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幸臣 > 第32章 说画
    许莼一夜辗转难眠, 好容易天微微亮,就一骨碌起了身,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找了一身鹅黄珍珠缎圆领袍, 头发梳了换了三根簪子, 嫌弃金银太俗, 最后才选了白玉簪和白玉佩,香包挑了个佛手香的挂着, 早饭也没吃,只随手拿了个胡饼,也不用马车, 自己骑马就去了闲云坊。

    这日果然是难得的好天气, 虽然尚是早春早晨, 但春明湖畔碧柳如烟, 桃李似雾,踏春的帷幕已挂了起来。

    到了闲云坊,许莼上了楼, 巴巴望着门口,果然到了约定的时间,便看到方子兴骑着马跟着一辆马车一直到了闲云坊门口。

    许莼喜滋滋跑下楼, 看到方子兴笑道:“方大哥好。”

    方子兴下马笑道:“许世子好,多谢你的粽子。”

    许莼上前看到五福下来打了帘子, 谢翊从里头下来,看许莼显然着意打扮过, 眉目熠熠, 笑道:“进去说话。”

    书坊还没有正式迎客, 特意定这个时间却是为了先带着谢翊走一圈, 许莼一边引着他先看书楼一楼:“整个书坊分成前后两进, 第一进是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售的新书,二楼是售的旧书,都有长凳供客人阅看。”

    谢翊随意看了看,果然书十分多,都满满码在架子上,都是簇新的新书,书架下摆着光亮漆黑的柚木条凳,一看就已用了些年头。到了二楼,有许多旧书。两层楼旁边都设有静室,供书生抄录书籍,静室上有着告示,写着抄一本书可换多少钱,若是带走的,则分文不取,只收纸墨费用。

    谢翊站着看了眼,许莼道:“这不赚钱的,就是为了吸引书生们来,人流就是钱啊。”

    谢翊一笑:“人来了,但都是穷书生,一样分文不花,你赚什么钱?”

    许莼嘻嘻笑了,引着谢翊从二楼回廊往里头的书楼走去:“我这有一良法。我这里有社费,一贯钱兑一百张书票,这书票可以随时兑回,但用书票买闲云坊的书画和货品,一律打八折,另外能无限制的在茶室看书,抄书。”

    谢翊笑道:“你倒有办法,笔墨纸砚虽然满大街都是,但既然你这里便宜,还顺带有能免费看书抄书的好处,自然就在你这里买了,书票换的钱既然到了你这里,相当于提前预支了成本,你银钱周转快了,自然也就有利可图了。”

    许莼笑:“九哥也知道这生意经啊,确实做生意看本钱,本钱周转得过来,就能赚,不过我这生意不扎眼,毕竟京里高人多,一不小心挡人财路得罪了哪路贵人都不知道。”

    他带着他看一楼堂内的货品:“笔墨纸砚,都用很精美的竹盒装着,竹盒成本很低,但是这一看就比别家的看着体面,很多书生买来送人的,货物都是从闽州进货,那边的东西比京城便宜多了,当然,也只为着搭着我娘那边的货船,省运费。但其实赚钱的并不是这些,靠的还是人多,赚的楼上茶室的茶水瓜子钱呢。”

    谢翊笑了:“有什么好茶?先让人沏上。”

    许莼道:“三楼那早就备好了。”

    谢翊看了眼这里的货架上,有精美包装好的茶叶,整套的茶壶、有裁好的彩笺、镇纸、笔墨纸砚等文房常用物件、还有驱蚊辟邪的香包、笔袋,书袋等物,十分齐全又精致。

    谢翊伸手去捏了那金质的书签看,有做成金银杏叶、有高髻美人、有金桃花、金竹叶的,穿着精美的流苏和珠子作点缀,既能作书签,也能作腰间配饰。除了金银铜制的书签,也有象牙的、玉片、竹片制的,玲珑剔透,清雅美观。

    许莼道:“九哥有喜欢的吗?”

    谢翊道:“不必,我于这上头一贯不讲究。”

    许莼看了眼谢翊身上通身除了一枚玉佩什么都没有,衣着也仍是黑锦袍,讪讪道:“九哥对自己太苛了些。”会不会嫌弃自己过于奢侈呢。

    谢翊看他一眼一笑:“过于克己,可能是为了图谋更多,倒不如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我更喜欢你这样全无城府的性子。”

    谢翊看着少年因为自己一句肯定就眼睛大亮,耳根微红,果然单纯到一望即知,心道,朕却是自幼就听那什么圣人见微知著,见象箸而怖的典故长大,什么克己守正、内圣外王、存天理灭人-欲,做个圣君,倒不如这孩子想要什么就要过得痛快。

    他们一路走上了闲云坊的二楼,这里果然是极清雅茶室,茶座之间有屏风分隔开来,四壁挂着字画,

    许莼道:“另外贵客茶间,可预订了来办文会,三楼就全是我的地方了,有个房间既能看到这边一楼二楼经营的情况,也能看到外边景色。”

    说完便带着他上去三楼,许莼引着他进了茶室内,果然里头整整一面窗都镶着玻璃,正好看着外边的湖上景色,极目望去,心旷神怡,甚至依稀还能看到对面的皇城。

    春夏秋冬四个书童今日都来伺候着,上茶的上茶,摆果子点心的,方子兴却没进来,自己带着五福六礼在外边,只说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要买给家里人。

    许莼连忙笑道:“方大哥看上什么只管说,我们打包好到时候送去灯草儿巷去,一点儿不用您操心,或是要送人的,只管说,我们替您送。”

    方子兴笑道:“我可当真了的,到时候拿多了可别哭。”

    许莼道:“怎么不真?”

    方子兴笑了,自带着五福六顺下去了,许莼看又只剩下了九哥和自己独处,越发心内振奋,只看春溪夏潮安排好了,也正要打发他们下去,谢翊却道:“等等,先替我把带来的礼挂起来,咱们赏上一赏。”

    许莼大惊:“九哥怎的又带礼?上次的画和书已很贵重了。”

    谢翊微微一笑:“我有我的道理。”说完点了点刚才方子兴放在桌子上的长条匣子:“打开,让他们挂起来吧。”

    春溪利索上来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卷轴画出来,缓缓展开,果然去取了个矮屏风过来,挂在了屏风上,却是方便赏画。

    许莼站起来看那幅画打眼猛一看却是满满当当画了许多人,线条疏密有致,色调古意盎然,便赞不绝口:“九哥,这画叫什么?”

    谢翊从桌上打开茶杯盖,看这一套白玉杯子里沏着嫩绿茶叶,随口道:“叫《重屏会棋图》,宋人摹本,原画是南唐周文矩的。你这是什么茶?有些苦。”

    许莼道:“是竹叶的嫩心抽出来的。春天到了,竹枝坊咱们家自己茶叶心摘的,难得一个干净,清火解毒的,九哥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我们换一种。”

    谢翊道:“嗯,你这日进斗金的,就拿这茶敷衍我么。”

    许莼头都不回,两只眼睛仿佛只粘在了画上:“九哥,我这只有自家人才用呢。这就吃个春意野意,图个翠翠嫩嫩的好看,九哥不是俗人。一会儿有好菜呢,您上次中了毒,脾胃定然还不好,饭前别喝那些浓茶,就这淡竹叶挺好的,您少喝点儿,别一会儿吃不了正餐。”

    谢翊微微一笑,果然只浅浅抿了一口,许莼赞道:“这画好啊,画里又有画,屏风中有屏风,难怪叫重屏呢。这笔法也极瘦极硬,看这衣纹,略带顿挫,应当是传说中的颤笔了。人物画的好,这几个人都丰神如玉,面容闲雅,看起来就很安闲富贵。这是唐时人物的画法,丰肌秀骨。”

    谢翊道:“嗯,这四个人,是有名字的。”

    许莼忙道:“九哥教我。”

    谢翊道:“中间那是南唐中主李璟,就那个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的父亲,你知道李后主吧?就上次你那本南风本子里头那首后-庭花……”

    许莼连忙打断:“我知道的九哥,这是李璟,那另外三个呢?”

    谢翊心中暗笑,但仍然道:“这另外三人呢,这边和李璟一起观棋的是他的三弟,太北晋王李景遂,前面两人对弈的是排行第四第五的齐王李景达,江王李景逿。”

    许莼道:“怎么老二不在吗?”

    谢翊道:“嗯,老二叫李景迁,二十多岁的时候死了。据说原本大臣们很支持他为太子,李璟的父亲也一直不太想传位给他,可惜最满意的次子死了,也就还是立了长。但李璟本人呢,是一直推辞太子之位的,并且在继位以后,仍然还是将自己的三弟李景遂立为了皇太弟。”

    许莼道:“兄终弟及吗?”

    谢翊点头,站了起来,轻轻点了点中主李璟:“中主本人一直表现出并不愿意做皇帝,而是非常想退隐山林的意愿。因此他才授意宫廷画师画了这幅画,向自己的兄弟、向臣子、向天下人、向后世表达自己兄弟有爱,传位于弟弟的决心。”

    许莼懵然道:“原来是这样,怪道这棋盘上只有黑子,还摆成北斗样,北斗七星为中天最高星,这是表示君王之位吧?”

    谢翊点头:“对,你能注意到此处很仔细了,淮南子云‘帝张四维,运之以斗’,这四个人的位次,便是兄弟传位的顺序,你再看这后头,这后头屏风里又有屏风,画的老者也是有名的。却是江州司马白乐天。”

    许莼这却想不到了:“啊,白居易?”

    谢翊道:“白乐天有一首诗,叫《偶眠》,‘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谢翊点了点画上侧躺着的诗人:“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这是他妻子,‘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他背后的山水画,也表达了他隐逸的愿望,‘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中宗授意让人把白乐天的这首诗入画,画成屏风,这是表达自己隐退山林无心权位之意,好让几个兄弟安心。”

    许莼道:“中主看起来确实对兄弟很信任。”

    谢翊微微一笑:“但是,最后的结局是,他的长子李弘冀将三叔李景遂毒害身亡,自己惊恐而亡,李景达长时间称病不出,最终,李璟去世后,他的六子李煜继承了皇位。”

    许莼看着谢翊有些发愣:“九哥的意思是,这李璟当时这兄弟友爱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谢翊摇头:“也许那个时刻,他确实是真心的。”

    许莼沉默了,谢翊又道:“这画是宋人摹画的,你看这上头也有宋徽宗的印,你知道为什么宋宫廷要收藏这么一副画吗?”

    许莼道:“为什么?”

    谢翊微微笑着:“这又要讲到赫赫有名的烛影斧声,千古疑案了。总之,宋太宗是很想告诉天下,他与他的皇帝哥哥,是感情极好的,兄终弟及,他的即位,是合乎正统的。”

    许莼看向谢翊,似乎感觉到了谢翊另有什么言外之意。

    然而这时外面秋湖却来禀报:“少爷,国公府那边派人来请少爷赶紧回去。”

    许莼有些不满,抬头道:“不是说了任谁来也别理都推了吗?就说我忙着温习功课呢,不回去。”

    秋湖低声道:“少爷,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大爷中了,不日就要殿试了。太夫人让你无论如何要回去贺一贺。”

    许莼脸上一下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谢翊,谢翊微微一笑:“长兄得中,你该回去贺一贺的,你去吧,我们再找时间再吃,横竖今日我本来就为送画来的。”

    许莼看看含笑的他,又看了看那副画,心中忽然一股热气升起:“九哥,是特意找了这副画说给我听的吧?”因为昨夜自己抱怨兄弟?

    谢翊笑了:“也许也有真心的时候,但无非都是利字当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为人极聪明,世情也通,自己当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