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宴差点吃成了丧宴, 韩辰卓好不容易脱离了生命危险,仅仅一个周的功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度过难关、本该风平浪静的昶盛集团似乎突然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天, 傅赫川接了个电话后就带着江泊文一起走了,急匆匆的,临走前眉关紧锁,神色无比凝重, 忧心忡忡。

    乌云密布,天际一片阴暗惨淡的灰白色, 瑟瑟春寒中,宋嘉良同韩薇一起送傅赫川与江泊文至别墅门口。

    车窗落下前, 宋嘉良似乎在傅赫川那万古不变的冰山脸上看出来一丝慌乱与恐惧。

    此后一连大半个月他都没再见到傅赫川和江泊文, 韩辰卓也仍旧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在生与死间苦命挣扎。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了宋嘉良和傅决夫妇。

    傅决喜爱清净, 别墅里并没雇住家保姆, 只雇了几个钟点工,上班到,下班走。

    小时候宋嘉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和母亲陈书书挤在一间狭小的两居室里, 房子太小, 东西太多, 幽暗昏黄,怎么收拾都杂乱无章, 沉闷逼仄极了。

    那时的他最羡慕的便是童话里的城堡,宏伟壮观,浪漫绮丽, 那么多房间,一定可以放下他的全部玩具, 到晚上时想睡哪间就睡哪间。

    想象里的总是美好,长大后真住进去时,宋嘉良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不爱玩玩具了,也没有那么多东西要放。房间太多,人太少,反而空荡荡的,太过冷清,反而荒凉。

    傅家别墅的装修风格偏奢华靡丽,白天看着还好,富丽堂皇,璀璨华丽,可一入夜就阴森极了,赤红栏杆如血,旋转而上的暗色台阶隐于未知的黑暗中,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散发出不详与诅咒气息的落魄古堡。

    寂静得诡异,宋嘉良每次经过走廊时,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沉重清晰。

    风声凄厉,身前身后飘动的猩红帷幕里好像藏着什么恶鬼冤魂般,叫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宋嘉良闷头走不敢胡乱看,快到傅决卧室时跑了两步,猛地推开了卧室门。

    明亮的白炽灯驱逐屋外的黯淡昏黄,关上门的瞬间仿佛也挡住了这世上所有的魑魅魍魉,松了口气,宋嘉良将餐盘放下,柔声道:“傅先生,吃药了。”

    边说边张望着。

    傅决不在卧室,宋嘉良习惯性地以为他在书房,走过去敲了敲书房的门后,又喊了一遍。

    还是没人应。

    宋嘉良心底不禁产生了几分担忧。

    他自幼没见过宋俊几次,见到了也只能得到宋俊从手指头缝里露出来的一丁点关心,大多数时候,宋俊只会骂他、打他、嫌弃贬低他,望向他的眼神不是失望透骨就是轻蔑不屑,冰冷至极。

    傅决却不一样,或许是人到晚年,生死面前走了数遭,傅决脾气不似中青年时期那么严厉冷酷了,反而愈发随和。他对待宋嘉良也温文有礼,关心不断,数月的相处下,无意中弥补了宋嘉良从幼时起便缺乏渴望的那份父爱。

    怕傅决出事,宋嘉良猛地扣住书房门把手,按了下去。

    房间内,傅决坐在软椅上,面对着落地窗,似乎是在欣赏窗外夜色。

    窗户大开着,寒风吹过,泛起刺骨的冷意。

    见傅决没事,宋嘉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自然而然地拿过矮榻上的毛毯,微微一笑,边走边道:“窗户也开太大了,给韩阿姨看到又得说您,您要是想吹风,我带您下楼走一会儿吧。”

    说完,刚好走到傅决身边,正打算把毛毯盖在傅决身上。

    视线落下的瞬间,宋嘉良眼睛蓦地睁大,猛地一僵。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般,他大脑空白一片,浑身血液于这一瞬迅速冻结,彻骨森寒。

    傅决嘴里塞着一团毛巾,面容肿胀青紫,神色惊恐至极。他费力地挣扎呜呜着,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腕和双腿都被粗糙的麻绳缠住,牢牢地捆缚在了软椅之上,麻绳勒得很紧,尖锐的毛刺扎破皮肤,流出刺眼的暗红血迹。

    毛毯落地,笼盖住了他的脚面,宋嘉良被这触感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垂眼,猛地看到了被绑在书桌底下的韩薇。

    嘴里同样被粗鲁地塞进去了毛巾,韩薇眼眸红肿,泪迹斑驳,发丝凌乱地贴在面颊上。仰头看到宋嘉良的瞬间,她面上的哀伤与悲恸突然消失,眼中转而流露出了巨大的恐惧与绝望。

    “……”这份绝望与恐惧如有实质般,蜿蜒流动着缠覆住了宋嘉良。

    恐惧到了极点,全身都在发抖,寂静的书房里甚至能听到他牙齿不断打颤时发出来的磕碰声。

    风声猎猎,不用转身,宋嘉良稍一偏头,便能用余光瞥见那猩红帷幔旁的暗色身影,如猛兽,如恶鬼,穷凶极恶,暴戾恣睢。

    蠢蠢欲动着,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分食。

    逃!

    快逃!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才二十三岁,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数千万的存款,他才刚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他还有妈妈……他的妈妈还在等他回去!

    快逃!!!

    电光火石之间,宋嘉良猛地向门口冲去,然而他实在太高估自己的身体素质与速度了,噬骨恐惧之下,双腿软到连走路都万分困难,刚迈出两步,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身后传来冷淡轻蔑的嗤笑声。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哒、哒……好似踩在了宋嘉良绷紧的神经上,死神的倒数音。

    慌不择路的,宋嘉良拼命地向前爬去,姿势古怪滑稽。

    身后人则不紧不慢,猫逗老鼠般,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

    肩肘并用,宋嘉良爬得倒是挺快,马上就要挪到书房门口。

    “啊——!”

    就在他勉强撑起身体,努力够向门把手时,头发猛地被人抓住了。

    力度凶狠至极,头皮要被活活掀掉般的恐怖痛感传来,宋嘉良凄厉地惨叫一声,双手徒劳无功地扯回着头发,双脚踉跄地跟着。

    他声线颤得不像话,从喉咙口挤出破碎难听的哭音,哭得涕泗横流:“放……放过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我不是傅家人,害你的不是我,呜……别杀我……我不想死……别杀我!!”

    宋嘉良根本没看清凶手的脸,但他出国了整整八年,这才刚回国半年不到,他在洛津能有什么仇人?!

    这人一定是冲傅决夫妇来的,不成想却被他给意外撞到了!

    宋嘉良此时此刻终于生起了无边的悔恨,为他一时心软,竟然答应了韩薇的请求多留了一段时间!

    如果他一个月前能决绝果断地出国,这无妄之灾就绝对不会落在他身上!!

    脸皱成一团,宋嘉良哭得又委屈又懊悔,他头发仍被牢牢揪住,脑袋被迫仰起,很扭曲的姿势。

    身后,一个低哑沧桑的声音响起。

    携着风声,泛着刀光般的寒意,泣血般轻笑了一声,语气讥诮:“是吗?”

    那人陡然间加大了力度,大到宋嘉良脑袋快从脖子上折了下去,他被迫后仰身体,须臾间与身后那人离得极近,视线对焦,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凶手的脸。

    “……”似乎是觉得眼前人有点眼熟,宋嘉良不禁迷茫了几秒,眼睫垂下又抬起,忽而一怔,一瞬愕然。

    贺琛掐住了他的脖子,缓慢收紧着力度。

    他黑了很多,脸上沟壑起伏,一道疤从额头贯穿面中至下巴。

    明明和宋嘉良同岁,整个人看起来却仿佛老了二十岁般,完全看不到那年那个傲慢骄横的矜贵小少爷的影子,反而带着草莽流寇的江湖杀气,凶神恶煞的,骇人极了。

    “还认识我吗?”贺琛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笑了还不如不笑,阴气森森的,形如恶鬼,还是那种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腥狰狞。

    专程来人间复仇。

    宋嘉良已经快被他掐得窒息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挣扎着,试图掰开贺琛的手。

    贺琛没打算就这么要了他的命,在宋嘉良承受能力的边界处突然收了手。

    毫无防备,宋嘉良身体一软,立马狼狈地跌在了地上。他下半身已经湿透了,发出一股极难闻的骚臭气。

    倍感恶心地干呕了一下,宋嘉良难堪地垂下了头,啜泣。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贺琛。

    既没想过贺琛这种养尊处优的金贵少爷能在失去家世庇佑后活下去,更没想过,贺琛能活着回来向他复仇。

    泪眼婆娑,宋嘉良手指无意地扣着地板,脑中纷杂一片,走马灯般,从三岁有记忆时,生平的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

    心绪纷杂,混乱而又茫然,唯独一点最为清晰。

    他活不过今晚了。

    不知道贺琛是怎么绕过小区的监控与别墅的保安偷偷埋伏进来的,然而无论怎么办到的都不重要了,贺琛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呲呲的声响,宋嘉良吓了一跳,抬头,惧怕无比地望了过去。

    是贺琛在磨刀。

    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来的,刀具于书桌上整齐地排成了一排,月光照拂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吹毛利刃般。

    眼睛惶然睁大,恐惧于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纵使知道自己会死,宋嘉良也不想以这样血腥残忍痛苦不堪的方式死去。

    他摇着头,努力缩紧身体,瑟瑟地团成了一团,既想求饶,又不敢求饶。

    后悔,铺天盖地的后悔,噬入骨髓的后悔……贺琛,曾几何时对他那么好甚至舍不得看他掉一滴眼泪的贺琛,现在不仅能对他痛下毒手,竟然还要一刀一刀地杀了他?!

    哭得昏天黑地,宋嘉良一会儿后悔没早点出国,一会儿又后悔小时候那么幼稚地跟池绪作对。

    然而,覆水难收,悔之已晚。

    好半天,贺琛终于把刀磨得心满意足了,他认真地挑选了一把,拿在手里,视线在三个人之间打转。

    “从谁开始呢?”

    书房里的,声线不一的呜咽声响起,每个人都拼命地摇着头。

    “原来你们也会怕呀?”低语呢喃的一声,话语里充满了轻蔑的讥诮,贺琛又笑了,眼睛充血赤红。

    宋嘉良进来之前他已经逼问过傅决一次,从傅决嘴里得知了贺世昌的死因。

    贺世昌确实是自杀,自己喝的酒,自己主动从楼上跳了下去,但也的的确确是被迫,在傅家父子的逼迫之下。

    债务太大了,贺世昌没有一丝一毫活下去的可能,他太清楚这点了,临死前只希望傅赫川能帮一下忙,好好照顾贺琛。

    花心滥情的老东西,人渣败类,狗屁不是,临死前竟然还记得替他求情。

    傅决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主要是为了转嫁自己的责任,他试图说服贺琛,害死贺世昌的是高利贷债主,而不是他。

    哈,何其可笑。

    他早已不是十五岁那年的他了,被骗得团团转,被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仇人是谁,他一清二楚。

    眼睛一瞬幽暗,漆黑无光,宛如恶魔附体。

    贺琛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不用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歪头一笑,眼神却冰冷至极,明明宣判着死刑,声音却欢乐畅快。

    “你们嘛,一个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