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许清月又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张韵梅医生拿着体检报告单,看过一遍后,放到手?边,又看电脑屏幕上的报告。
“有记起什么吗?”她推推眼镜,问许清月。
许清月思考一阵,很为难地说:“没有。”
说完,她又用?那种略带恐慌的眼神望着张韵梅,“医生,我会有事吗……?后遗症……”
张韵梅摘下眼镜,笑了笑,说:“体?检一切正常,没问题。你?出院后好?好?休息,如果记起什?么,或者哪里?不舒服,再来找我。”
许清月还是有些慌,但医生都这样说了,勉强让自己稳定下来。
张韵梅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陈小年说:“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
陈小年和方巧转身去了。
办公?室空寂下来,只余许清月和张韵梅两人?。张韵梅带上眼镜,在键盘上敲了一阵,她和许清月说:“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许清月疑惑。
张韵梅笑着说:“我没见你?的父母来过,是害怕没有告诉他们吧?出院后准备怎么说?”
许清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小小声地说:“就?说……和朋友去玩了。”
“你?们这些孩子呀。”张韵梅笑着摇了摇头,“还好?你?没事,但凡有一点事,看你?还能不能撒谎。”
许清月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办公?室寂静下来,接着响起打印机打印药单的声音。张韵梅拿过药单,去对面的药室取了药,装满一个口袋,提回来递给许清月,“回去也要按时吃药。”
许清月接来看,沉甸甸的一袋药,顿时皱起眉,一脸的苦相。
她最近吃药总是这样害怕,却是都吃了。
张韵梅满意地笑了笑,说:“用?量上面都写了,记得按时吃。”
许清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好?。”
张韵梅说:“回去吧。”
许清月站起身,“谢谢医生。”
她提着药,出了办公?室。张韵梅的视线追着她,直到门彻底关上,她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消失,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给方睿明?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接起来。
张韵梅说:“人?出院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方睿明?沉吟半响,问:“药?”
张韵梅说:“给了,最近一直在吃。”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护士的叫声:“许小姐,你?出院啦?”
“嗯。”
低低的答应声在门外响起,张韵梅骤然一惊,匆匆挂了电话。她放下手?机,手?抓住门把手?,在整理好?表情的同时,像平常那样打开门。
许清月坐在走廊对面的椅子上,一大袋药搁在她的身旁,手?里?捧着手?机在玩消消乐。
张韵梅诧异问:“还没有走?”
许清月消了一行消消乐,从屏幕上抬头,乖乖巧巧地回答她:“等朋友,她们还没有回来。”
张韵梅往电梯方向望,恰巧,电梯“叮”一声开了门,陈小年和方巧拿着出院手?续的各种表单走过来。
“月月。”陈小年叫,“办好?手?续了,走了吗?”
许清月关了手?机,揣进裤子的侧兜,拎着药,和张韵梅道?别:“张医生,我走了。”
张韵梅点头,看着她提着药,和陈小年和方巧,走进电梯。梯门关上,电梯往下降。
张韵梅问刚才叫许清月的护士,“她一直坐在那里??”
“对啊。”护士说,“天天玩消消乐。”
张韵梅压下心底的猜忌,关上办公?室的门,再次给方睿明?打电话。
方睿明?问她:“听见了?”
张韵梅看一眼门,隔着走廊和门,还有办公?室里?宽敞的距离,除非她长千里?耳,否则怎么能听见。
张韵梅说:“没有。”
随后又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吃个饭。”
方睿明?说:“她在家,不方便。”
张韵梅在心底嗤一声,嘴上说着:“好?。”
电话被方睿明?挂断了,张韵梅握着只剩“嘟嘟”音的手?机,手?指都发了青,脸上的恨意怎么忍都忍不住。
最终,“嘭”地闷响,她把手?机重重摔在办公?桌上。
活人?终究敌不过死人?留下来的东西!
张韵梅恨得牙齿都要碎了。
“张医生。”
护士在外面敲门叫。
“该到例行检查了。”
张韵梅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弓着背,深深的呼吸几口。她抬起头来,再次恢复了平静的模样,说:“好?。”
她整理衣服,拉开门,走了办公?室。
走在走廊里?,护士抱着病例本?跟在她身后,她又成了市区院里?出名?的张医生。
**
高铁站。
十?月的国?庆节刚过完,车站冷冷清清。
陈小年、方巧、许清月三人?坐在候车室,等着班次车。
陈小年是10:02分的高铁。
方巧和许清月是同一班车,11:33分的高铁。
两趟车的检票点挨着,所以三人?便坐在了一起。
陈小年有点遗憾地说:“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
方巧没有出声。许清月笑着说:“等放假了,有很多时间。大家在群里?约一下时间,还是可以一起玩的。”
陈小年一拍脑门,说:“对呀,我都忘了。”
三人?便不再说话了,各自玩着手?机。
方巧忽然问陈小年:“你?跟暖暖和朵朵说我们要走没?”
陈小年说:“说过了,昨晚给她们打了电话,她们说过两天走。”
许清月疑惑问:“她们在哪里??”
“我怎么总忘记和你?说呀。”陈小年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额头,“暖暖还在山上帮你?看艾丽莎,你?现在……这……”她无助地去看方巧,方巧也一脸恍惚,仿佛才想起来。
许清月疑惑,“艾丽莎到底是谁?”
方巧迟疑半响,说:“蛇……”
许清月惊呆了眼,不可置信的模样,“我的……?”
陈小年皱眉点头。
许清月喃喃道?:“我……我怕蛇呀……”
方巧和陈小年静了声,周围零零散散的候车人?开始提行李排队了。陈小年抬头一看,她的列车来了,准备检票了。
不出一分钟,检票员便站到检票口开始检票。
陈小年有点急,不住地看方巧,“怎么办?”
许清月好?似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呆着,说:“我不记得呀,我怎么会养蛇……”
她有些痴呆的样子,陈小年心情复杂,有些说不清楚她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检票的队伍走得更快了,熙熙攘攘就?到了末尾。
头顶的红色列车信息显示列车已经靠站,距离发车还剩七分钟。
提前五分钟停止检票,陈小年只有两分钟了。
“要不你?先走吧,我和她说。”
方巧说。
“我给方婷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我包车送月月回去。”
陈小年问:“一个人?能行吗?”
方巧说:“暖暖和朵朵也在,她们会帮忙的。”
“你?快去吧,错过这一班,就?只能等明?天了。”
陈小年的城市离这儿远,要坐七个小时的高铁。一天只有一趟列车。
陈小年没办法,狠了狠心,说:“那我走了,你?们有事给我打电话。”
方巧说:“好?。”
陈小年张开手?,抱了许清月一下。这一抱,把许清月抱回了神,许清月说:“你?要走了呀。”
陈小年点头,“我们下次再见。你?回去养好?身体?啊,多吃点,别长这么瘦。”
“好?。”许清月也抱她,脑袋在陈小年的怀里?蹭了蹭,“注意安全。”
陈小年忽然鼻尖发酸,有点舍不得,有点难过,但,不得不走,她们不能再留下来了。
得回家去,回家去。
从她们九个人?认识,到路宁宁被淘汰,到她们离开小镇,从国?外回到国?内,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家。
现在,该回家了。
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了。
两人?紧紧拥抱,分开。陈小年又和方巧拥抱,分开。
她踩着最后的十?秒钟检了票,匆匆往乘车点跑去,在下楼梯时,她停下来,回身,大喊:“月月!方巧!”
许清月和方巧看向她。
陈小年笑,笑得眼眸晶莹闪烁。
她大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她抬起手?臂,用?力地冲她们挥舞。
“再见!”
许清月和方巧对她笑。
“注意安全!”
“好?!”
陈小年转身,冲下了楼梯。
赶在列车关门前,踏上了回家的路。
沉重的车门在身后重重撞上,陈小年双手?撑住膝盖,狠狠喘气。
车上的人?都望着她,乘务员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陈小年摇摇手?,“不用?不用?。”
她扶着车壁,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的位置靠过道?,旁边靠窗的位置空着。陈小年的身体?一沉,坐了下去。取下桌板,放着背包。她靠在椅背上,脑袋微微后仰,搭着。
头顶的列车的灯是雪白的,把她跑得通红的脸照得红润润的。
陈小年盯着灯,脑海里?转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些事,可能让她失去她的好?朋友们。但如果再让她选择,她依旧会这样做。
她想保护她们,想保护自己。
“小年!”
惊喜的声音炸在耳边,陈小年侧头,雪白的顶灯下,戴子真提着黑色的背包站在过道?里?,微微俯下身,用?充满意外又欣喜的目光看着她。
他有一双朝气蓬勃的眼睛,棕色的瞳孔微微闪着喜悦光。
上一次,她们心里?装着急事,陈小年没有细致打量他。这一次,一上一下的空间,陈小年微微仰着头,戴子真微微俯着身。面对面,视线对视线,陈小年将他细细致致地看得清清楚楚。
戴子真,是一个充满朝气和阳光的男人?。
陈小年笑了,说:“好?巧呀。”
她坐直了身体?。
“是。你?去哪里??”
戴子真问道?。
陈小年说:“回家。你?去哪里??”
戴子真说:“锦城。”
陈小年“咦”一声,“我也是。”
戴子真问:“你?是锦城的啊?”
陈小年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黑色背包,问他:“你?的座位在哪里??”
戴子真朝她的身旁示意,陈小年一笑,站起身让他。错身而过时,陈小年意外地发现戴子真很高,背包被他轻轻松松放到头顶置物架上,他坐进了窗边的位置。
“你?们的事情忙完了啊?”
戴子真问。
陈小年坐下来,手?搭在扶手?上,笑着说:“都和你?说是故事呀,你?还当真了?”
“故事啊?”戴子真转头,笑着夸她,“讲得挺真实?的。”
“是吧,我也觉得。”陈小年对视他的视线,那双褐色的瞳孔里?,明?亮的倒映着她微微红润的满是笑意的脸。
列车启动了,呼呼地驶出点灯的昏昏暗暗的地下站台,沿着前方的轨道?驶去,城市、青草地、电塔、低矮的山坡……急速从窗外滑过,滑到他们的身后,远远坠在后面。
他们乘着列车,奔向前方,奔向新的轨道?和旅程。
**
“你?养了两条蛇,一条叫艾丽莎,一条叫……宝宝?”
方巧说。
许清月不太相信,“真的吗?”
方巧很肯定地说:“对。”
许清月踌躇半响,“真是我养的……我去看看吧。你?把位置发给我。”
方巧说:“我陪你?去。”
许清月摇摇头,“不用?啦,你?陪我好?些天了,早点回家吧,免得你?的爸爸妈妈担心。”
方巧有点犹豫,她被许清月说中了心事,这几天,她的妈妈总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多久回去。
有时候,一天能打四五次。
方巧迟疑两分钟,还是点开手?机把位置转发给许清月。
“对不起……”
她低低地说。
“我妈打太多电话了,再不回去……”
许清月拉起她的手?,两人?肩并肩地漫无目的地在高铁站里?走着。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巧说:“我们是好?朋友,以前总是你?帮我们,这次,我们陪着你?是应该的。”
她们从a5检票口,走到a48检票口,又折回来。慢悠悠地晃着,絮絮叨叨说着话。
许清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方巧:“周洁婕和汤贝贝……家人?来领了吗?我还没有见过她们。”
方巧说:“领了。她们是在殡仪馆里?火化后带回去的。我和暖暖去看了。”
许清月抿着嘴,没有说话。她们走出去好?远,许清月才低声说:“虽然我不太记得她们,却总是有些难受。以后,我们去看看她们吧。”
方巧说:“好?。有空你?给我打电话,我们约个时间。”
她们逛回去时,方巧的列车进站了,这一趟,本?该是许清月同她坐的,方巧在半程下车,许清月要坐到终点站。
现在,只有方巧一个人?坐了。
两人?在检票口拥抱,分开,互相叮嘱。
许清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口,心头空荡荡的。她看了许久,拎着一大袋子的药,转身出了高铁站,打出租车。
出租车沿着绕城路往郊区开,许清月的脸贴在车玻璃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商铺林立。
一辆一辆的车,白色的车,红色的车,黑色的车,迎着她从她身旁驶过。陌生的脸,熟悉的脸也随着车驶过。
她从众多张脸里?面捕捉到一张分外熟悉的充满正义的威严的脸——徐警官徐震中的脸。
从她的视野里?悄无声息地滑过,坐在黑色的小汽车里?。
徐震中回头,看她。
许清月坐在出租车里?,纹丝不动,脸贴着窗,目光呆呆地盯着路面。
出租车和黑色的小轿车相错而过。
徐震中从车旁的耳镜里?看见出租车在背后的十?字路口向左转了弯,身前中控台上的水芙蓉淡淡地飘着香,却因为在正午的温度过高,微微卷了花瓣。
“舅舅。”
李正开着车,偏头去徐震中。
“你?说那个女生还记得起来不,都半个月了,再记不起来就?永远记不起来了吧?”
“她是什?么人?啊,我还没有看见她家里?的人?,那桩车祸案就?被上头的人?处理了。”
徐震中回过头来,“嗯”了一声,说:“回去吧。”
李正惊讶,“不去医院看她了?”
徐震中说:“临时有会,你?自己抽时间去。”
李正“哦哦”点头,他本?来听说舅舅要来这边,顺道?跟来想去医院看看。现在舅舅有会,他也不能强行再去了。
他说:“那我送你?回局里?,我也去出勤了。下次有空再去看她,不晓得她好?久出院。”
徐震中不再说话,靠在椅背里?,听他喋喋不休地感慨:“唉,真是可怜……”
“才20岁,她以后都不敢坐车了吧,两个朋友都死了。舅舅,我听说啊,那个叫汤贝贝的,她爸妈没来人?,还是村里?的邻居来取的骨灰盒。”
“唉,真是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