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月在床上躺了三天,每天固定的时间被护士们推去做腰部康复按摩。
护士的手劲特别大,手摁在她的后?腰,让她咬破了嘴唇也忍不住。小镇的医院,每天都?会传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故意的嘛?我去瞅了,我的妈啊,那个巴掌摁下去的时候,护士的牙齿都裂成这样了——”
方婷用手勾住左右两边嘴角,做出狰狞的表情。
童暖暖几人被她夸张的仿佛逗笑了,转头去问许清月:“舒服点了吗?”
许清月神情厌厌地趴在床上,她的脑袋旁边,是小森蚺宽宽平平的头颅,像她一样搭在床边,望着她,一双漆黑的瞳孔无精打采。
没有大朋友们一起玩,小森蚺乖巧安静得不像话?。
许清月心疼地摸摸它的头,说:“好些了。”
虽然按着疼,但按完之后?整个人酸爽得厉害,酸爽完后?,却是比之前?轻松许多。
她现在可以时不时翻个身,上厕所也没有问题的。
周洁婕抱着一捧鲜花进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徐警察又来了。”
她说。
“给你?的。”
方婷:“咦——”
眼睛戏谑地盯着花瞧。
“每天一捧哦,比我男朋友送得还勤快呢!”
说到“男朋友”,方婷的语气酸酸,表情丧丧,后?面就不太说话?了。
陈小年几人陪着许清月说了一会话?,起身出去,让她休息。
房门刚关上,趴在小森蚺背上的小蛇立刻跳起来,尾巴缠着花,匆匆拖进卫生间,塞进马桶,冲了下去。
水“哗哗啦啦”冲了十?几次。
一如前?三天,它一面冲,一面和许清月说:“坏人送的东西,我们不要。”
许清月抬眼,见扔掉花的小蛇浑身轻快,便答应它:“好。”
床边响起呼噜声——小森蚺又睡着了。
它的呼噜声比前?些天小,也比前?些天嗜睡。每天坐一会儿便会睡着,睡一会儿又醒来,醒来就只?望着她,时不时叫两声:“妈妈。”
许清月听多了“妈妈”也接受了,但它叫得弱弱的,叫得许清月心里发慌,问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它就说:“没有,想叫叫。”
然后?持续望着她,挨着她睡觉。
许清月摸着小森蚺头顶的鳞片,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下水的缘故,它的鳞片有些干。
以前?漂亮的琥珀色的纹路也变得像太阳晒久了褪了色。
许清月总觉得有事,抓小蛇过来,压低声音问它:“艾丽莎是不是有心事?还是受伤了?”
小蛇看小森蚺一眼,语气淡淡:“它能有什?么事,每天吃喝睡。”
许清月抬手点它的头,“哥哥累了,吃喝睡怎么啦,你?每天也吃喝睡呀。”
小蛇抿嘴,不说话?。
许清月以为它被自己说生气了,挠着痒痒哄它。
挠着小蛇,听着小森蚺的呼噜声,还是不放心,她再问:“真?的没事吗?你?不要骗我。”
小蛇拿眼睛横她,一副“你?不相信我我懒得再说”的表情。
许清月发觉它去海里一趟回来,脾性长大了。
许清月不给它挠了,她腰还疼着呢。把它丢到枕头上去,脑袋贴着小森蚺的脑袋,一起睡觉。
被护士折腾一早,她也累了,睡得快。片刻,呼吸声变得均匀平稳。
小蛇坐在枕头上,看着睡着的一人一蛇,忽然它的颊窝疯狂缩张,像闻到了什?么味。
它震惊地站起来,飞到小森蚺的身上,扒着它的身体,来来回回地嗅。
那种腐烂的味道隐隐从小森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熏得小蛇皱颊窝,把颊窝闭合得紧紧的。
它坐回枕头,顶鳞皱成?小小的“川”字。
不一会儿,小森蚺醒了。它迷迷糊糊地呆了呆,发完呆好像清醒了几分,立着头四处张望,像是要找什?么。望了许久,都?没有望见,开始急了,蛇信子探出嘴巴,嘶嘶地叫:“妈妈……”
那条蛇信,在之前?还是粉色的,如今变成?了淡淡的粉白色,像裹了一层黏膜在上面。
漆黑的瞳孔变得灰暗暗的,有点朦胧感?,似乎看不清物品,完全像一条洞穴里的不能视物的那些蛇。
小蛇冲它“嘶”了一声。
小森蚺应着感?知望它所在的方向偏头,无机质的眼睛毫无反应地空空望着它,弱弱地叫:“弟弟……”
小蛇“嗯”声。
小森蚺迟疑两秒,问它:“妈妈去哪里了呀?”
小蛇揪着顶鳞,说:“你?面前?。”
小森蚺吃惊地张了张嘴,不敢相信地垂下头。庞大的脑袋在床上拱一拱,拱到了妈妈的脑袋。
它开心地笑了,凑近妈妈,感?知到她在睡觉。它悄悄和妈妈贴了一下,轻头轻脑地缩回脖子,乖乖坐在床边,不再叫也不乱动了。
“你?过来。”
小蛇叫它。
小森蚺感?知到弟弟在往卫生间走,扭动身体,慢腾腾地爬进去。
“弟弟,怎么啦?”
它听见弟弟关了卫生间的门。
“张嘴。”
弟弟说。
小森蚺听话?地张开。
下一秒,苦苦的蓝色药剂“咕噜咕噜”倒进它的嘴巴里。小森蚺还没有咽,那些药剂顺着它的嘴巴流利地滚下肚子。
苦味在身体里发酵,小森蚺嫌弃地嘶嘶吐蛇信,“呜呜”叫。
“好苦……”
它最不喜欢吃苦东西了。
小蛇“嗤”声,它从实验室里偷出来藏了一个多月的药,有两支全滚它嘴巴里了。吃完还要嫌弃。
它的小尾巴挥起一个东西,强行塞进小森蚺的獠牙之间,让它:“含住!”
小森蚺乖乖含着,蛇信一舔,那灰暗暗的瞳孔明亮起来,“弟弟的奶糖!”
“还没有吃完呀!”
它的吃完很早啦。
小蛇盖好自己的小衣服的口袋,把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三颗奶糖藏好,严厉警告它:“这是最后?一颗,没有了!”
意思是,你?别打主意了。
小森蚺笑眯眯地点头,“嗯嗯!”
“谢谢弟弟!”
它快乐地舔着糖,欢喜地望着弟弟瞧。
小蛇被它炙热的目光瞧得身体发痒,它摆着尾巴,扭了两下,别开话?题,问它:“身体怎么样?”
小森蚺脸上的笑意落下去。
在找到妈妈的那晚,它睡觉醒来,身体特别难受,心脏一直“嘭嘭”跳,像有人拿着鼓锤在打鼓,捶得它痛。
害怕的时候,心脏也会这样跳,但它拍拍胸口就会好。那天,它拍了好久都?没有好。
从那时候起,它就自己不好了,好像生病了。
“弟弟怎么知道……”
小森蚺讷讷地问。
它谁也没有告诉。因为妈妈也病了,每天很疼地大叫。它不想让生病的妈妈担心它,就没有说。
而且,人类医生治不好蛇……
它知道的。
小蛇的顶鳞一抬,不屑:“我有不知道的事情?”
小森蚺下意识理解成?:你?还有瞒着我的事情?
“没有!我没有瞒着弟弟的事情。只?、只?是……”
它反驳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小蛇的尾巴薅薅空掉的玻璃药管,有瞬间,感?觉这两管药浪费了……
算了,是自己的哥哥。再笨,也是自己的。
它随口应付着小森蚺“嗯”了一声,再问:“现在感?觉如何?”
小森蚺舔着奶糖,说:“不苦啦,奶糖很好吃。”
小蛇:“……”
小蛇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身体!”
“身体感?觉怎么样?”
小森蚺蹦跶两下,整栋医院被它庞大的身躯震得颤了颤。
它兴奋地和弟弟说:“很有力。”
小蛇:“……”
房子都?要塌了,当然有力。
妈妈也被震醒了,在外?面嘀咕:“是不是地震了?”
而后?抬头喊:“艾丽莎,宝宝——”
小森蚺忙忙拉开卫生间的门,向妈妈冲过去,“妈妈,我在这里!弟弟请我吃糖。”
生龙活虎地扑到床边,用脑袋蹭妈妈。
小蛇:“》”
许清月见着小森蚺比早上有精神了,不安的心稳了稳。她笑着摸小森蚺的头,“弟弟请你?吃糖,你?请弟弟吃什?么呀?”
小森蚺抬头,呆滞。它忘记啦。
它连忙从床缘撤下大脑袋,去窗口抱椰子。它挑了一个最大的最圆的水水最多的椰子,用尾巴拍开椰子的盖子,忙忙抱去给弟弟:“弟弟喝。”
弟弟和妈妈都?喜欢喝这个,不甜,它不太喜欢。
小蛇“哼哧”一声,扫见笨蛋哥哥的瞳孔又变回了黑色,黑亮黑亮的很有神。
药剂在它的体内发生作用了。
这个药剂,小蛇自己吃过,也给妈妈吃过。能快速治愈伤口,可以饱腹的药剂。
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它体内的腐烂。
若是不能,它还得多找点这种药剂,把笨蛋哥哥当药罐子喂。
小蛇接过椰子,探头吸吮两口。清甜,凉凉的。喝下肚子,烦烦的心情被抚平了。
它对小森蚺点点头,很满意。
小森蚺欢快游开,爬到窗边又给妈妈开一颗。
许清月望着遍地的椰子,问小森蚺:“你?又去海边摘的吗?”
“啊?”小森蚺懵懂回头,刚张嘴说不是,就被弟弟打断:“是的。”
小森蚺去看弟弟,弟弟说得一本?正经:“它趁你?睡觉时偷偷摸摸去的。”
小森蚺:“?”
“不……”
这是冤枉,它没有!
它每天都?和妈妈待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小森蚺焦急地去盯弟弟,弟弟回头冲它:“嘶嘶嘶。”
——再给你?一颗糖,你?闭嘴。
小森蚺舔牙,奶糖还在獠牙间飘着奶香味。虽然不像它的糖果那样甜,但很香。香甜香甜的,它也喜欢吃。
妈妈问它:“真?的吗?”
妈妈没有生气的模样,语气平平地问。
小森蚺心里打鼓,但弟弟都?那样说了……
小森蚺委屈点头,“是……”
许清月恍然大悟:“晚上去海边摘椰子,白天才这么嗜睡吗?”
小森蚺猛地抬头,刹那间理解了弟弟让它认下这件事的目的——它嗜睡是因为身体不好,但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所以要说是去熬夜摘椰子摘累了,才会在白天睡觉。
“嗯嗯!是是!”
小森蚺狂点头,甚至点得有点急切。
许清月狐疑地瞅它两眼,见它精气十?足,劈开椰子的尾巴非常有劲,像以前?那样。
于是,信了。
“椰子足够多啦,以后?不要去啦。”
许清月摸摸它的头。
“海边危险,我们少?去,好不好?”
小森蚺乖巧地点头。
吃完午饭,小森蚺趴在窗台上,一半身体晒着太阳,一半身体藏在阴凉凉的病房内。
趴着趴着,呼噜声又出来了。这次的呼噜声非常响亮浑厚。
许清月忽然感?到心安。
她趴在床上,看着小森蚺的圆圆肚子起起伏伏,椰子青青地围绕在它身边。它像一个坐在椰子里打盹的小老板。
袖子被扯了扯,许清月低头,看见小蛇卷着病例报告和签字笔,摊开在枕头上。
本?子朝向许清月的视线。
小蛇说:“地图还没有画完。最后?几笔,我画忘了。”
它的神情正当,语气肯定,仿佛是真?的忘记了。
许清月怀疑地望着它,小蛇没有一丝别扭和忐忑。
它卷着签字笔,在病例报告单上画下山顶囚禁她们的房子、橘子地、花海、地下迷宫、实验室、延绵的森林、大海、沙滩、小镇。
这是许清月拥有过的地图。
最后?,它在这份地图的最外?面,画出一条线,将整个地图所有坐标框起来。线的终点停在起点那处,起点和终点之间开着拇指宽的口,然后?,它在那个口里,画下一个木塞,像红酒瓶的木塞一样,将那个开口封得死死的。
小蛇扔掉签字笔,拎起纸,竖立在许清月的面前?,给她看。
许清月的视野里,她们所走过的地方,所在的地方,被装进一个瓶子里,瓶口塞死了木塞,将她们压死在瓶子里面。
房子在瓶子里,大海在瓶子里,连小镇也在瓶子里。所有的一切,天与地与空气都?在瓶子里。
她们只?是瓶子里小小的一个点,一条线。
这个装下天和地的大瓶子的唯一出口,被木塞堵死。
那个口,是小镇的某处地方——最高法院。
小蛇说:“还有一个出口。”
许清月问:“哪里?”
小蛇说:“海底。”
它和哥哥去过外?面的世?界。
它的族人,也是从外?面的世?界进来的。
许清月蹙起眉,“很远很深吗?”
小蛇歪头,对于它和族人来讲,不算太远,不算深。
但对她们而言,很深很远。
没有等?小蛇回答,许清月摇摇头,“不行。”
买潜水装备……小镇里没有这种商店。纯靠游泳,人扛不住海里的水压,没有办法潜太深。
她们还是得从法院走。
“宝宝,下午我出去一下,你?守着哥哥睡觉。”
许清月声音轻轻地和小蛇打着商量。
“我给你?们买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小蛇“哼哧”出气,半响,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许清月笑着哄了哄它,给它挠痒痒,又给它编故事书读。它才舒坦了。
午休过后?,周洁婕来看她。
许清月悄声和她说了两句话?,周洁婕转身出门,须臾,推着轮椅回来。
许清月瞅着那轮椅有点眼熟,诧异:“曾海蝶的?”
周洁婕说:“医院里没有。”
许清月被她搀扶着坐上轮椅,问她:“她情况怎么样?”
周洁婕说:“恢复得挺好。”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医院外?面走。
轮椅滑过去,远远近近的人都?朝她们看来。
许清月直接上当铺把金砖兑换成?钱,去商铺买九个背包,干粮买一大堆,见着什?么都?买。
现在的她格外?有钱,消费起来毫不手软。
衣服也买,水壶也买,尽往大的质量好的挑——以前?的旧水壶每天烧来烧去撞来撞去,坑坑洼洼黑乎乎的。
她也给小蛇和小森蚺挑了两个水壶和一些小玩具,糖果小零食.精心挑选两小只?各自喜爱的口味。
一通买下来,压抑许久的心情登时如晴空万里明亮。许清月头一次赞同“购物能缓解压力和情绪”这句营销话?。
她和周洁婕说说笑笑,将钱挥霍到仅剩几张,折回医院去。
前?脚刚进病房,后?脚商铺老板们便将东西全送了来。
东西从病房堆进走廊,方婷听见动静来瞧,人都?没处站脚。
“小月儿,你?出门购物咋不叫我啊!”
她垫着脚尖挤进来,看见周洁婕和陈小年蹲在病床边的地上,拉开背包,往背包里塞东西。
“这是干嘛啊?”
童暖暖和朱朵单几人也侧着身进来,诧异地盯着满屋的东西。
像采购年货似的,什?么都?有,吃食最多。
许清月晃晃手里的卡片,说:“明天是8月30日,要去法院。”
“你?们挑个背包,要什?么自己拿,多装些吃的,水壶也带着。这次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带些东西保险。”
方婷当场就不客气了,抓起最大的背包加油塞。全塞吃的,除了吃的,愣是一件不要。
小森蚺醒了,和弟弟蜷缩在窗边,瞅着她们。两条蛇,两张脸。小森蚺好奇至极,频频探头看。小蛇面无表情,完全不感?兴趣。
许清月望着两小只?,抿嘴笑了。她冲它门招招手,小蛇直接飞到她的手背上,小森蚺立起蛇颈往前?一探,便挨了过来。
“那些是买给你?们的玩具,艾丽莎和弟弟一起玩,有喜欢的就留下来,不喜欢的扔掉。”
许清月指着一堆小玩具,里面什?么都?有。积木、芭比娃娃、小汽车、游戏机、魔方、响环……在商铺里看见的,全买了。
应着她的话?,小森蚺迫不及待地要往玩具堆里凑,许清月摸摸它的头,推它去。小蛇却还在她的手上。
“怎么啦?”
许清月问它。
“没有喜欢的吗?”
小蛇摇头。飞进玩具堆里,在小森蚺丢开的玩具里挑挑拣拣,卷起哥哥不要的魔方。飞上床,坐到枕头上,魔方放在身前?,尾巴速速盘转。
它的身体又细又小,坐在魔方的侧面,被正正方方的魔方遮挡得结结实实。若不是看见它的尾巴和魔方在快速转动,完全辨认不出它来。
许清月有些发愁,它从破壳到现在,有137天,四个多月,一点没有长大——除去偶尔变大的身体。
那大身体还无法完全稳住,持久度几近四十?秒。
有时候,许清月在想,小蛇的营养是不是全部供给了脑袋,长脑不长身体?
小森蚺长身体不长脑。
假若它俩,分一分,多好。
小蛇抬头便见她一脸若有所思和踌躇。
“想什?么?”
它问她。
明明说的是蛇语,偏偏许清月秒懂。
她下意识回答它:“你?营养不够,发育不全。”
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