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 微光慈善基金会成立三周年。这三年来,共计二十亿元的善款被发放到了全国超六十万女性身上。

    理事长李卿工作热情极高,耐心负责, 这些年里将微光慈善基金会的误差率控制在了1%,管理费也控制在了3%以下。

    她要求理事会每周向她提交一份进度报告,而她也会每十天向师甜甜提交一份总结报告。

    这极大地避免了募集来的善款被层层剥削,中饱私囊, 让微光慈善基金会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

    四月,微光慈善基金会在周末组织了一次公益活动, 组织志愿者去往洛津周边欠发达地区的乡村开展女性生理卫生课堂,并免费发放相关卫生生理用品。

    轮到杨山县时, 师甜甜和罗意正好有空, 结伴而行。

    公益活动为期三天, 她们俩去的是前两天。第二天下午, 在发放免费的女性卫生用品包时, 一位农村妇女突然冲进了队列前方,隔着桌子,直直地给师甜甜跪了下去。

    师甜甜和周边人都吓了一大跳, 七手八脚地将这位阿姨扶起, 带到了志愿者休息室里。

    休息室是临时搭起来的帐篷。

    春寒料峭, 山上气温更低,这位阿姨却穿着一件破旧单薄的棉服。

    她身材矮小, 一看就饱经风霜,手上生了冻疮,鞋上沾着泥, 身上也风尘仆仆的,正局促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师甜甜坐在了她对面的折叠椅上, 笑着问:“阿姨,您贵姓呀?”

    这份平易近人的亲和力有效地缓解了阿姨的紧张感,她终于抬起了头,带着浓重的乡音道:“周兰,兰花的兰。”

    师甜甜注意到她从来时到进屋,怀里一直抱着一个艳红色的塑料袋。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师甜甜直觉这一定与这位阿姨突然出现并跪在她面前有关。

    她没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周阿姨,您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助吗?”

    将怀里的塑料袋紧了紧,周兰仰头看着师甜甜,她眼神颤巍巍的,满溢着看救世主般的祈求,膝盖一滑,又给师甜甜跪下了。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师甜甜连忙扶住她,抓重点问:“阿姨,您女儿怎么了?”

    眼中瞬间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周兰哭得涕泗横流,嘴唇蠕动了两下,艰难地开口道:“她失踪了,十三年前她去城里打工,一年后突然失踪了,我知道她是被人杀了,我知道是谁杀了她,没人相信我……大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女儿报仇,求求你。”

    抓着师甜甜的肩膀,周兰说得断断续续,哽咽难言。

    从她的阶级走到师甜甜面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是苏北市建河县磨村人。大概一年前的暑假,师甜甜曾去往她所在的贫困村里支教,但周兰那时并不在村里。她是回去以后才发现,村里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吴老太竟然被好心人接走治疗了。

    街头巷尾的几个大娘聚在一起撇闲话,有消息灵通的,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师甜甜身份不一般,告诉她村里来过一个了不得的千金大小姐,有钱得很,还人美心善。

    周兰当时刚从洛津回来,她本来是想去洛津告状的,但反被别有用心的坏人骗去了多年来的积蓄,还差一点被拐到了传销组织,九死一生后才终于逃回了村里。

    听到这则消息后,本来已绝望心死的周兰忽然又抓住了渺茫的希望。

    她记住了师航睿这个名字,上网查了查,知道了她是微光慈善基金会的发起人和最大股东,也知道了她经常参加线下的公益活动。

    微光慈善基金会每次组织公益活动前会提前预告,同时会发布志愿者名单,全都公示在了官网上。

    周兰就沿着师甜甜的路线,昼夜不停地奔波在路上,之前几次没有经验,她到地方后并不清楚谁是师航睿。志愿者并不固定,都是从五湖四海过来的,问人或者没有结果,或者得知师航睿已经离开了,周兰只能遗憾地与师航睿擦肩而过。

    直到这次,周兰终于在人海中望见了穿着朴素,扎着利落高马尾的师甜甜。

    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时,花一般灿烂,周兰恍惚一瞬,想到了她的女儿史心悦。

    当年史心悦离家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周兰和丈夫史建雄供不起她读书,她就只能出去打工。

    离家前,史心悦背着轻便的背包,家里穷,她并没有太多可带的东西。

    周兰和史建雄舍不得,一直送她到了村门口。

    临别之际,他们俩哭得一塌糊涂,反倒是史心悦浅浅一笑,乐观地安慰道:“爸爸妈妈,放心吧。我会努力工作的,城里机会多,到时候赚了大钱,我就买个大房子,把你们都接到城里住!”

    少女灵动灿烂的笑容犹在眼前,那时谁也不知,这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史心悦在城里找了份销售工作。她嘴甜,能说会道,业绩好,提成拿得多,因此常常往家里汇钱、寄东西。

    周兰和史建雄生活水平也随之水涨船高,之前爱说闲言碎语的人被打了脸,讪讪不语。

    一时间村头村尾都羡慕不已,夸赞两口子生了个好女儿。

    这是周兰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只可惜短得如昙花一现。

    年尾将至,周兰夫妻思念女儿,日盼夜盼,盼着史心悦回家过年。

    除夕夜前三天,一直与周兰联系密切的史心悦却忽然失联了。

    发短信不回,打电话没人接,史建雄放心不下,三天后的除夕夜去城里找人。

    家里还有一些牲畜,周兰走不开,只能期盼丈夫能早日带回来好消息。

    然而,史建雄进城后也如同史心悦那般,一连七天,杳无音讯。

    七天后,周兰接到了一个电话,问她是不是史建雄的妻子。

    那是警察的电话。

    牲畜托给村里邻居帮忙照顾,周兰立马买了车票,赶到了苏北市明河区公安局。

    史建雄死了。

    他是因呼吸道梗阻而窒息死亡的,体内有较高浓度的酒精残留,身上除了摔进路边池塘撞到了额头外再无其他外伤,初步判定是一起因酒后溺水而亡的意外事故。

    史建雄的尸体是由一名环卫工人发现的,死亡时间是在前一天夜里凌晨三点,之所以能确认死者身份,是因为在死者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钱包,钱包里夹着死者的身份证。

    除了身份证外,钱包里有几张被水浸泡后又阴干了的零钱,还有一张一寸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一张的全家福。

    本该一片空白的照片背后,有个小角落摸起来凹凸不平的。

    ……像是一朵简笔画的白云。

    内心生出极大的不安,崩溃的周兰在公安局里嚎啕大哭,她伏在史建雄冰冷僵硬的躯体上,目眦欲裂。

    疑点实在太多了。

    史建雄根本不喝酒,怎么可能因为醉酒溺水,意外身亡?!

    明河穿磨村而过,史建雄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怎么可能淹死在一个半人高的小池塘里?!

    周兰一手攥着破旧脏污的钱包,另一手紧紧地抓着丈夫的胳膊。

    恍惚中,解剖台上的史建雄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般,他痛苦地睁开了眼,挣扎着对周兰做出了一个口型。

    “……快逃!!”

    周兰吓了一大跳,冥冥之中,她没有向警察说出自己的怀疑。

    惶恐不安的周兰并没有在苏北市里待多久,隔天就雇了殡仪馆带着史建雄的尸体回了北市建河县磨村安葬。

    史建雄来时已经替史心悦报了失踪案,警察在这段时间里走访过史心悦的同事、邻居、房东。

    其中,据一名名叫石子航的同事称,史心悦早就有了离职意向,她听说南方机会多,想去南方发展。

    史心悦的工作是空调销售,工作地点是云棠电器中心。

    周兰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老家。

    最开始的半年里,周兰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地里盯着她,偏僻的小村落里偶尔能看到一些神出鬼没的外来人。

    她变得深居简出,不修边幅,疯疯癫癫,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说她疯了。

    半年后,小心翼翼的周兰敏锐地发现,一直以来监视自己的势力不见了。

    她谨慎地又等了一年。

    一年后,她去了地处西北地区瑞阳市,找到了史心悦上班时跟他们唯一提过的朋友,韦秀秀。

    韦秀秀在史心悦失踪半年后辞了职,回到了自己乡下老家,周兰找她颇费了一番功夫。

    得知周兰的身份后,韦秀秀顿时卸下了满身的警惕与戒备。

    她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挣扎,叹了口气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兰瞬间崩溃。

    “阿姨,心悦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无数个日夜里,周兰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会不会一切都是她想多了?会不会从来都没有人监视她?丈夫的死是个意外,女儿也真的去南下打工了,只是出了点事联系不上家里人而已。

    现如今,容不得她再心存幻想,血淋淋的现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了眼前。

    “她临走之前交给我了一件东西,她也没想好让我交给谁,我……我后来也不知道该交给谁,既然您来了,我这就拿给您。”

    韦秀秀拿给了周兰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还有一封信。

    周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信,又看完了手机里的短信,听完了里面的一些录音文件。

    她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内容是韦秀秀讲给她听的。

    在此之前,周兰对女儿遭遇的事已有所猜测,她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实的情况却永远比她想得更糟。

    悲到极致,怒到极致,反而流不出来眼泪,周兰眼睛干涩涩的,她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不光没哭,甚至还有点想笑。

    史心悦入职半年后,恰好是云棠电器中心开业一周年,因为外形好气质佳业务能力突出,史心悦被选为了当天的销售代表,向上面来的大领导汇报工作。

    作为市区里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电器中心,云棠电器销售额与盈利水平都极为突出,所以开业一周年,洛白云亲自来了店里庆贺。

    也正是这一次,让他注意到了容貌长相与能力都颇为突出的史心悦。

    彼时的史心悦事业刚刚起步,她年轻自信,热烈灿烂,对未来充满期待。

    殊不知,这正是她人生万劫不复的开端。

    据韦秀秀说,自那天之后史心悦就被洛白云给缠上了,公司门口经常停着一辆高档车,史心悦也因此招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自一周年庆典后,史心悦就变得沉默孤僻,不太爱搭理人,韦秀秀和她的关系也大不如从前。

    后来,韦秀秀发现史心悦身上经常出现大片的淤青,大夏天也穿着长袖,偶尔甚至脸上也带伤,不得不用厚重的粉底遮掩。

    临到过年前三天,韦秀秀那时已经计划着回家了。

    某天傍晚,正当她收拾行李时,史心悦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好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人,史心悦带着帽子和口罩,警惕极了。她并没在韦秀秀那里多留,留下两封信和一部手机就走了。

    手机不是史心悦常用的那个,史心悦又叮嘱韦秀秀离开苏北市后再看信。

    时隔多年,韦秀秀仍记得史心悦离开时的背影。

    那是苏北市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的,史心悦走在雪地里,是纯白世界里唯一的一点黑,那么的孤独寂寥。

    三天后,回到乡下老家,于漫天鞭炮声里,韦秀秀打开了史心悦写给她的信。

    这样阖家欢乐的节日里,她却突然哭得一塌糊涂,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

    妈妈抱着她,问她为什么哭,韦秀秀又惊又怕,根本说不出话,缓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含糊其辞道:“人……人活着好难啊。”

    当天夜里,哭着睡过去的韦秀秀做了一个梦。

    仍旧是那个大雪天,只不过天是黑的,雪也是黑的,史心悦反而成了黑暗世界里的唯一一抹白。

    史心悦向她道谢。

    韦秀秀更愧疚难安了,她明明早就发现了不对,却任由事态发展,如果她那时候再勇敢一点……

    史心悦替她说出来了接下来的话:“秀秀,如果你那时候勇敢一点,现在只会多一个死人。”

    韦秀秀既气愤又无力,绝望地想: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会有的。”史心悦仿佛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她身影越来越淡了,仿佛快被黑暗吞噬一般,在临消失前,清浅地笑了笑,“秀秀,好好活下去。”

    韦秀秀哭着从梦中惊醒,为避免惹人怀疑,她年后又返回云棠电器上了半年班,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理由辞了职,又一年后,她等来了史心悦的母亲周兰。

    怕手机里的信息丢失,周兰又买了几部手机,备份了很多份,她还将那些明显带有威胁恐吓暴力性质的短信打印了出来,装在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就这样踏上了复仇之路。

    这些年里,周兰逐渐了解到了曾经的白云帮,现在的百春堂、百夏堂、百秋堂、百冬堂。

    和她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年里因疾病、贫困、人为的意外事故,也死去了不少人。

    红色塑料袋里装的证据越来越多,周兰身上背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高山上的志愿者帐篷内,师甜甜脸色凝重地打开王兰视若生命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分门别类,像文件那样一册册地摆放着,每一册上都写着名字。

    史心悦、韩明曼、于倩倩、刘刚、王非……

    饶是认为自己已经成长了许多,这件事也不在师甜甜的处理能力之内。

    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当天下午,师甜甜的父亲师文海就带着周兰去了苏北市明河区公安局报警。

    除了最南边的傅平夏闻风而逃外,洛白云、洛平秋、洛平冬等相关涉案人员也悉数被抓捕归案。

    洛白云是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被带走的,当天消息便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第二天市场开盘后,众云集团的股价被牢牢地钉死在了跌停板上,昶盛集团的股价也随之暴跌了9.11%,市值一夜之间蒸发了上百亿。

    上市集团的董事长曾是黑老大,身上还背着几十条人命,这件事在网上也立马发酵了起来,引起了轩然大波。

    为社会稳定,上面极度重视,省公安厅指定苏南市警方侦办调查。

    一个月后,四月五号,刚好是今年的清明节。

    明河岸边。

    天上下着小雨,师甜甜扶着周兰,缓慢地走到了一具行李箱前。

    行李箱里放着很多沉重的铁块,除此之外,还有一具蜷缩的尸骨。

    周兰悲恸至极,全靠师甜甜的搀扶才勉强站立,而明河岸边绵延数千里,这样的尸体还有二十三具。

    与其同时,在苏北市最大的一家众云超市的地底下,警方挖出来了三具尸骸。

    同年六月,连云省人民检察院发布了关于洛某云等涉嫌黑恶势力组织违法犯罪案件审查起诉情况的通报。

    省纪委同公安机关配合,查处了一系列隐藏在洛某云背后的腐败与保护伞问题。

    七月十二,该案在连云省苏南市飞星区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公开审理。

    十天后,苏南市飞星区人民法院对案件公开宣判,洛白云、洛平秋、洛平冬等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八月六号,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师甜甜的帮助下,周兰为那些死在洛白云手里的无辜逝者们举办了一场的共同葬礼。

    事情闹得很大,有不少社会好心人士都密切关注着案件进展,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灵堂内外堆满了好心的社会人士送来的鲜花,开得灿烂,格外纯洁无瑕。

    死者里甚至还有年仅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所以不少人送来了小孩爱吃的零食,爱玩的玩具。

    这是一场几近于全民参与的追悼会。

    裴谨修和池绪也来上了三炷香。

    灵堂摆着两排黑白照片,最中间的是明眸皓齿的史心悦,笑容灿烂。

    垂首上香,抬头的那一刹那,照片上的史心悦好像突然间活了过来,清浅地笑了笑。

    裴谨修轻轻眨了眨眼。

    这种幻觉并未消散,反而越来越严重,除了史心悦,剩余二十五个人也好似活了过来般,灵魂脱离相框,愈飘愈高。

    裴谨修旋即明白,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死者的灵魂。

    “谢谢你们。”

    声线不一的道谢声。

    因为他有系统,所以只有他能看到,也只有他能听到。

    灵魂愈来愈淡,消失时,他脑海里的系统忽然道:“他们会有很幸福的下一辈子。”

    裴谨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为什么非要等下一辈子才能幸福?”

    “主神为什么不在他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就帮助他们?”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系统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但主神也有自己的敌神,祂会极力地破坏主神定下的规则,扰乱每个小世界的正常运行。”

    涉及神灵层次的战争。

    既然连神都没有办法,裴谨修更无能为力,只好缄默不语。

    系统安慰他道:“往好处想,你们加强了他们身上属于主神的规则烙印,他们之后就不会再被敌神盯上了。”

    裴谨修并没表现出明显的异样,上完香后跟池绪一起走出了灵堂。

    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天终于在今天放晴了。

    阳光格外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