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过冬至, 秋去春来。
不大的竹屋周围,已?然?种满了丛丛的香豌花。
书案前,一位穿着朱殷小褂, 脖颈上挂着一条平安锁的垂髫幼女, 在伏案认真写着什么。
待最后一笔落下, 女童跳下木椅, 拎着竹笺小跑着来到了院中。
“阿爹,茴儿写完了。”
翠衣青年似是在发呆,手中拿着绣了一半的绣棚, 望着院中的某个角落,一动也不动。
他身形消瘦, 肤色苍白,背影犹如一根细细的青竹,看似坚韧挺直, 却?又仿佛随时可以?崩折。
长睫下的一双精致柳眼,黯淡无光,唯有眼尾处坠着的一颗朱痣,依旧血红剔透。
好半晌, 柳惊绝才怔怔地缓过神儿来。
“阿爹,茴儿写完了。”
女童好似早已?对父亲的举动见怪不怪了, 又一次细声重复。
柳惊绝闻言,接过她手中写满字的竹笺。
小姜茴虽年岁不大, 写得字却?极其端正, 一撇一捺,一板一眼隐约可见风骨。
她只所以?这么努力, 是因为阿爹常说她阿娘的字写得极其风雅飘逸。
自己也要像阿娘一样。
“嗯。”
柳惊绝细细检查了一遍后,放下了手中的绣棚。
伸手抚了抚女儿毛绒绒的发顶, 温声道?:“写得不错,可以?奖励茴儿吃一次小馄饨。”
闻听此言,女孩抿嘴笑?了起来。
姜茴的眼睛肖像极了她阿娘姜轻霄,一双漂亮的杏眼,茶色的眼瞳清澈明亮。
笑?起来时,融融暖暖地荡漾着波光,柔得如同三月里的春阳。
见状,青年也跟着微微扬唇,不自觉湿了眼。
棠镇上,依旧人潮熙攘。
柳惊绝头戴幕篱,牵着女儿慢慢地往前走着。
小姜茴虽不是第一次来镇上的集市,却?仍是十分的好奇。
随着父亲的脚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街边有人在演日影戏,周围很是热闹。
她只听了几句唱词,便认出了对方演得正是阿娘为阿爹写的那折戏。
小姜茴数次想将?那场戏完整地看一遍,却?又不想惹得阿爹生气伤怀,只能次次作罢。
她犹记得阿爹唯一一次对自己发怒时的场景。
并对此心有余悸。
当时的小姜茴,在第一次下山后,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区别。
回家后便问自己的父亲要阿娘。
【我阿娘去哪了,为什么旁的孩子和小妖怪都有阿娘,独独我没有,是不是阿娘不要我们了......】
那天,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冷着脸狠狠地打了她的手心,并勒令她一天不许吃饭,面壁思过。
小姜茴委屈又难过,偷偷地跑去找了小白叔叔。
叔叔听罢,长叹了口气,最后告诉了她阿娘离开他们的原因。
小姜茴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匆匆地跑回家想要向父亲道?歉。
却?透过未合拢的门缝,看到阿爹正蜷缩在榻上,紧紧地抱着阿娘的旧衣。
哭得甚是伤心。
自此,她再未敢在父亲面前,提过一次阿娘。
二人很快便到了常去吃的那家馄饨摊。
摊主陆婶一下便认出了他们,热情地招呼着青年坐下。
“还?是三碗洒上辣子的小馄饨是吧。”
陆婶笑?呵呵地一边说,一边燃着火。
柳惊绝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小姜茴则紧紧地挨着爹爹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方才新买来的连环画本儿。
不大一会儿,摊主便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随后用腰间的抹裙随意地擦净了手。
“另一碗馄饨还?是给您打包回去?”
见柳惊绝应了声,陆婶利落地说了句行。
随即又接道?:“其实?啊,馄饨要趁热吃才好,下次喊着小姜大夫一起来,不然?的话带回家面皮都泡馕了......”
摊主随意的一句话,听得青年瞬时怔在了原地,心脏和咽喉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又疼又涩。
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姜茴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立刻机灵地开口。
“陆奶奶您做的小馄饨太好吃了,即使泡馕了,我阿娘也爱吃!”
陆婶被她这番奶声奶气的夸奖给逗笑?了,于?是又给二人上了一碗手打瘦肉丸。
“乖囡囡,再尝尝这个。”
柳惊绝见状,刚想付银子给她,却?被对方给回绝了。
“哎呀,还?掏什么钱呀,小姜大夫存俺这儿的钱,都够你们俩在这吃一辈子了,不用掏、不用掏!”
随即,一旁叫卖桂蜜豆花的小贩也端了两碗冰豆花给他们。
上面洒的桂花蜜,比正常的要多出足足两倍。
她搓着手,笑?得憨厚,“俺也是,小姜大夫都交代好了,只要你们想吃,随时都可以?来,还?要给你们淋多多的花蜜......”
夜晚,将?女儿哄睡后,柳惊绝慢慢走到桌前。
那里,放了一碗已?然?冷透了的馄饨。
鲜白的鸡汤有些凝固了,赤红的辣子浮在其上,小小的油圈,犹如一个个伤口。
映得整碗馄饨千疮百孔。
青年沉默地将?其全部吃下后,开始借着昏黄的烛光绣起未完工的布包来。
冷辣的痛感在他腹部炸开,越绞越深,而?柳惊绝却?仍面色如常,走针的动作熟稔又轻快。
不大一会儿,一个精致又实?用的布包便做好了。
青年展开打量了几眼后,便将?东西?妥帖地放到一旁,提笔落字。
亲亲妻主:
展信佳。
前几日我为你做好的一双布靴可有收到,大小软硬可还?合脚?若是喜欢我多再多做几双予你。这几日闲来无事,我又给妻主缝了个布包,以?后上山采药你就?可以?带更多的吃食了。
茴儿已?经长大了许多,你买的许多小衣已?经不能再穿了,她很乖也很听话,像妻主一样十分的聪慧,我们先?前买的那些启蒙书,已?经不够她看了。
对了,我最近又新学会了蒸米糕与松鼠鳜鱼,咱们的茴儿说特别好吃,下次做予妻主吃可好?还?有,即使很忙妻主也不要忘记吃饭,更不要在自己身上试药了,我会担心。
盼归。
夫阿绝。
最后一字落笔,青年怔忡许久。
片刻后,他拿起手中的信笺与一旁的布袋,走到了院中。
火苗不断舔舐着纸张布匹,越燃越旺,发出呼呼的响声。
橙黄的火光映在青年消瘦的面上,却?照不暖他眸底深沉的悲寂。
柳惊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盆中的书信与布袋彻底化成了灰烬。
一阵夜风吹过,灰烬飘飘荡荡,尽数送出了问晴山,散在了天地中。
青年就?这样安静伫立着,目送它们远去。
眼尾渐渐沁出泪意。
柳惊绝又一次在心中祈祷。
妻主,来我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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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
九幽的天空,向来是灰蒙蒙的,压抑又晦暗。
经年不见日光,就?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老树枯枝、寒鸦凄切,八百里黄泉路,唯有曼珠沙华开得荼烈。
奈何桥下,忘川水沉寂无声,裹挟着幽蓝水下无数挣扎的黑死魂灵,向西?流去,日夜不停。
而?此时城内的奉明殿中,正闪耀着灿灿金光。
巨大的法阵缓缓升起,围绕殿中女人轮转,无数鎏亮铭文在其中迁流迭起,神圣而?威严。
姜轻霄在阵中盘膝而?坐,脊背挺直,双眸微阖。
神态端庄而?冷肃。
她手下掐诀,口中颂咒。
蓬沛无边的赤金灵力自她周身沁出,注入流转着的巨大阵法之中。
殿外?,无数痛苦绝望极欲解脱的亡灵被吸引,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
聚集在大殿四?周,凝成了一层,厚重如淤泥般的黑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随着金光渐盛,越来越多的冤魂被超度,凄惨的鬼号停止,浓雾渐消。
“......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鬼万千。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昭昭九天。”
尾音既落,殿中金光骤然?一盛。
道?道?光束甚至刺破了九幽上空常年不散的黑云。
整个酆都城顿时都变得明亮了许多。
三殿阎罗之首的秦江王楚萋望见这一幕,不仅咋舌。
超度万千冤魂极其耗费神力,三界之中,也就?靖岚战神如此舍得。
见殿中的女人欲要起身,楚萋刚想上前去扶,对方却?率先?站了起来。
动作从?容,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神君觉得怎么样?”
楚萋望着女人泛白的唇角,关?切地问道?。
闻听此言,姜轻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无碍。”
说着,便朝殿外?走去。
送姜轻霄出城的路上,楚萋终究没有按捺下心中的疑问。
皱眉问道?:“神君为何如此执着于?超度亡魂?”
就?实?论虚,在这忘川河里、酆都城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数不胜数,她专司其职,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
可每次战后,姜轻霄都会来此超度亡魂,不仅如此,楚萋听闻她甚至还?会去归墟超度死去的天兵天将?。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
闻听此言,姜轻霄脚步不停。
片刻后,只简单道?了几个字。
“她们不该死。”
楚萋听得一知半解,却?也不好再追问。
不大一会儿,一行人便行至了酆都城门下。
城外?,忘川河沉默流淌。
一座名为奈何的石桥静静地伫立其上。
桥上,亡魂在牛头马面的驱使下,正排着长列,一点点地往前走着。
待喝了孟婆汤,前尘尽忘后便能转世?投胎。
原本分外?平常的一幕,楚萋却?瞧见身前的女人缓缓停下了脚步。
“神君,怎么了?”
她疑惑地顺着姜轻霄的目光,朝对岸望去。
只见忘川河畔,一位头戴幕篱,一袭青衣的男子正静静地伫立在一株即将?枯死的柳树之下。
在四?周衰败灰蒙的景中,一抹翠青,是那般的显眼。
这时,一股阴风吹拂起篱纱,飘荡间依稀显露出青年苍白瘦削的下巴。
就?在这时,楚萋忽地听姜轻霄问道?。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