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隆冬,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裴谨修和池绪去参加了全国数学竞赛的决赛。

    仿佛要洗尽世间诸般罪业,洛津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的大雪。

    走出考场时, 雪还未停,漫天雪花四处飞舞,纷纷扬扬的,染得天地苍茫一色。

    时近年末, 某种程度上张家的事也算是彻底了结了。

    这一局从一年半前开始铺设,除了裴池两家外, 霍家师家苏家皆有参与,张家内部, 也有张多千与张多昌作为内应。

    张家挥霍无度, 破坏天河集团的资金链比池绪预想中的要容易得多。

    尤其当天池药酒成立后, 张多日太想从天池药酒里谋取短暂的暴利, 因此急急忙忙地催促着管理层以推动公司上市为主要目标。

    张多日心里十分清楚, 保健品不是个长久的行业,迅速爆发后势必会迎来长久的衰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真到了那个时候, 他早就股权高位套现赚得盆满钵满了。

    被逼无奈下, 管理层为了满足ipo所需要的条件而极具短期功利性,甚至开始不择手段地营销造势。

    为了促进销售额和盈利额, 管理层将天池药酒包装成了一款能调理身体机能,包治百病,防癌抗衰, 延年益寿的神奇药酒。

    不仅如此,为增强说服力, 管理层还专门聘请了养生专家为天池药酒开设养生节目,又花重金请相关科研人员撰写关于天池药酒功效的理论依据与参考文献,最后,甚至无中生有地虚构出一大批因天池药酒而癌症痊愈,重获健康的现实案例。

    一瓶天池药酒的定价是1999元,一个疗程为期两年,共计二十四瓶,组合价45000。

    45000用来治疗癌症杯水车薪,但买天池药酒却足以覆盖为期两年的完整疗程。被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深度洗脑后,许多人都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在天池药酒线下门店前排起了长队。

    管理层的营销造势很明显涉及虚假宣传,误导消费者,被药监局警告了一番后,天池药酒表面上有所收敛,背地里仍肆无忌惮。

    天池药酒成立一周年时,距离证监会制定的上市标准还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但张多日已经等不及了,前期投入巨大,导致他资金链十分紧张,再加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群众并没有那么好骗,一年过去,已经有不少人对天池药酒的作用心生怀疑,虽然张多日花了大价钱极力地压低了,但时局变化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张多日决定借壳上市,他费了好大一番心思,通过天河集团旗下所拥有的部分资产置换来了一家壳公司的控股权。

    这一举动更加速了天河集团的灭亡。

    上市在即,意外突生,华北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里,一个花毕生积蓄购买了二十四瓶天池药酒的七旬老汉李瑞德,因近日来天气阴冷,身体疼痛不止,三天内喝完了一整瓶药酒,竟突然身亡了。

    李瑞德的死未必和天池药酒有直接关系,但舆论发酵下,天池药酒喝死人的新闻报道转瞬间便甚嚣尘上,天池药酒不仅被暂停上市,还被吊销了药品广告批准文号,并禁止再做任何形式的广告宣传。

    上市无望,影响的不光是天池药酒及张多日的个人利益,还有给天池药酒大量输血的天河集团。

    张家人骄奢淫逸,沉迷享乐,天河集团行将就木之时,张子苓甚至一无所觉,刚从拍卖会里斥一亿巨资买了一副名家山水画。

    很快,天河集团就因资不抵债宣布破产,张子苓稀里糊涂地进了监狱,他上了年纪,被吓得不轻,差点因心梗去世。

    除了张多千与张多昌,张家子辈里一共九个孩子,剩下七个都多少沾点违法犯罪,悉数被抓到了监狱里。

    为了防止他们听到风声后闻讯而逃,裴谨修特地让张多千与张多昌盯紧了这几个人,尤其是出国意向最明显的张多意。

    为此,张多昌收买加胁迫,很快便拿捏住了盛泽西的软肋。

    盛泽西作为张多意有心培养的心腹,当初既然能被张多意的恩威并施所打动,现在顺势而为,屈服于张多昌,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事发之后,他也因先前在鎏金九月的违法犯罪行为,被抓回了监狱里去。

    张家上上下下,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张多意,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般,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另一个是张多日。

    天河集团破产之前,张多日为筹钱而费尽心机。他走投无路,竟然向民间借贷市场吸取高利贷,这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如果最终以集资诈骗罪论处,张多日最高可被判处死刑。

    同张多日一起亡命天涯的还有何时金和何时银,昔日立场对立的嫡长子派和东宫派,大难临头之时,竟也放下过往的嫌隙与恩怨,一齐抱团鼠窜了。

    但洛津城内早已设下了天罗地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三个逃不了多久。

    池绪想事情想得太出神,走着走着,脚腕突然一崴。幸亏裴谨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不然他整个人都要摔进雪地里去了。

    握着裴谨修的胳膊,池绪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他转头,刚想说一声“没事”,却冷不丁地撞上裴谨修的胸膛。

    池绪这才意识到,裴谨修扶他时是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头顶上,裴谨修低沉地笑了一声,突然问道:“数学竞赛题很难吗?”

    池绪摇了摇头,中肯地做出了评价:“和前几年难度差不多。”

    裴谨修笑意更明显了,语带促狭道:“那你怎么突然笨笨的?”

    “……”池绪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裴谨修一眼,软绵绵地,“你欺负我。”

    “嗯,我欺负你。”裴谨修好笑道,“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啦。”池绪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好似无奈,语气却十分纵容道,“只能给你欺负一辈子了。”

    连月忙碌,池绪最近又熬了几次大夜,此刻眉眼恹恹,神色困倦,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裴谨修松开他,转而牵住了他的手,于雪地中缓步慢行。

    他们俩都不爱在雪天打伞,此时一路走来,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张家事毕,数竞也考完了,马上就是寒假,他们将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空闲。

    思及至此,裴谨修忽然问道:“你知道支兰古镇吗?”

    池绪点了点头。

    “裴家去年承包了支兰古镇的旅游开发项目,打造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古文化街。今年元宵将在支兰古镇旅行第一次古镇文化节,裴家还在那边还开了一家大型的实景剧本杀店,你想去玩吗?”

    剧本杀起源于综艺节目《谁是凶手》,一经播出便受到了观众的热捧,是时下最流行的娱乐活动之一。

    可惜综艺播出的时候池绪忙得昏天黑地,根本顾不上看,他正计划放了寒假后和裴谨修一起补综艺呢。

    现在有了实景体验的机会,池绪当然想去,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那到时候叫上师甜甜他们,我们一起去。”

    有了这个盼头,池绪心情松快了不少。

    寒风刺骨,外面还是太冷了,他们牵手走了不一会儿,手就被冻得僵硬无比,失去知觉。

    别无他法,裴谨修只好连同池绪的手一起插进自己的口袋里取暖,他们挨得实在太近了,走在路上十分亲密,引得行人频频回头。

    前面走着三个扛着梯子的男人,池绪往里走了走,礼貌避开,不经意间抬起眼时,猛地撞上了为首的那个人的目光。

    杂乱粗犷的眉毛压住了眼睛,对方眼眶猩红,神情狰狞,眼神中满溢着滔天的恨意。

    下一瞬,泛着冷光的短刀向他砍来,池绪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躲,短刀擦着他的羽绒服而过,大片的羽毛顺着被刀划开的裂口飞了出来。

    他避开了这个,却差点没避开从他身后偷袭的那两个,幸亏裴谨修猛地拽了他一把,不然他就要被一刀捅穿胸腹了。

    混乱中,池绪终于看清了这三个人的模样,其中两个是何时金和何时银,那为首的那个也毋庸置疑,就是张多日了。

    何时金和何时银都是练家子出身,实力不容小觑。

    何时金缠住了裴谨修,两个人打起来像拍武打片一样,一招一式,你来我往。

    张多日和何时银则一门心思地盯上了池绪,原因不言而喻,天河集团最后是被祯河集团收购的,这一局背后下棋人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于张多日而言,整个池家都是害他家破人亡,东逃西窜的罪魁祸首,但相比起年近四旬的池晚宜,那还是如今未满十七,正值青春年少且前途无量的池绪更能引起他的嫉恨,激起他无边的杀欲。

    反正被抓进监狱也是个死,还不如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池家既毁了他们家百年基业,他也要让池晚宜肝肠寸断!!

    张多日简直杀红了眼,他身高超过一米九,也学过散打和跆拳道,又身负一身蛮力,短刀带着残影一般,将池绪长至过膝的羽绒服割得支离破碎的。

    池绪被迫一对二,左支右绌,十分艰难。

    这毕竟还在校园里,虽然周末人少,但还是有不少住校生和刚参加完竞赛还没来得及走出校园的考生,路过时看到这一幕都一脸懵。

    洛中极少发生恶性暴力事件,以至于学生们都不禁心生迟疑,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后,才确定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真的有歹徒持刀杀人!

    大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有的去报了警,有的去找了保安,还有几个男生犹疑着想冲过来帮忙。

    刀剑无眼,更何况校园里都是普通学生,为避免伤及无辜,池绪大喊了一声“别过来”。

    张多日轻蔑地笑了一声,满目阴鸷地讥讽道:“这个时候还逞英雄,我看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警察和保安随时会来,张多日和何时银同时意识得速战速决了。他们的招数开始变得阴险狠辣,刀刀都要人命般,堪堪擦着池绪的皮肤划过。

    池绪左躲右闪,只能勉强支撑,根本不可能制服两个人。

    另一边,裴谨修一脚踹中何时金膝窝,趁对方忍不住痛跪倒于地时又一脚踩住他脚腕,迫使何时金松手,将那柄泛着冷光的利刃踢出了好几米远。

    有胆大的围观群众噔噔噔地跑近了两步,将短刀踢出去了更远,踢到了何时金绝对够不到的位置。

    快速地卸下了何时金的臂膀,裴谨修转而针对起了何时银,以缓解池绪的压力,他出手毫不留情,专击人的痛点,打起架来行云流水,迅速地夺过了何时银的武器扔远,将何时银也撂翻在了雪地里。

    这一对金银兄弟四肢俱损,加上最近接连下雪,学校来不及及时铲雪,雪地之下是被人踩得坚硬寒冷的冰面,匍匐在冰面上,无处借力,更难站得起来。

    在裴谨修面前,被愤怒支配,五大三粗空有蛮力的张多日更不是对手。

    如那对兄弟一样,张多日也很快趴在了地上。

    警笛声由远及近,响彻云霄,对张多日来说,更像是死神临近的讯号。

    或许是人之将死,浑身巨痛的张多日突然爆发出来无边的力气,猛地从雪地里蹿起。

    他手腕骨折,角度诡异地垂在身侧,之前手里拿的那把刀已经被扔远了,但谁也没想到,他怀里竟然还藏着一把刀。

    拼着最后一口气,张多日艰难地握住刀柄,俯劈着砍向背对他而站的池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是一抬眼的功夫,张多日就从雪地上蹿到了池绪身后。

    来不及阻止,裴谨修下意识地与池绪错身换位,以身为遁,将池绪牢牢地护在了自己怀里。

    恍然一刹,好似漫天风雪都静止了般,池绪鼻尖充斥着裴谨修身上清浅淡雅的旃檀香,混杂着凌冽冰雪,令他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梦。

    那个梦里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与裴谨修并肩行在雪地上,却没注意到裴谨修身后插着的刀。

    彼时梦难道预示着今日之事吗?

    风雪簌簌,池绪被巨大的惶恐攫住心脏,他腿不住地发软,裴谨修似乎也支撑不住,两人一齐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直到裴谨修捧住他的脸,抚摸过他脸上的泪痕,池绪才逐渐回神。

    “绪绪,我没事,别怕。”

    池绪仍提着一口气,胡乱地摸过裴谨修的脊背,只摸到了羽绒服上半融半化的冰雪,确实没摸到触感滑腻温热的鲜血。

    松了口气,池绪眼泪却涌得更凶了。

    他上次哭还是在小学。

    恨恨地捶了一下裴谨修肩膀,池绪哽咽道:“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裴谨修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抱住了池绪。

    有些行为完全出自本能,反应过来后,连裴谨修自己也十分诧异。

    可诧异之余,若要裴谨修在清醒时再做选择,千次百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前世今生,裴谨修从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人,顶多能做到在利己之余尽力利他。可岁月渐长,总有人走进他的生命,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了那个最特殊的例外。

    张多日还有何时金、何时银都已经被特警拷走了。

    张多日举刀扑向池绪之时,被路旁一个见义勇为的学生用雪球砸中了手腕,巨痛传来,短刀当啷落地。张多日也被紧接着兜头砸来的雪球影响,狠狠地摔在了雪地里。雪地湿滑,他浑身泄力,如翻壳的王八般,再也爬不起来。

    坏人被逮走,同学们纷纷围了过来,关心起了池绪和裴谨修的伤势。

    除了池绪的羽绒服被划烂外,他们两个再无什么外伤。冰天雪地,没了保暖的羽绒服,池绪被冻得瑟瑟发抖,幸亏有好心的同学借了他一件冬季校服外套。

    离校门还有最后一段距离,不断有雪花落在池绪柔软蓬松的黑发上,此时此刻,裴谨修倒是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