。

    江贵妃到底不想自己的儿子死后还这样蒙羞,不肯叫宗人府操办此事。

    至于原本已经在公主府给卫昭办理丧事的谢柔嘉,亦遭到天子斥责。

    后来卫家家主出面说要给卫昭办丧事,此事才算是有个结果。

    因为卫昭未婚,膝下无子嗣,卫家特地从族中挑选了一子弟,要过继给卫昭捧灵。

    那是卫家五房的嫡次子,今年九岁大,论辈分,管卫昭叫叔叔。

    那个孩子送去那日,谢柔嘉特地去了一趟靖王府。

    整个靖王府十分地热闹,谢柔嘉觉得他们不是在办丧礼,像是在办喜事。

    她心里厌恶至极,并未多待,便直接回了公主府。

    *

    皇宫这边,江贵妃因为卫昭的死伤心欲绝,要求谢翊杀了谢柔嘉给卫昭陪葬。

    起初,处于丧子之痛的谢翊还耐心哄她,说卫昭之死只是意外。

    可后来次数多了,他便没了耐心。

    卫昭虽是他的私生子,可从小到大,卫昭都不曾给他一个好脸色,两人到底没有多少感情。

    更何况此事在他看来,本就是卫昭擅离职守,跑去江南,与谢柔嘉并无关系。

    他心中对自己冷待了十八年的女儿心存愧疚。

    虽不多,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一日,江贵妃再次提出让谢翊杀了谢柔嘉。

    谢翊哄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是不依不饶,哪里还有平日里温柔小意的模样,冷声道:“你到是说说看,朕要以什么罪名治她的罪!”

    哭得眼睛红肿的江贵妃道:“她都已经成婚,还非要缠着九郎,若不是她,九郎怎会不远千里去江南,又怎会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这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谢翊听得那句“九郎”格外刺耳,忍无可忍,呵斥,“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她缠着阿昭,你这是在说他们两兄妹之间有私情!是在说他们□□!”

    江贵妃不语,抱着怀里的剑泪如雨下。

    谢翊见此情状,心里更加生气,“你日日抱着这把剑,究竟是在怀念阿昭,还是在怀念这把剑的主人?”

    江贵妃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死了,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她一时又想到自己为同他在一起,这二十几年来,不仅受世人唾骂,还连累自己的儿子被人嫌弃耻笑,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心里愈发悲痛,哽咽,“我只是后悔当年瞎了眼!”

    谢翊闻言,气得拂袖离去。

    待他走远,哭得眼睛红肿的江贵妃抚摸着怀里的剑,呢喃,“九郎一定是因为恨阿娘,所以才故意躲起来对不对?只要九郎回来,阿娘这回就不拦着你同她一起。阿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其实是你阿耶的儿子——”

    话音未落,身旁的陪嫁侍女苍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一脸惊恐,“贵妃这是不要命了吗!”

    江贵妃想起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清隽男子,阖上眼,眼泪簌簌落下。

    当初,她就不该听信哥哥的话,说阿昭不是他的儿子。

    若不然,他也不会郁郁而终,阿昭更加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被人耻笑一辈子。

    苍兰知晓她当年到底对卫侯爷对了几分真情,若不然也不会在一次酒后与他有了卫昭。

    她红着眼睛劝道:“您还有七皇子跟八公主,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两个着想。”

    顿了顿,又低声道:“只要咱们的九皇子做了储君,您还怕将来保不了仇?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后公子的丧事!”

    江贵妃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说得对,只要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就是大胤最尊贵的女人。

    到时,就送她到地底下同阿昭做夫妻!

    *

    公主府。

    谢柔嘉刚从噩梦中惊醒。

    她再次梦见卫昭当日日的惨状,忙叫人备马去靖王府。

    靖王府仍是那般热闹,见她来,忙迎上前去。

    谢柔嘉连敷衍都懒得,大步朝卫昭所居的院子走去,谁知却被卫家的人百般阻挠。

    她一怒之下,叫阿奴拿了她的鞭子来,谁敢上前就抽誰。

    她一路畅通无阻的朝卫昭的院子行去,待入院后才明白,为何他们方才会百般阻挠。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里头的布置焕然一新,院子里就连阿昭最爱的那一池子鱼都不见了。

    阿昭连头七都未过,他们竟然就迫不及待清理他的痕迹。

    眼睛通红的女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个卫家家奴,冷冷道:“叫管家来见我!”

    靖王府的管家是卫昭封王后从卫家带出来的,是原来服侍卫侯爷的人,看着卫昭长大。

    阿奴寻了半天才在后厨找到他。

    他将人领到谢柔嘉跟前时,谢柔嘉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像是老了十岁,满面风霜的男人是从前那个成日里乐呵呵的憨厚管家。

    她压抑着怒火,询问,“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管家眼里的泪淌个不停,“他们,他们一来,就把小主子的东西给清理干净,说是全留着给小主子殉葬。原先府里的人不是被赶出府,就是发落到后厨这种地方去。”

    谢柔嘉闻言,气得浑身发颤,转身去了灵堂。

    才跨入门槛,就听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孩正在同身旁的一个妇人说话。

    “阿娘,不是说他是野种,为何要我做他的儿子?我才不要做野种的儿子。”

    “阿娘也不想,可是你若是做了他的儿子,就可以继承卫王府的一切,包括他的爵位。”

    两人正说着,一转眼瞧见外头站着一袭素白麻衣,清冷若雪的美貌女子。

    她眼尾微微上扬,一对漂亮的凤眸里冷若寒冰,看人的眼神似能杀人。

    两母子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吓得忙跪地请安。

    谢柔嘉缓缓走上前,将卫昭的灵位抱在怀中,柔声道:“阿昭,你泉下有知,一定不想对着这样的脏东西。这回我替你做回主,咱们不要他。”

    说完,瞥了一眼阿奴,冷冷吩咐,“将江家所有人都赶出去。尤其是这对母子,我以后不想在长安瞧见他二人。”

    那对母子闻言,忙跪地告饶,阿奴如同拎着两只鸡崽一样,把她二人拎了出去。

    不多时的功夫,外头传来噪杂的呼喊声。

    谢柔嘉手里聚着火把,盯着灵堂瞧了好一会儿,点燃了灵堂上挂着的白幡。

    天气干燥,火舌瞬间吞噬整个灵堂。

    文鸢大惊,“公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火光映着谢柔嘉面无表情的脸。

    她道:“他们生前瞧不起他,死后占了他的荣光,还要来这样污蔑他。既如此,倒不如一把大火烧了干净。若是阿昭泉下有知,定不会怪他。”

    她的阿昭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好孩子,他带着不属于自己的罪恶来到人间,受人唾弃。

    他走时,终于能走得干净些。

    *

    谢柔嘉的一把火,换了三个月的禁闭。

    消息传来姑苏时,已是半个月后。

    锦墨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道:“如今长安都在传,安乐公主为靖王发了疯,不仅一把火烧了靖王府,还拿剑逼着卫家的家主,要他在卫侯爷的坟墓旁给卫昭修建衣冠冢。卫家家主不肯,她叫人将卫家家主剥光衣裳丢到大街上去。卫家家主将此事闹到御前去,天子盛怒之下,勒令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任何人不许探视。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这回也未替她求情。不过到最后,太子不知与卫家家主说了什么,卫家家主还是在卫侯爷的坟墓边上给卫昭修建衣冠冢,听说,因为此事,太子与圣人闹得很不愉快。”

    裴季泽沉默良久,问:“岳阳侯近日可有动向?”

    锦墨道:“正准备前往长安参加天子万寿节。”

    裴季泽吩咐,“找人拖住他的行程,尽量拖到我回长安。”

    眼下距离万寿节还有三个多月,

    锦墨一时有些为难,“只怕拖不了那么久。”

    “能拖多一日是一日,”裴季泽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总之,莫要叫他那么顺利入长安。”

    *

    长安城。

    萧承则从岭南赶回来探望谢柔嘉时,她已经被被关了将近两个月。

    彼时是傍晚,她正坐在水榭,望着斜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

    见他来,她扬起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微眯着眼眸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他似的,笑,“几时回来的?”

    萧承则望着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雪色发带束在身后,耳后簪了一朵白绒花的女子,周身素白的女子,完全无法将她与昔日那个神采飞扬,一脸倨傲的女子联想到一块去。

    他在她面前踞坐下,伸手抚摸着她削瘦的脸颊,那对又乖又暖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疼,“姐姐怎变成这样?”

    他知晓卫昭在她心里重要,却不曾想这般重要。

    哪怕从前裴季泽辜负她,甚至是背着她在外头养人,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

    就像是有人将她的精气神抽走,剩下的只是一具美丽的皮囊。

    她闻言,神色微动,把脸埋在他生了茧子的掌心,哽咽,“萧承则,我对不起阿昭。”

    萧承则以为她说得是卫昭去江南找她一事,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哑声道:“阿昭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想瞧见姐姐变成这这副模样。”

    手心里渐渐地润湿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哽咽,“我晓得阿昭待我好。”

    萧承则冷冷道:“姐姐若是真知晓,就该打起精神来,替阿昭报仇!”

    话音刚落,谢柔嘉自他掌心抬起头来。

    那对婆娑泪眼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她沉默半晌,道:“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萧承则问:“谁?”

    “岳阳侯。”

    *

    萧承则是偷偷从岭南跑回来探望她,在公主府待了两日就要赶回岭南。

    许是有了他的开导,谢柔嘉精气神总算好了些,再不似从前那般每日坐在水榭里发呆。

    这日,五公主差人送来邀请函,请她三日后参加生辰宴。

    谢柔嘉原本不想去,文鸢见她都快在家里发霉,好说歹说,那日才将她劝出门。

    五公主其实不过是走个流程,压根没想到自己这位一向不与她们来往的嫡姐会来,忙不迭将她请到上坐。

    上回靖王府的那把火,将谢柔嘉在江南攒的那点儿好名声烧了个干净,今日在场的人偷偷打量着端坐在上首,不过一袭简单红裙,却美得张扬夺目的女子,大气儿不敢出。

    原本为了这场生日宴,装扮了几个时辰,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的五公主被她衬得黯然无光。

    谢柔嘉抿了一口杯中酒,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怎么,本宫一来,扰了大家的兴?”

    众人连忙否认。

    身为东道主的五公主硬着头皮与她寒暄。

    谢柔嘉见她吓得跟个鹌鹑似的,顿感无趣,想要告辞,可又觉得她这里酒不错,便坐在那儿自顾自饮酒。

    宴会进行到一半,外头引起一阵骚动。

    “是我看错了吗?那不是卫九吗?”

    “别吓我,卫九不是已经去了!”

    “这,这生得也太相似……”

    已有了三分醉意的谢柔嘉抬起眼睫,只见一容貌过分昳丽,面相有些阴柔的雪衣郎君朝这边走过来,一时怔住。

    近了,他将怀里灼灼开放的芍药递到谢柔嘉怀里,敛衽向她见礼,“岳阳江行之,见过殿下。”

    不待她说话,又道:“我说过,咱们下回再见面,我必定要向谢兄提亲,不知谢兄意下如何?”

    谢柔嘉望着眼前与卫昭酷似的面孔,漂亮的眼眸里沁出泪光。

    眼泪越积越满,顺着雪白的脸颊汇集到下巴尖,一串串滴落在怀里的芍药上。

    众目睽睽之下,一向倨傲的尊贵女子从位置上起身,轻抚着他的脸颊,“阿昭,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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