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另一旁, 池绪正画着画。

    时近年末,又到了祯河推出年终新品的时候,池绪期中考试考得很好, 所以池晚宜允许他参与到年末的项目里来。

    池绪有很多想法,在和此次负责年终项目的总设计师关山月交流之后,他们初步定下了三个主题,分别是:昆虫物语、上古之灵、荒诞童话。

    昆虫物语以自然界的海伦娜闪蝶为灵感, 与蒸汽朋克元素相结合,再施加想象力异化。

    设计图纸中, 蝴蝶一半的身体与翅膀由齿轮、轴承、链条构成,另一半仍旧是蹁跹的蝶翼, 用渐变色的宝石镶嵌铺就。

    冰冷严谨的机械与灵动脆弱的生命相结合, 仅看设计稿就会被异形蝴蝶奇特古怪的外表和瑰丽梦幻的色彩所打动, 美得神秘而又孤寂。

    上古之灵是以民间猜想为灵感。

    据说百年之前, 曾有西方考古队于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挖掘中出了一方石窟。石窟内有一组壁画, 经技术复原以后,考古学家们惊讶地发现,壁画上竟出现了比现代科技还要发达的巨型飞行器。

    根据壁画内容, 人们猜测很久很久之前的蓝星极有可能曾出现过比现今社会更先进发达的科技与文明。

    但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 普通人的生活质量却日益下降, 蓝星的环境也不断恶化,贫富差距越拉越大, 被压迫的人们忍无可忍,最终爆发了一场席卷蓝星的战争。

    这场战争旷时日久,大地千疮百孔, 满目疮痍,人类也因生物化学武器而产生变异, 人间已彻底沦为烈狱,有极端分子意欲炸掉蓝星,与星球上的所有生灵同归于尽。

    这时,上古之灵复苏了。

    从壁画上的形象分析,上古之灵名曰奚荀,人首蛇身,不可直视。

    神灵震怒,降下神罚,以七罪处决人类,有罪者皆化为飞沙,抹平疮痍,最终在这场神罚中存活下来的人不过十数百。

    奚荀也因此力竭,再度陷入沉眠。祂的沉眠之地生长出了一株枯木,百年后,枯木上结出了唯一的一朵花,树曰奚荀树,名曰奚荀花。

    又过了上万年,蓝星在奚荀树的滋养下,重焕生机。

    设计图稿中,耳坠是一对简约清新的奚荀花,手镯和戒指都设计成了枯木单花的形象,胸针则是被枯枝环绕着人首蛇身的神灵,神灵垂眼,眉目含怒。

    荒诞童话则是以一则暗□□为灵感。

    这则童话大概内容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刚继承王位的国王在森林里打猎时意外捡到了一位身受重伤,美貌惊人的少女。

    他对这名少女一见倾心,为救少女的命,竟愿意割下自己的肉做为药引,只求少女重获健康。

    少女服药后,身体果然在三天之内恢复如初。

    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一技之长,在国王主动求婚后,少女感动不已,心甘情愿地答应了国王,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变故发生在少女与国王声势浩大的成婚典礼后。

    自那天起,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太阳,连绵不断的大雨冲毁了农田和桥梁,越来越多的人民因疫病而死去。

    城镇里涌出了大量毒蛇,每个被毒蛇咬过的人身上都会长出鳞片,身体也越来越冷。

    久而久之,他们也变成了蛇。

    国王花重金请来的能人异士总在第二天暴毙,脖颈上残留着血淋淋的两个骷髅,是对王权的蔑视以及挑衅。

    国王对此既束手无策,又害怕不已,最终,他决定弃民众而逃。

    通往外界的路都被洪水淹没,因此国王秘密吩咐工匠建造一艘大船,他只带了自己的亲信护卫和王后,打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乘船离去。

    大船驶离国邦后,国王终于松了口气,他连日来神经紧绷,操劳过度,精神终于在这一夜里松弛了下来,早早地睡着了。

    半夜。

    国王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除开这古怪的声音,他还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紧,紧到国王脸色涨红,几乎快窒息而亡。

    此时,恰巧一抹月光透过舷窗照亮船舱,国王冷不丁地,视线猛地撞上了一双巨大的竖瞳。

    蛇!

    国王吓得快晕过去了,但他到底还是没晕,只不过精神岌岌可危,处在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这时,这条通体赤红的蛇竟然开口说话了:“陛下,是我呀,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蛇首变成人脸,竟是与国王共床共枕了多年的王后。

    “啊!!!!!!!”惨叫一声,国王吓得差点晕过去。

    王后问道:“陛下,您还记得奎兰王后吗?”

    奎兰王后是上一任国王的妻子,也是这任国王的母亲。

    提起母亲,国王并不怀缅惦念,反而惊恐万分,甚至吓到身体都痉挛了起来。

    奎兰和蛇少女有着相似的经历,她们都是在打猎时被国王捡到而成为王后的。

    不同的是,蛇少女在当王后时经常出席各大庆典与舞会,而国内的百姓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美丽妙曼的奎兰王后。

    前任国王给出的解释是,奎兰王后体弱,性情孤僻,她不能吹风,也不愿见人。

    想到这荒谬背后隐藏的残酷真相,蛇少女愤怒不已,她嘶嘶低语道:“你知道吗?奎兰曾是森林里最勇猛的猎人。我的命就是她救的。”

    国王凸出的眼球里闪过一丝诧异。毕竟自打他有记忆起,他的母亲奎兰就被关在狭窄逼仄的鸟笼里,被老国王用铁锁链锁住了双臂,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石屋中。

    奎兰身体也的确很弱,一点也看不出曾是那样一位骁勇善战的猎人。她有些神志不清,傻傻愣愣的,就算把锁链解开,鸟笼的门打开,奎兰也决计站不起来了,她无法走出那一方铁笼。

    蛇少女看着国王惊讶的表情,内心憎恨不已,一时间,她也陷入了回忆当中。

    认识奎兰的那年,冬天来得格外得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令森林气温骤降。

    蛇少女当时还只是一条幼蛇,她没来得及冬眠,被冻僵在雪地里,是奎兰救了她。

    奎兰照顾了她很久,但蛇少女是只冷血动物,她既不喜欢与人相处,也不感激奎兰。

    奎兰对此并不在意,她不需要蛇少女报恩。

    待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后,蛇少女就告别奎兰离开了森林,回到了深山里去。

    三年后,当蛇少女再次回到森林后,她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了奎兰的住所,想再看一眼奎兰。

    但森林深处只剩下落满灰尘的小木屋,无论蛇少女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奎兰的身影。

    蛇少女问遍了整座森林里的生灵,一无所获,最终只有蘑菇精灵告诉她,奎兰被老国王带来的人围攻。

    她顽强抵抗,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受了重伤后被老国王强行绑进了王宫里。

    蛇少女向来淡漠冰冷的心仿佛裂开了一个空洞,她感到愤怒、恶心、悲痛欲绝。于是当天晚上,蛇少女偷偷潜进了王宫,想要救出奎兰。

    她还是太弱小了,不光没救出奎兰,还被国王的术士抓住了,差点被做成蛇汤。

    命悬一线之际,是奎兰认出了她,偷偷将她放跑了。

    蛇少女痛恨自己的无力,转而去邻国拜访女巫,她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女巫十年,交换了化作人形与控制天气和天下间所有蛇类的能力。

    十年后,等蛇少女与女巫的交易结束,奎兰和老国王恰好在她重返王国的那一年死去,她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大街小巷里,每个人都在沉痛悼念老国王的离去,他们称赞他不光是个好君王,还是个专情的好丈夫,一生一世只有王后一位妻子。

    蛇少女本该是薄情冷血,不会有太剧烈的情绪起伏的,可民众的话语还是让她出离的愤怒。

    她想:所有人都该死。

    愚昧的看不清真相的人该死,帮着老国王作恶的人该死,身上流着老国王肮脏血脉的新国王更该死。

    她还想:但奎兰得活。

    于是,蛇少女又远赴邻国,她再度出卖了自己十年的灵魂与女巫达成交易,学会了邪恶的黑魔法:献祭复活之术。

    刚好,献祭复活之术需要与奎兰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的灵魂。复活女人,需要成千上百条男人的命;复活男人,需要成千上百条女人的命。

    国邦内有神的祝福保护着国王,蛇少女一直无法得逞,所以她降下连绵不绝的大雨,命令蛇群只咬男人。

    倘若国王不弃国而逃,蛇少女也拿他没有办法。

    偏偏,国王是个贪生怕死又虚伪至极的孬种。

    风雨飘摇的船上,蛇少女用国王的鲜血画了一个巨大的黑魔法阵,然后,她一口口地撕碎了国王的灵魂。

    于国王痛苦的嚎叫声中,整个城邦都被洪水淹没,黑魔法紫黑色的不详之光笼罩着整个国度。

    一个月后,洪水退去,国邦内开满了一种紫蓝色的花。

    其中,有一朵生的最高最大,花骨朵紧紧闭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开花。

    蛇少女用男人的鲜血不停地浇灌花朵,十五年后,这朵花终于绽开了,里面竟躺着一位人类少女,是复活后的奎兰。

    是蛇少女第一次见到奎兰时,奎兰的样貌与年纪。

    复活后的奎兰记忆停留在了十五岁,她忘记了王宫,忘记了老国王。从此,在森林深处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荒诞童话的设计元素就是蛇与奎兰花。

    池绪画了很多张设计稿,无论最终采用了哪个主题,都打算设计成一整套系列首饰,包含了项链、耳坠、手镯、胸针、戒指,还有典藏版首饰盒。

    在期中考试结束至今的这一段时间里,池绪每天晚上都在画设计图,图纸画好以后会交给池晚宜带去公司。

    周末他会去公司找关山月。上学的时候,关山月偶尔也会来他家找他,他们就一些问题更进一步地交流探讨。

    蛇躯首尾相衔,中间是一朵蓝紫色的七瓣花……池绪小心地上着色,画完最后一笔后,才放松了下来,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已经晚上快十点了。

    池绪一边活动着酸痛麻木的肩背和脖颈,一边转头看了一眼裴谨修的桌位。

    书桌前没人,池绪下意识往阳台看了一眼,裴谨修果然在阳台,正拿着手机打着电话。

    隔着玻璃门,声音影影绰绰的,模糊能听到一些,裴谨修应该是在和助理李复打电话。

    池绪想起了上次陪裴谨修一起去慎明集团里处理一些事。

    裴谨修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叫人无法轻易看出来他的喜怒,更猜不出来他的真实想法,他说话语气也并不激昂,反而淡淡的,一直很平静。

    分明才刚上初一,个子比公司高层里绝大多数人都矮上一些,年龄更是小得过分,但他站在那里,威压和气场就好似拔地而起一般,一个眼神就让人胆战心惊。

    没人敢忽视或轻视这个少年。

    池绪叹了口气,他有些苦恼地想:明明慎明集团内部比祯河更复杂,员工也不是乖巧听话的猫猫狗狗狗,但裴谨修很有手段,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能让慎明高层都乖乖听话。

    可他却还远远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成熟老练,能恩威并施,让祯河里的高层都听自己的。

    和池绪矛盾最大的三个人,一个是祯河的股东之一纪辛,一个是珠宝部的部门总监魏竹,还有一个是珠宝部的首席设计师之一周见山。

    纪辛是祯河所有股东代表里最坚决反对池绪参与到年终项目里来的一个人,原因是公司就是公司,不是给小孩子过家家瞎胡闹的地方。

    况且年终项目是一年里最重要的项目之一,有着很高的业绩要求,出不得半点差错。

    万一产品销售量不达标,那最终损害得可是全体股东的利益。

    但池绪六年级时就拿到了yasmine青少年组珠宝设计大赛最高级别的王冠奖,他这两年也一直在参与新品研发,成绩不错。除了年纪,他的工作资历与经验都完全可以胜任年终项目设计师这一职位。

    纪辛在乎的是利益,池晚宜可以理解,也想好了解决办法,那就在股东会里和持有反对意见的股东们签下对赌协议,如果来年净利润未达预期,池晚宜将以股权的形式补偿股东损失掉的那部分利益。

    祯河在池晚宜手里发展得很好,大多数股东还是信任她的运营能力和眼光的。

    最终,只有纪辛坚持己见,与池晚宜签下了对赌条款。

    魏竹和周见山都是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曾师从于国外知名珠宝设计大师,参与过给西方王室设计珠宝的大项目,因此难免有些恃才傲物。

    尤其池绪才刚上初中,就算他从不会走时就会拿笔画画,但年龄和经验还是太少了,魏竹和周见山是来祯河上班的,不是来伺候太子爷的。

    但池绪“昆虫物语”和“上古之灵”的设计稿和设计思路提交上去后,魏竹的态度明显松动了很多,甚至对池绪最后一个主题“荒诞童话”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周见山对池绪仍旧没什么好脸色,说话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或许是因为以往的年终项目大多都是由周见山负责,他本来以为今年也理所应当地分给他,现在却空降到了池绪头上。

    但其实今年年终项目本来就安排给了关山月,从来都不关周见山的事,而关山月也的确是这次项目的主负责人,池绪只不过是跟着她一起做罢了。

    想到这些事,池绪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争取到了机会,池晚宜和关山月也全力相信他支持他,为他顶住了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

    压力之下,池绪偶尔也会焦虑和不安,毕竟市场的风向难以预料,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大多时候都并不是付出就有回报,取巧和营销都很重要。

    池绪想得太入迷了,没发现裴谨修已经打完电话回到了卧室里。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池绪刚画完设计稿,正一张张翻看着。

    池绪有些忐忑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裴谨修点了点头道:“很好看。”

    池绪又问:“那三个主题里选一个呢?”

    裴谨修毫不犹豫道:“荒诞童话。”

    蛇吻兰花,池绪也最喜欢这个主题。

    它荒诞、诡秘、危险,故事里又包含了诸多反转,是个很有趣也很有意义的主题。

    “我也很喜欢。”说完,池绪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很好。”

    裴谨修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抬头道:“能的。”

    他眼睛亮亮的,池绪心神一晃,如坠性格的一般,顾虑与担忧在裴谨修的三两句话间像脆弱易散的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突然之间无比坚定与自信了起来。

    裴谨修将设计稿小心地放回原处。

    他说能,并不是单纯地鼓励池绪,而是在原书里“荒诞童话”就受到了国内外富豪名媛甚至王室的追捧,成为了很多人心里排名top1的珠宝首饰。

    只不过原书里,“荒诞童话”的设计理念与设计稿都被宋嘉良剽窃走了。

    到最后,享受世人赞美与追捧、享受“史上最年轻的天才级珠宝设计师”这一荣誉称号的人也变成了宋嘉良。

    宋嘉良。

    他想姓陈,想叫陈嘉良,但改姓需要经过宋俊的同意。

    宋俊这一生只有两个孩子,池绪已经跟了池晚宜姓,他视宋嘉良为自己唯一的血脉,是他们老宋家在人世间最后的传承。

    无论宋嘉良认不认他这个爹,总之宋俊死也不可能松口答应宋嘉良改姓。

    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嘉良改不了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姓,只能自欺欺人地在现实生活中将名字写成陈嘉良,一来二去,还真被叫开了。

    但裴谨修偏不如他所愿,偏要叫他宋嘉良。

    “宋”这个姓就是宋嘉良身上流着肮脏之血的象征,是宋嘉良穷其一生无法摆脱的烙印。

    快到睡觉时间了,池绪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裴谨修照惯例下楼,送池绪到家门口。

    他们分开前,池绪总会说一了声“明天见”,然后挥一挥手转身离开,裴谨修总会站在原地,定定望着池绪离开的背影。

    今天,裴谨修在路灯下站得格外久,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地眨了下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家。

    月光清冷,雾霭淡淡,一阵夜风吹过,凉意沁骨,冷得恰如裴谨修此刻心境。

    他边走边想:该遭报应的人,一个都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