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 池绪和裴谨修准时到了游乐场门口。

    到的时候,霍凌宇正和徐怡聊着天。

    师甜甜是最后一个到的,裴谨修注意到, 她坐的车是全球限量版,身后还跟着两个女性保镖。

    “抱歉抱歉,路上有点堵车,就来迟啦。”

    霍凌宇小小年纪倒很有绅士风度, 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姐说了,等女孩子是我们男人应该做的。”

    徐怡对霍凌宇的姐姐充满好奇, 问:“你姐姐今天不一起来玩吗?”

    “她觉得一群小孩子太烦了,不愿意来。”霍凌宇说, “不过我表哥今天要来, 他绕路去接他一个同学了。”

    正说着, 霍凌宇突然招了招手, 朝前面刚从车上走下来的两个人跑了过去。

    “表哥!”霍凌宇喊了一声, 兴冲冲地给大家介绍,“这位是我表哥,名叫迟千枫, 你们叫他千枫哥就好了!”

    迟千枫看起来也不大, 刚上初中的样子, 穿着一件皮夹克,头发微长, 几缕发丝垂在眼前,痞帅痞帅的。

    迟千枫“嗯”了一声,把身边人往外拉了拉, 介绍道:“这是我同学,苏欲雪。”

    苏欲雪穿着棉质白衬和浅色牛仔裤, 外面套了件卡其色风衣,踩着一双十分普通的白球鞋,浑身上下连鞋带衣服加起来估计还没师甜甜今天出门背的兔子玩偶斜挎包贵。

    但显然,在场的众人里,除了裴谨修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苏欲雪的态度倒十分落落大方,冲大家问好后,弯眼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游乐场呢。”

    这倒挺少见的,裴谨修心想,一般来说,有钱人圈子里基本上都是有钱人。

    一方面,他们像巨龙守护宝石那样恐惧别人觊觎他们的财产;另一方面,物质基础不在一个水平上,所追求的东西也大不相同。

    师甜甜见来了两个风格迥异的帅哥,激动的眼睛里都要闪桃心了,她左右对比,还是更喜欢气质温柔和煦的苏欲雪。

    因此,师甜甜主动走到了苏欲雪身边,给苏欲雪递了根棒棒糖后,她红着脸说:“游乐场很好玩的,如果你还想玩,我以后可以请你去源西区的环球游乐场。”

    苏欲雪弯了弯眼,笑着说了声谢谢。他气质十分柔和,像万物复苏的暖春一般,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迟千枫见状,嘴角一勾,笑得略带几分邪气,俯下身问:“妹妹,没我的份啊?”

    “……”师甜甜的脸红到了耳后根,默不作声地从玩偶包里又拿出了一根棒棒糖,递给迟千枫。

    迟千枫不大正经地叼着糖,笑得令人脸红心跳道:“谢啦。”

    师甜甜脸红得快爆炸了,觉得今天真是格外美好的一天!

    闲聊了几句后,大家终于开始往游乐场里走。

    今天为了接待霍凌宇这位小少爷,游乐场并不对外营业,只有他们几个人,想玩什么玩什么,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最先走到的是一个套圈摊位,前排是些摆件,后排是些毛绒玩具。

    徐怡喜欢其中一只小绵羊,但套了几次都没套成功,还是霍凌宇自告奋勇,试了很多次后,才帮徐怡套了出来。

    池绪手里拿着圈,还没想好套哪个,于是转头问裴谨修:“你有喜欢的吗。”

    裴谨修若有所思地指着后排的垂耳兔道:“那个还不错。”

    他省略的后半句是:看着有点像你。

    池绪摆好了姿势,跃跃欲试:“那我套中了送你!”

    说罢,他手一扬,圆环听话的飞了出去,正正好好地圈中了垂耳兔。

    “……”裴谨修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池绪一发即中,热情地将纯白色的毛绒垂耳兔塞到了他怀里。

    裴谨修拎起兔子耳朵,和玩偶大眼对小眼。

    一时间,他看这只玩偶又哪儿看哪儿不顺眼,一会儿觉得眼睛太小,一会儿觉得脸型奇怪,没有远看时那么可爱,更比不上池绪。

    池绪有双很漂亮的眼睛,裴谨修一直很喜欢,深黑色的,清透明亮,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懵懵懂懂的,眼中仿佛有水波荡漾,透出一股天然呆的可爱劲儿。

    人和人相处无非就是外貌与性格之间的相互选择,由此划分出朋友、好朋友、到最高级别的爱人。

    对裴谨修来说,他交朋友也要求极高,条件苛刻,心里条条框框地存在着不少规则。

    因此前世活了二十年,能划进他知心好友范围里的人一个都没有。

    虽然有不少人愿意单方面视裴谨修为至交好友,但那是他们的事。

    尽管世界很大,但能找到一个绝对合拍且真诚的人做朋友也并不是件容易事,但穿书之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有许多个瞬间,裴谨修都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望着站在光里的池绪,突然想起了阳光中的裴泠,想起了那句:

    “快快长大。”

    那边苏欲雪也战果颇丰,他帮师甜甜套了个狐狸和海豚,又帮迟千枫套了个飞机模型。

    套来的战利品最终都交给保镖放回了车上。

    下个游戏项目就是池绪心心念念的鬼屋了。

    鬼屋有许多主题,色调都阴暗瘆人,与游乐场里其他颜色活泼明快的场所形成了鲜明对比。

    裴谨修转头一看,池绪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贴了贴。

    介于来的都是小朋友,迟千枫做主选了个微恐的医院主题。

    他们一行人分成了三组,入场前需要带着眼罩,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入到鬼屋的不同地方。

    池绪和裴谨修是一组。

    等到了地方,裴谨修摘下眼罩,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打开工作人员走之前发的手电筒,有限的光源下,勉强能看清他们身处在一个狭窄逼仄的走廊里。

    两边墙壁一半白一半绿,墙面很脏,泛着发黄的污渍,又似乎被什么人用指甲划过一般,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隐约还夹杂着一股血腥气,手电筒光线微弱,只能看见远处惨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

    “你……”

    裴谨修回头,刚说了一个字,池绪就被吓得猛地一哆嗦。

    他像个小鹌鹑般,缩在宽厚的卫衣里,只露出煞白的小脸和圆圆的眼睛,怯生生的,头顶两根呆毛迎风晃动,看得裴谨修忍俊不禁。

    “怕吗?”裴谨修明知故问,清泠的声音回荡在诡异阴森的走廊里。

    突然,不知是楼上还是楼下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像拖着人的头砸墙。

    池绪的脸更白了,眼中氤氲了一团水雾,小小声说:“我……我有点走不动。”

    “……胆小鬼。”

    裴谨修虽然骂了这么一句,神情却是绝无仅有的温柔。

    他无奈地叹口气,笑着,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伸给池绪,“走了。”

    池绪现在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抓救命的树枝般,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裴谨修的手。

    刹那间,无边的勇气仿佛顺着裴谨修手掌传递到了他身上。

    池绪不再呼吸困难,手脚发软,心跳如雷,那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恐惧也好像顷刻间土崩瓦解了般。

    裴谨修太大胆淡定了,牵着池绪的手,走得不慌不忙,异常平静,格外的强大可靠。

    通过医院陈旧的导览地图,裴谨修知道他们现在在第六层,主要是手术室和麻醉室。

    刚才他们和工作人员是通过电梯上来的,现在电梯已经停了,下楼的安全通道也被锁住了。裴谨修和池绪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找到下楼的钥匙,和其他人汇合。

    因为是微恐鬼屋,进去之前工作人员就说过没有真人npc,主要靠布景和音乐营造恐怖氛围。

    不用担心哪个地方突然冒出鬼来,池绪也安心了不少,甚至有心思闲聊,他走着走着,突然闷闷地小声说:“我不喜欢医院。”

    裴谨修淡淡道:“没几个人喜欢医院。”

    虽然这样说,但裴谨修感觉自己的心还是隐隐抽痛了一下。

    ……为那迟早要到来的宿命。

    他毕竟不是神,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尽人力听天命。而他又素来悲观,不受控的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坏的结果。

    但最终,所有起伏的情绪都被埋在心底。

    裴谨修推开废旧手术室的大门。

    咯吱咯吱的开门声吓了池绪一跳,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池绪隐约看到个人影,像松鼠一样抱紧了裴谨修的手臂。

    “假人,别怕。”裴谨修把手电筒交给池绪,让池绪打光,从病床上穿着护士服、被开膛破肚的假人手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与此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师甜甜的声音,她和徐怡还有两个女保镖在一组。

    裴谨修和池绪连忙开锁下楼。

    刚推开冷硬陈旧的大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前突然掉下来个男人,倒吊着,嘴角几乎咧到了太阳穴上,笑得阴森可怖。

    特效妆画的太逼真了,池绪惊呼了一声,啪叽一声摔了手电筒,被吓得整个人缩在了裴谨修身后。

    出门很狭窄,又吊着这么可怕的东西,手电筒摔到了楼梯口,从地上打上来光衬得人偶更吓人了。

    池绪一动不敢动,紧紧闭住了眼睛,太害怕了,浑身发着抖,手上也汗津津的。

    “你这胆子。”裴谨修无奈地调侃了一句,但见池绪一副强忍着不哭的表情,又无端有些心软。

    他伸手一揽,把池绪圈在怀里,又用这只手挡住了池绪眼睛,另一手撩开人偶,带着池绪往出走。

    “有门槛,抬腿。”

    裴谨修一边说,一边把掉在门外的手电筒往外踢了踢。

    池绪听话地配合着。

    一直走到楼梯口,裴谨修才松开池绪,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

    池绪缓过神后,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裴谨修的手。

    介于今天情况特殊,裴谨修也没跟他计较这种于他而言过分亲密的姿势。

    他们俩刚走到第五层门口,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尽管知道没有真人npc,池绪的心还是“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直到熟悉的声线传来,池绪的心跳才趋于平稳。

    他们和霍凌宇迟千枫还有苏欲雪汇合了。

    人一多,鬼屋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五楼通往四楼的楼梯是个密码锁,迟千枫和苏欲雪把整个四楼翻了个底朝天,在某一病房的暗格里翻出来了个血印斑斑的日记本,通过日记本里记录的关键性日期解开了密码。

    裴谨修和池绪刚好搭上顺风车,跟着到了四楼。

    在四楼,他们和师甜甜徐怡汇合。

    四楼是妇产科,刚才师甜甜就是被一个开膛破肚的孕妇人偶吓到的。

    结合五楼的日记本,这个废弃医院的大致背景故事浮出水面:这是个涉及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的黑心医院。

    老生常谈的鬼故事了,几个小孩却都被吓得脸色格外苍白。

    毕竟医院在他们眼里是个救死扶伤的神圣场所,完全无法想象竟然还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迟千枫有些后悔选了这个贴近于现实生活的题材,他心想,万一这些小孩以后都不敢去医院了怎么办。

    因此,迟千枫呼噜呼噜地揉了两把霍凌宇的脑袋瓜,笑着说:“都是假的,别信。”

    师甜甜也鼓起勇气道:“你们以后可以来我爸爸的医院看病,我爸爸的医院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师甜甜的爸爸并不是医生,而是亲自投资开了家医院,他家开设的正是鼎鼎大名的洛津西林医院,主攻各类肿瘤。

    因为师甜甜有太多亲人死于癌症了,她父亲师文海痛定思痛,决心组建一批全国最好的专家团队,这便是洛津西林医院的雏形。

    裴谨修心想,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稍微改变一点剧情,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了。

    剩下三层楼都十分好走,大家有说有笑,七嘴八舌地走了出去。

    出鬼屋后,那几个小孩面色都恢复红润,唯独池绪还白着一张脸。

    裴谨修看了池绪几眼,见池绪心不在焉,捏了捏他手心:“你还在怕?”

    池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茫然无措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难过,我……害怕。”

    或许是一种好景不长的第六感。

    裴谨修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能明说。

    正好出了鬼屋前面就是个靶场,裴谨修转移话题道:“别想了,去射箭。”

    解决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专注在别的事上,射箭是个很好的选择。

    站立,搭箭,开弓,坏心情仿佛也随着锐利的箭矢破风而去了。

    又一次射中十环后,池绪眉眼舒展,心情明显有所好转。

    快到中午了,大家商定了半天,最终决定去吃海鲜自助。

    霍凌宇不喜欢被服务生围着吃饭,于是把人通通打发走自己动手。

    裴谨修则正好相反,他最讨厌剥带壳的东西。

    但今天毕竟是霍凌宇的主场,裴谨修客随主便。

    况且,就算不吃那些带壳的,也有火腿、生蚝、鳗鱼等可供选择。

    一盘鳌虾已经吃完了,池绪见裴谨修从始至终一个都没吃,凑到裴谨修耳旁小声问:“你不吃吗?”

    裴谨修摇了摇,言简意赅道:“懒得剥。”

    池绪一副“你早说嘛”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剥好了一只鳌虾,放到了裴谨修碗里,主动请缨:“那以后我帮你剥。”

    鳌虾口感清甜,糯叽叽的,确实很好吃,池绪的话却裴谨修无端地想起了前世在饭局上,一个富二代吐槽新交的恋人娇气,带壳的东西一律得他亲手剥好才肯吃,要不是还没真的“搞到手”,他才不干呢。

    许多人都渴望找到个能真心疼自己宠自己的对象,企图用各种琐事去佐证感情,但恰恰是这种反复试探暴露了内心潜在的不安。

    人是错的,再怎么试探都是错的。

    裴谨修回过神后,碗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按住池绪仍试图往他碗里堆食物的手:“那多累,以后有在家可以雇人剥,在外请服务生剥,不用你剥一辈子。”

    裴谨修还省略了一句,如果既雇不起人,也没有服务生,与其让池绪一直帮他,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池绪朦朦胧胧地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关切”的味道。虽然剥虾在他看来只是件顺手的事,他并不觉得累,但也没到上赶着抢活干的地步。

    因此他眼睛一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顿自助吃了两个小时,吃得几个小孩都肚子圆滚滚的,在游乐场里散步消食。

    午后阳光正好,落在人身上暖洋洋,却并不过分炽热。

    足下绿草如茵,软绵绵的,霍凌宇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师甜甜生气,被师甜甜拎着包追着揍。

    直到迟千枫和苏欲雪拿来了些风筝,两个人才暂时停战,各自领了一个风筝去玩。

    池绪拿了一个蝴蝶的,又替裴谨修拿了一个小鸟的。

    惠风和畅,裴谨修手一扬,略微跑动了两步,风筝就扶摇直上,迎风舒展。

    不一会儿,池绪的风筝也放了起来,两只风筝越飞越高,穿过云层,裴谨修目光逐渐悠远,低声念:“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池绪虽然听不懂,但也是背过唐诗宋词三百首的人,知道裴谨修刚才念的是词。

    他有些仰慕地问道:“什么意思呀。”

    裴谨修简单解释道:“希望以后能向风筝一样,越飞越高。”

    没有线就更好了,当一只真正的鸟、一只鹰、一只大鹏,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池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你懂的真多呀。”

    裴谨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放完风筝,接下来就是游湖泛舟,

    上次在森林公园里,池绪虽然被韩辰卓吓到了,但很快就恢复好了,也没留下后遗症,现在坐在船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玩。

    坐船划到对岸后,就来到了整个游乐场里最有名的过山车,纵览云霄。

    师甜甜和徐怡都不想玩,选择了另一边更温和的摩天轮,池绪望着高耸入云的轨道,又想玩,潜意识里又有点害怕。

    犹豫间,霍凌宇揽住他的肩膀就往里走:“你可不能跑,你得陪我!”

    池绪性格温软,十分有义气,对于不涉及原则的事情,通常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凌宇一句话,他就抛下所有顾虑,准备上过山车了。

    但池绪和霍凌宇刚迈出两步,就被裴谨修叫住了。

    他伸手,把池绪拽到了一旁,神色淡淡却又不容拒绝道:“他恐高,还是我陪你去。”

    裴谨修是不恐高的,也不知道恐高的人坐过山车是什么感觉,但他记得《豪门之抵死缠绵》里的描述:坐在过山车上,五脏六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揉捏一样难受发紧,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失重感仿佛堵在喉咙口,蜷缩住身体也无法缓解不适,好像快要死了。

    像他飞机失事时的感受。

    现在才下午三点,后面还有很多活动,勉强坐完过山车,池绪身体会很难受。

    裴谨修不想再像上次去洛津森林公园那样,让池绪这次的游乐园之旅也充满遗憾。

    池绪不大会拒绝人,但既然裴谨修已经给他了一个台阶下,池绪也歉意地对霍凌宇笑了笑道:“抱歉啦。”

    他今天去了次鬼屋后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尤其在此之前,裴谨修提醒过他很多次。

    鬼屋里他还可以靠裴谨修,可这全长上千米的过山车,无论多难受,只要上去了就得坚持坐完。

    霍凌宇有些遗憾,但还是善解人意道:“恐高啊,那好吧。”

    裴谨修就站在那里,分明很近,却又让人觉得很远,清清冷冷的,霍凌宇潜意识里不太敢和裴谨修勾肩搭背,因此扬了扬下巴问:“咱们走?”

    裴谨修点了点头,正巧那边苏欲雪也恐高,他和池绪作伴,去另一边坐旋转木马了。

    上坡、下坡、转弯、俯冲……

    下过山车后,霍凌宇嗓子都喊哑了,扶着树干想吐。裴谨修和迟千枫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出一辙的平静淡定,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之后的后半程里,霍凌宇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精力充沛,说难受倒也不是很难受,只是总感觉有些反胃,胸里堵着一团气,想吐又吐不出来。

    尽管如此,霍凌宇也坚持到了晚上八点看完烟花秀后才散场。

    大家挥手告别,各回各家。

    走了一整天路,池绪已经累到眼睛都睁不开了,脑袋歪在车窗边睡得正香。

    裴谨修本来还担心他晚上怕鬼不敢睡,又要可怜汪汪地缠着自己陪他。

    这次他还会果断拒绝吗?

    裴谨修心想,他之前是很讨厌和人距离过近,但或者是习惯使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总之,他已经不抗拒池绪了。

    回家之后已经快九点了,池绪晕晕乎乎地洗完澡刷完牙后就睡下了。

    裴谨修睡得稍迟了些,一直等到池晚宜从池绪卧室里出来。

    已经快十点了,睡前外面隐约有些打雷,裴谨修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国庆七天假期,之后的六天都在下雨。

    等他洗漱完准备睡觉时,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裴谨修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是白天那个鬼屋,但又不完全是。

    裴谨修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前世裴泠生病后住的那家医院,连vip病房里的绿植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在阴森诡异的环境之下,曾经青翠鲜活的绿植也腐烂枯萎,积满尘埃。

    厚重的窗帘紧闭,昏暗阴沉的病床上,正绑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裴谨修向前走去,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裴谨修不是第一次梦到裴泠。

    事实上在失去母亲的前几年里,他梦境的内容几乎全都关于裴泠。

    要么重复裴泠死前的那一幕,要么是裴泠没死,又回来陪他了。

    总之,梦里多欢愉,梦醒之后就有多孤独痛苦。

    因此在看见裴泠的刹那间,裴谨修就知道,他又做梦了。

    环境诡异,裴泠也十分诡异。

    这个梦境延续了鬼屋的背景,裴泠被开肠破肚,内脏器官流了一地,躺在黏稠到泛黑的血液之中。

    床上的裴泠神情凄厉,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发出阵阵痛苦的嘶吼声。

    尽管知道是梦,裴谨修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尖锐地痛了一下。

    他眼中浮现出痛苦,没有犹豫,上前把缠住裴泠的绳索解开,将瘦弱的母亲揽入怀中。

    而下一秒,裴谨修眼睁睁地看着裴泠手穿过他的胸,掏出他的心脏,双眼猩红,神色狰狞道:“去死!去死!!你们都该去死!!!死!!!”

    一团黑雾升起,足下的地四分五裂,仿佛从高空中坠落般,裴谨修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睁眼的一刹那,朦胧中看到自己床头好像站个人。

    淡定如裴谨修也被吓了一跳,喊了一声:“谁?!”

    问完,没等回答,裴谨修就坐了起来,啪的一声打开了床头灯。

    池绪穿着嫩黄色的小狗睡衣,抱着小狗玩偶,一向柔顺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

    柔和的灯光下,裴谨修仔细一看,才发现池绪紧紧咬着牙,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眼睛红通通的,哭得满脸都是泪。

    见裴谨修醒了,池绪终于敢哭出声,他上下抽泣着,可怜兮兮地呜咽道:“我……我半夜醒了……我害怕……”

    “……”裴谨修彻底无语了,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对池绪道,“上来吧。”

    裴谨修的被子和床都够大,睡两个六岁小孩绰绰有余。

    池绪躺在床上,或许是之前忍得太久了,现在还止不住地抽泣着。

    裴谨修递给他纸巾让他擦了擦眼泪,问道:“等了多久?”

    池绪小声说:“没多久。”

    裴谨修又问:“那要是我一直不醒呢,你要看着我到天亮?”

    这句话把池绪问住了,他缩在被子里,犹犹豫豫道:“那我去找小乖?”

    “……”出息。

    开灯看到池绪的那一瞬间,裴谨修才骤然间想起,他原本也有这样一段时间的,日日噩梦,总是在半夜惊醒,每天都得开着灯睡觉。

    只不过后来年岁渐长,这些丢人的事都被他刻意遗忘,现在陪池绪重新经历一遭,才逐渐唤醒那些尘封的记忆。

    恐惧和害怕,裴谨修再清楚不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垂下眼,轻轻说:“没关系,以后再做噩梦的话,你可以叫醒我。”

    半明半暗之中,裴谨修的眼神比床头小夜灯还柔和。

    池绪一颗心也仿佛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又暖又甜。

    毕竟这种可以在半夜三更随时打扰的保证,就连池晚宜也没跟他许诺过。

    裴谨修的被子有种裴谨修身上的味道,池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挺好闻的,舒适与安心。

    “谢谢你,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池绪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都住在一起了。”

    似乎是想到了迟早要分别的以后,池绪低声问:“以后等你回了家,我们也经常一起玩,好不好?”

    “最好”“好喜欢”“一辈子”已经成了他们两个日常相处过程中的高频词汇,池绪隔三差五就会重复上几遍,裴谨修最一开始还嫌腻歪,到现在早已见怪不怪,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亲兄弟也不能一辈子住一起,总要成家立业各奔东西的。

    但裴谨修不打算说这些。他知道池绪只是不喜欢孤单,并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不安,因此反复强调,是想向他寻求承诺和保证。

    突然间,裴谨修想起系统之前跟他说过,它在原主落水自杀后曾和原主交谈过,原主那时候有两个选择,重生走完剧情获得奖励,亦或者直接投胎转世。

    毫无疑问,原主选了第二种。

    他半是同情,半是唏嘘,心想:连原本“命定”的小竹马在知道剧情后都不愿意留下来陪你。

    模模糊糊的,裴谨修记起自己好像也有过渴盼友谊的童年,太久远了,久到产生这个念头都觉得荒谬。

    被最信赖的情感背叛,从而抵触任何感情,谈及感情都觉得愚不可及。

    像他那样以恨为驱动力,不正常地活着,本来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一步步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可现在,好像拼拼图般,他经历别人的人生,也在一步步找回自己。

    裴谨修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的,不同于以往的敷衍,甚至还有些珍重:“好,一辈子。”

    “我们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池绪得到了裴谨修的保证,安心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裴谨修也睡着了。

    一夜好眠。

    窗外阴雨连绵,第二天早上八点,直到王妈上来敲门,裴谨修才从睡梦中醒转。

    池绪还睡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他睡觉十分规矩,既不打呼也不磨牙,一晚上过去几乎连睡姿都没变,蜷缩成小小一团,安安静静地侧躺着,存在感低,也不和裴谨修抢被子。

    总之,没让裴谨修后悔昨天半夜三更的心软和承诺。

    这场雨一直从十月份下到了十一月,寒流过境,气温骤降,下雨也变成了下雪。

    十一月末,池绪怕冷,穿了件毛绒绒的厚外套。他下雪从不打伞,走到教学楼后淋了一身的雪,更像个糯米团子了。

    晃了晃脑袋,池绪抖落干净身上的雪花,突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肩膀,转头一看,果然是霍凌宇。

    “一会儿放了学去打雪仗呗!”

    一个学期相处下来,霍凌宇自认为和裴谨修也很熟了,他一只手揽着池绪,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裴谨修肩上,热情道:“裴哥打雪仗肯定厉害,我要跟你一组!”

    学校中间举行了几次篮球赛和足球赛,裴谨修只是作为替补参加了一次篮球赛,但因为表现过于突出优异,自此一战成名,尤其得到了身为体育委员的霍凌宇的崇拜。

    裴谨修当然不想去打雪仗,不过还没等他拒绝,池绪先道:“今天不行诶,马上元旦了,我得去学生会帮忙初筛元旦节目。”

    “元旦晚会啊。”霍凌宇低喃了一声,随即问道,“徐怡是不是要表演弹琴?”

    “是啊,师甜甜表演跳舞,我也有个节目,是唱歌。”池绪说完,问道,“你要来看看吗?”

    霍凌宇既好奇又期待,但还是摆了摆手:“现在看了就没新奇感了,还是等到晚会当天再看吧。”

    提到元旦,不免想到那为期三天的假期,霍凌宇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计划了:“元旦一起去看徐初的演唱会吧,怎么样?我表哥他们也来!”

    徐初是近几年刚爆红的一位流行乐男歌手,凭借专辑《流星》吸粉无数,因为歌曲朗朗上口,在小学生群体里也颇有名气。

    池绪道:“元旦那天我和裴谨修打算去看电影《惊玫》,你要去吗?”

    霍凌宇问:“《惊玫》?讲什么的?谁演的啊”

    “《惊玫》是个悬疑片,主演是沈纭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这话的不是池绪,而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师甜甜。

    说罢,她转头问池绪:“可以带我一个吗,沈纭可是我女神,我也想去看。”

    沈纭多年来深耕影坛,虽然有口碑,但知名度绝对没那么高,演的东西也大多晦涩难懂,裴谨修确实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吸到小学生粉。

    还不止一个。

    霍凌宇刚不大爽地嘟囔了一句“我凭什么知道啊”,另一旁和师甜甜形影不离的徐怡就主动介绍道:“就是拍绿叶口香糖广告的那个女明星,沈纭好漂亮呢,性格也很酷,还会弹琴,我也好喜欢她。”

    “啊……?哦……哦,你喜欢啊。”霍凌宇莫名其妙开始结巴,脸上的不爽都瞬间消散了,果断决定道,“那我们就一起去呗,白天去看电影,晚上看演唱会!”

    几个小孩没有不同意的,就这样安排好了元旦假期。

    一个多月的时间既慢也快,过了平安夜圣诞节,洛津市连着下了三天的雪,雪停之后,终于到了元旦前夕。

    十二月三十一号当天下午不上课,二点班主任组织各班去大礼堂观看元旦晚会。

    晚会长达三个小时,可以邀请家长,看完就放元旦假期了。

    当天中午,班上有节目的小孩都已经化好妆换上了演出服。

    师甜甜跳开场舞,羽绒服里穿着粉黑相间的小裙子,扎着双马尾,舞台妆亮闪闪的,又甜又酷。

    徐怡弹琴,穿了一身青蓝色的汉服,头上带着蝶吻花流苏发簪,抬手低头间,一摇一曳,真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女,气质无双。

    池绪穿着一身纯白小西服,头发稍微做了造型,卷得更蓬松了,同时还撩起了刘海,露出了精致的眉眼,像童话世界里纯洁高贵的小王子。

    三个人座位相连,吸引了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小孩们围在他们三个的座位旁,左一句“好漂亮”右一句“真好看”,都颇为欣羡。

    因为刚入学,大多数小朋友都挺害羞的,没敢报名元旦晚会。

    池绪三个人带了个好头,这样光鲜亮丽,引人瞩目,能吸引不少人参加明年的各大校级活动。

    进大礼堂后,师甜甜是开场舞,徐怡的节目在第七个。两个女生都提前去后台候场了,池绪的节目在第十八个,因此挨着过道,坐在了裴谨修旁边。

    主持人报完幕后,全场熄灯,热烈的音乐响起,一片黑暗中,一道光束落在了舞台中央。

    台上一共六个小孩,是师甜甜还有她街舞社的同学们。

    歌曲节奏鲜明,舞蹈干脆利索,节目又燃又炸,确实很适合做开场舞,很快就点燃了场子,赢得了全场欢呼。

    节目结束,霍凌宇张着嘴巴,看得目瞪口呆,一脸惊讶:“我天,师甜甜这么会跳舞的吗?”

    大礼堂里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盖过了霍凌宇的疑问,一直到徐怡登场,霍凌宇才从师甜甜开场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舞台上,徐怡戴着朦胧面纱,弹的是《彝族舞曲》。

    曲音泠泠,轻缓柔美,滑音仿佛滑到了人们的心坎里去。琴音由缓转急,一颗心也随着琴音跌宕起伏,一曲终了,余韵悠长,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徐怡气质太突出了,座位前后都在打听台上的小女孩是谁,霍凌宇与荣有焉,鼓掌鼓得也十分卖力。

    第十个节目结束后,池绪也去后台候场了。

    他临去之前,裴谨修终于从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分出心神,对池绪说了声“加油”。

    整场元旦晚会,裴谨修虽然目视前方,但很难对小学生联欢会提起多大兴趣,因此兀自在脑海里干自己的事,没看师甜甜跳舞,也没听徐怡弹琴,外界的热闹喧嚣都与他无关。

    池绪离开之前,特地和裴谨修说,这首歌是唱给他听的。

    裴谨修有些讶然,他本来对池绪唱歌也没多大兴趣,毕竟他们相处半年了,池绪基本上天天都在哼歌,裴谨修知道他唱歌的水平不错。

    但现在因为这样一句话,裴谨修心底竟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越到后面专注看晚会的人越少,但池绪登场时,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先是一段钢琴前奏,裴谨修一抬眼,才发现钢琴竟然是现场弹的,伴奏的人好巧不巧,是苏诚柏。

    旋律熟悉,裴谨修觉得自己上辈子好像也听过。

    随着池绪的歌声响起,裴谨修才记起歌名,这个旋律,很像《虫儿飞》。

    歌词也很像。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小孩稚嫩干净的声线,唱起这种类童谣歌曲来独天得厚,曲调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忧伤与惆怅,唱下一句时,人海茫茫中,池绪好似看向了裴谨修所在的方位。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注1)

    意思直白明确,是想要他陪,是想和他“一双又一对”。

    裴谨修三分嫌弃,嫌弃太腻歪,黏黏糊糊的,还有三分无所适从,毕竟他从未和人建立过如此亲密的友谊,还有四分,朦朦胧胧的,像即将破土而生的种子。

    他问道:“原书里池绪也给原主唱过歌吗?”

    系统显然也有点懵,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的。

    它诚实地回答道:“没有。”

    大礼堂中灯光闪烁,裴谨修眼中也光影明灭,影影倬倬地浮动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

    日薄西山,元旦晚会也接近尾声,今天池晚宜和宋俊都来了。

    晚会结束后的回家路上,池晚宜夸了两句池绪的独唱,但也很有分寸感地没问裴谨修为什么没有准备节目。

    她只说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还准备了烟花爆竹,今天破例,允许两个小孩迟点睡。

    从晚上八点起,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就没停过,吃完饭后,裴谨修和池绪一边在小区里遛狗,一边欣赏天际绚丽夺目的烟花。

    他们在小区里一圈又一圈地散步,不知疲倦般,走了很久很久。

    漫天烟花好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近到仿佛伸手可触,鎏金一般铺满整个天空,恢宏瑰丽得令人心惊。

    烟花声暂缓,池绪的电话手表轻微地“叮”了一声,与其同时,夜空中的烟花前所未有地密集了起来,一朵印着一朵,层层叠叠,华光万千。

    裴谨修知道,是十二点了,新的一年到了。

    他看向池绪,池绪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倒映有漫天星河。

    “元旦快乐。”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池绪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裴谨修,小乖被牵引绳拽得一趔趄,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它倒是不怕烟花声,反而异常兴奋,不明就里地围着两个小孩转圈圈。

    牵引绳缠来绕去,像繁复交织的命运,早在不知道哪个瞬间,就密不可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