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裴谨修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澄县最好的一个初中——澄县第一中学。

    这半年总体上来说还是比较风平浪静的。孔小冈后来没再找过他麻烦,可能因为那些黄毛觉得丢脸,并没跟孔小冈说实话。孔小冈看到裴谨修脸上的伤, 自以为教训了裴谨修,心底解了气,也就收敛了一些。

    跳级考上初中,孟子冬比裴谨修本人还兴高采烈, 出成绩这天,他专门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 还割了二两肉,做了一顿大餐庆祝。

    一整个暑假, 裴谨修大多时间都待在孟子冬家里, 按自己的步调预习复习, 闲暇之余则练练字, 看看孟子冬买来的藏书。

    很快就开学了。

    澄县第一中学离县福利院很远, 离孟子冬家更远,所以裴谨修上初中后只能选择住宿。

    他今年才九岁,县一中虽然比县希望小学的生源好点, 但也没好到那里去。孟子冬着实放心不下, 他多方打探, 得知裴谨修被分到了一班,而一班班主任胡悦恰好是孟子冬大学同学, 所以还专门带裴谨修一起上门拜访了一番。

    县一中开学报道当天,孟子冬要回县希望小学主持工作,他抽不开空, 特地拜托他父亲亲自送裴谨修去了学校。

    事实证明,孟子冬的担忧不无道理。

    小学时裴谨修就是人群里最特殊的那个异类, 上初中后这份特殊被放得更大了,周围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高普遍都在一米六以上,只有他一个人九岁,小孩模样,稚气未脱,个子也矮矮的。

    尽管胡悦三令五申地跟班上所有小孩强调,不准打架,不准欺负同学,更不准孤立,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可裴谨修还是再一次地被孤立了,仿佛一个透明人般,他被排斥在了所有体育活动与集体项目外。

    裴谨修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怕自己拖后腿,十分努力地想证明自己可以。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一次的孤立原来又是有人从中主导,刻意为之。

    彼时的裴谨修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感到十分无聊,甚至懒得去追寻这次孤立的根本原因,反正他参加体育活动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又不是多想和这些人一起玩。

    孤立就孤立,大不了他一个人去跑步。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那份潜藏在暗处,并不明显但也无比尖锐阴暗的恶意究竟来源于谁了。

    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裴谨修一鸣惊人,他不仅考了年级第一,还是以每一门科目都接近满分的逆天成绩华丽登顶,甩了年级第二近六十分。

    震惊了一中上下全体师生。

    一时间,天才神童的美誉响彻了巴掌大的澄县。

    县一中如获至宝,连忙把裴谨修捧了起来,但一方面怕裴谨修骄傲放纵,另一方面又怕给他的压力太大,学校领导们不好亲自过来嘘寒问暖,就派班主任胡悦去关心慰问,总之十分珍视呵护这未来的京大苗子。

    班级里的人终于也不再视裴谨修于无物了,天才神童璀璨夺目的耀眼光环下,男男女女们都热切且好奇地围了过来。

    只除了那么一小波人。

    以程浩锋为首的一小波人。

    程浩锋家境不错,起码在澄县不错,相貌中等偏上,个子很高,十分擅长体育,成绩也还可以,这次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二,年纪四十九。

    可惜,在裴谨修的实力碾压之下,班上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他这个第二了。

    程浩锋最早听到裴谨修这个名字是在老师办公室里,开学第一个周的一天课间,程浩锋去送作业时,意外听到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在热火朝天地聊一个学生。

    一个刚刚跳级考上初中的九岁小孩,一个有希望冲击高考市第一甚至省前十的天才儿童,一个不出意外板上钉钉的京大预备役。

    裴谨修。

    没有一个老师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学生,胡悦骄傲得十分矜持,炫耀得十分隐晦,办公室里一时间暗流涌动的,有人说现在才刚上初中,高考还有六年呢,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现在捧得太高,以后也许哪天就伤仲永了。

    也有人说,现在聪明只是一时的,初中的东西本来就简单,上高中以后说不定就跟不上了,而且过早出名不是好事,天才的美誉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活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一点都退步不得,就怕有名无实啊。

    胡悦微抬下巴,摇了摇头,温和但也坚定道:“你们没教过他,但凡教过就知道,他是真的天才。”

    何谓天才?

    除却那份过人的聪慧灵光,便是百折不挠的毅力,坚定不移的恒心,贯彻始终的专注力,善于反思总结与归纳,永远知行合一,稳中求进。

    在胡悦看来,旁人的担心都太多余了,裴谨修不会轻易地被任何人事物影响的,因为没人比他更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更没人比他自己更珍惜自己的前途。

    处境如此艰难,还那么自爱,胡悦太欣赏这样的小孩了,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办公室外,那些话语却如锋利的尖刺,扎得程浩锋一颗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程浩锋是离异家庭,他还有个哥哥程浩力,只不过当年父母离婚后,哥哥程浩力跟了母亲赵洁,而他跟了父亲程翔安。

    赵洁后来二婚,嫁去了京州,程浩力自然而然地也跟去京州了。

    程翔安在澄县有着铁饭碗,虽然稳定,但也升迁无望。他之前还挺享受这种安逸闲散的生活,可见前妻一朝嫁出去变成人上人后,就立马心生嫉妒,不甘心一辈子困死在澄县这样一个小泥潭里。

    可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去,只能把期望放在向来优秀的程浩锋身上。

    当初分孩子时程浩锋远比哥哥程浩力优秀得多,所以程翔安理所当然地挑了更优秀的,把调皮捣蛋不上进的程浩力扔给了赵洁。

    可出乎程翔安的意料,他们离婚三年后,程浩力不仅跳级考上了京州市最好的一个高中,还提前参加高考,十六岁时就考上了京州大学!

    程浩力没去京州时别说京州大学,就连普通一本都有点勉强,短短三年的时间,竟然就能逆天改命,仿佛京州大学是什么萝卜白菜,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考上了!

    程翔安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从前看程浩锋怎么看怎么顺眼,现在就看程浩锋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程浩锋无论干什么他都要拉出来程浩力刺程浩锋一句,还专门捡最刻薄最诛心的话说。饶是如此,他也自以为好意,觉得自己这是在督促鞭策程浩锋进步。

    程浩锋快被他折磨疯了,神经质质的,一听到天才与跳级两个关键词就开始犯病,脸上手上青筋暴起,出离狂暴愤怒,生理意义上的浑身抽痛。

    从前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拿澄县的教育资源落后挡枪,觉得自己去了京州也能跳级高考上京州大学。

    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小破山沟里竟然出了一个金凤凰!

    也许比程浩力这种十六岁考上京州大学的还要璀璨耀眼夺目无比的金凤凰!

    程浩锋倒是知道班上有个跳级来的九岁小孩,可他远远没想到裴谨修那么厉害。他本来和办公室其他老师想得差不多,高考还有六年呢,没影的事,现在就夸神童未免也太早了点。

    可是,胡悦无穷无尽的溢美之词却如当头一棒,令他如坠冰窟般,彻骨森寒。

    太恐惧了,恐惧到全身都在发抖,程浩锋完全不敢想象要是让程翔安知道裴谨修的存在,他会经历怎样不堪的言语羞辱地狱。

    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程浩锋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裴谨修。

    裴谨修个字矮,坐在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他远不是班级里最努力刻苦的那批人,甚至连努力用功都谈不上,下课总不在教室,上课也时听时不听,要么神游天际,要么不知道埋头在做些什么,不过老师偶尔提问,他倒是都能回答得上来。

    程浩锋从裴谨修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天才的地方,但他对裴谨修的敌意却丝毫未退,明里暗里地煽动着孤立。

    看裴谨修形单影只,整天孤零零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体育课上也闷着头独自一人在跑道上绕圈圈,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人会跟他说话,程浩锋倒是在此时此刻品尝到了极其舒心的得意畅快。

    他十分歹毒刻薄地想,要是程浩力过的也是这种人生就好了。

    什么天才,什么跳级,这种破坏既定规则的异类,这种标榜自己而让别人不好过的贱人,就应该下地狱,受尽折磨!

    可惜,不平凡的人注定不会籍籍无名,裴谨修靠着期中考试一战成名,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程浩锋处心积虑设下的孤立界限。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学得好,长得也好看,气质更是与众不同,这时连年龄小都是优点了,县一中的学生虽然没多爱学习,但人总是乐忠于造神的,自有一批又一批的人蜂拥而来,好奇地围在裴谨修身边。

    程浩锋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当天晚上回去,他果然被程翔安一阵阴阳怪气的讥诮痛骂,嗡嗡嗡的,像一只烦人的苍蝇,没完没了。

    “你不是说澄县没人能考上京州大学吗?现在有了吧,人家今年才九岁,你呢?你都十二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还有什么借口!”

    “别人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啊?你是人吧?你不是猪吧?一点都不争气,一点都不用功,就爱打你那破球,一天到晚打个没完没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选了你,我要是选了你哥就好了!”

    “……”

    程翔安完全是胡说八道,程浩锋从那天在办公室外听到老师谈话后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好好准备这次期中考试,他一定要超过裴谨修。

    为了期中考试,他每天晚上都挑灯夜读,一睁眼就是背书。他起码有半个月没碰球了,把所有时间都搭在了学习上,他已经够拼命了,更何况他也不差啊!班级第二,年级四十九,为什么看不到他的成绩?为什么看不到他的一丁点努力?为什么总是要拿他比较?为什么总是要全盘否定他?!

    脑子里嘈杂吵闹,承受力到了极限,仿佛有什么要轰然爆炸一般。

    程浩锋有一肚子的心酸抱怨,面对程翔安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太痛苦了,痛苦得想要死掉,痛苦得想要杀人。

    ……而造成这一切痛苦的原因。

    是裴谨修。

    无论如何,他这辈子是考不上京州大学了,这次考试成绩已经是他的极限,他再好也超不过年级四十九名了。

    既然他考不上,裴谨修也绝对别想考上。

    从前程浩锋对裴谨修的厌恶全都摆在了明面以下,期中考试之后则骤然摆在了明面之上,其实他跟裴谨修是一个宿舍的,只是他不住宿,办住宿是为了中午回去睡一会儿,而裴谨修中午从不回宿舍,这样一来二去,他们竟然从没在宿舍里碰到过。

    期中考试之后,一方面为了躲程翔安,一方面则是为了修理裴谨修,程浩锋连夜搬进了宿舍里。

    澄县十一月的夜晚,气温已经到了零度以下,这天裴谨修背着书包回到宿舍里,刚一推开门,一桶刺骨的冰水迎面泼来。

    猝不及防,避之不及。

    浑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流着水,黑发贴在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上,瞳孔也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尖秀的下巴滚落,乍一看,好像在哭般。

    宿舍里有九个人,只有四个是他们一班的,其余五个裴谨修都不认识,而且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舍友。

    他刚后退了一步,立马哐当一声,身后的门被锁住了,封死退路。

    泼水的人正是程浩锋,他一边愉悦地欣赏着裴谨修狼狈,一边敷衍至极道:“不好意思,手滑了,没拿稳,谁让你突然出现在门口。”

    又是哗啦的一声,一桶冰水泼在了裴谨修的床铺上。

    裴谨修住在下铺,倒是方便这些霸凌者实施霸凌了。

    给裴谨修床铺泼水的那个人是程浩锋好哥们丁龙,花钱进的学校,性格恶劣极了,也爱在社会上认大哥,最好惹是生非。

    丁龙之前也是办了住宿但平常并不住宿的,他泼完水后,还踩住了裴谨修的床铺,挑衅无比,又阴阳怪气道:“哎呀,怎么床铺也湿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臊臭气呢。裴谨修,是不是被你尿湿的啊?毕竟你看起来还没断奶呢!哈哈哈哈哈!!”

    整个宿舍顿时笑成一片。

    与孔小冈一脉相承,他们骂着骂着又开始攻击裴谨修的长相,骂裴谨修长得这么娘,一看就是个娘炮,说不定还真是个女的呢。

    孔小冈到底只是个小孩,还停留在言语辱骂上。丁龙就不一样了,他边说边上前,用眼神与话语示意其他人按住裴谨修,目光灼灼如火的,下流猥琐至极。

    他是真的想扒了裴谨修的衣服,看看裴谨修到底是男是女。

    “……”太烦了,忍无可忍。

    裴谨修一脚踹向丁龙,用了十成十的力,踹得位置刁钻得十分精准,一脚下去,丁龙立马跪倒在地,蜷缩住身体惨叫连连了。

    痛得冷汗涔涔,头脑发昏,丁龙心里一阵惊慌失措,怕自己因为裴谨修这一脚而成为一个废人。

    惊慌之余,他怒气阵阵上涌,痛到极致还不忘声嘶力竭地吼:“都愣着干嘛?!上啊!贱货!贱婊子!给我扒光他的衣服!!艹不死他我!”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裴谨修没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这次踹的直接是嘴巴。

    丁龙被打的两个地方,痛在其次,羞辱意味却是极强的,他恨得头脑嗡嗡的,咬牙切齿,心里已经琢磨出来一百种折腾裴谨修的酷刑。

    呵,最好这辈子别落在他手里!!!

    诚如孟子冬所言,裴谨修不是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全身而退,这次面对九个人,他已经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被人钳制住时,裴谨修还在拼命挣扎,可惜他力气耗尽,被钳制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丁龙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怒气冲冲地打了他一巴掌,打得裴谨修头偏了过去,掩于湿发下的左半张脸高高肿起。

    “刚才不是还挺能耐的吗?狂啊?你继续狂啊?”掐住裴谨修下巴,丁龙每说一句话都要扇裴谨修一巴掌,力道不重,羞辱意味却很强烈。

    扇了几巴掌发泄了一会儿怒气后,丁龙倒是冷静了下来,现在裴谨修既然已经落到他手上了,他想怎么玩都可以,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了。

    一边扇巴掌,丁龙阴暗心起,一边逗弄般地问:“小贱人,不然你服个软认个错?你要是认错了我就放过你。”

    裴谨修总是冷冰冰的,天不怕地不怕般,眼里有刺骨恨意,有倔强羞耻,也有疼痛恍惚,却始终没有流露半分畏惧。

    “你要是不认错,我就扒光你衣服,把你照片发给全年级、不……我发给全县,澄县人手一份!”

    丁龙太想打破他这层顽固不化的坚硬外壳了,他语带威胁,手已经伸向了裴谨修衣领,无比轻佻残忍地问:“裴谨修,你认错吗?”

    裴谨修,你认错吗?

    恍惚之间,裴谨修仿佛看到了周铭仕。

    同样的一巴掌,打得他尊严扫地,脸上与心底都火辣辣的疼。

    同样的质问语气,居高临下的,威胁逼迫,要他认错。

    如果是一年半前,也许他就已经屈服了,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底线总是会一退再退的。

    可惜,他已经不是一年半之前的他了。

    裴谨修已经虚弱到说不出来话了,但是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大,响彻灵魂。

    他永不认错。

    眼中一线清明。

    枯竭无力的身体里顿时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支撑着裴谨修以力借力,在双手被钳制住的情况下凌空跃起,一脚踹飞了丁龙。

    再一次地失去理性与神智,化身野兽。

    他手腕翻折间,精巧地挣脱了钳制,出手狠厉无情。

    豁出命一般地打着架,却是为了生。

    最终的最终,是血水流出门缝被宿管发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紧紧锁住的门。

    整个宿舍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每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惨叫连连。

    唯独一个人站着,摇摇晃晃的,沉默不语,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