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尚书时刻担心那天赵凛将他家的事捅出来, 吃不好睡不香。而赵家几人却恰恰相反,自从家里来了御厨后,赵宝丫和赵星河一到饭点就围着灶台转, 恨不能把菜香味都吸进肚子里!

    灶房里,赵宝丫站在一边, 眼眨也不眨盯着厨子快出残影的刀工。那豆腐都切出丝来了, 散在水里像是一朵花。她凑到水盆边上, 惊叹:“陶伯伯你好厉害啊,豆腐怎么能切成这样?这是什么菜?”

    陶御厨很是骄傲:“这是菊花豆腐, 豆腐要切成丝, 每条丝要粗细均匀且不能断裂。下面不能散, 下水形似一朵菊花, 最是考验刀工。之后再用鸡汤吊味,配以虾仁、青菜、枸杞点缀。豆腐丝色亮酥软, 又有鸡汤的鲜香浓郁,很是美味。”

    赵宝丫被说得流口水, 忍不住问:“陶伯伯,这些我能记下来吗?”

    陶御厨:“可以, 你尽管记就是。”做菜非一日之功,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记下来也无用。

    赵宝丫欢欢喜喜的翻出宣纸和她自制的羽毛笔写写画画:她要全部记下来寄给小姑, 何记的生意肯定会更好的。

    陶御厨看着认真的小姑娘和坐在门口帮忙择菜的赵星河,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还以为自己是被大总管发配出来了呢,来的时候一直担心主家不好伺候。现在看来主家人很好,每日对他的菜品赞不绝口, 夸得他满面红光。

    等饭菜都上了桌,赵宝丫跑到门口等她爹。申时都差不多过了, 她爹还迟迟没下职。她垫着脚往外看:“星河哥哥,我爹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赵星河和小黑也站到门口,往来来往往的街道上看:“可能有事耽搁了吧,当了官都很多事的。”

    赵凛确实是被耽搁了,不是被公事,是被花尚书半路截住了。

    花尚书忧心了好几日,终于决定逮住人问个清楚。他把赵凛请到马车上,开门见山的问:“赵小可,本官送你的汝窑青花瓷瓶你为何卖了?”他蹙眉,脸上带了明显的不愉,大有对方不说清楚就捅人的冲动。

    马车内气压极低,赵凛似是毫无所觉,实话实说:“下官穷,修缮宅子都用光了,缺钱!”

    “缺钱?”花尚书委实没想到担忧了这么久,竟然只是缺钱,他咬牙:“你缺钱倒是说啊,那对青花瓶本官拿去退值万金,你六我四也比你这样贱卖好!”

    赵凛诧异:“花大人也缺钱?”

    花尚书瞪他,赵凛想起花家刚被花娉婷洗劫后又被老皇帝坑了十万两,确实不容易。

    然而嘴里却道:“花大人是世家大族,应该不缺这点钱。”

    花尚书生怕对方问他要钱,毕竟是穷得连花瓶都半价卖的主。他连忙道:“你这是什么话,花家可不比其他四大世家的家底,一下拿出那么多银子能不穷?”

    赵凛哦了声,顺口问:“哪京都那个世家最有钱?”

    花尚书:“自然是益州常山苏氏,苏家人喜玉,腰间常年配玉。族内不仅有玉矿,家中摆件多是玉器。”

    赵凛抬抬头,问:“那同是胶州出来的陆氏呢?”

    花尚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二甲进士陆坤正捧着一堆书站在国子监外。他对面站着的是户部尚书家唯一的嫡子陆文锦,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弟弟。那陆锦明明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国子监学生却对着正六品的户部主事陆坤颐指气使、骂骂喋喋。

    “哼。”花尚书不屑,“再有钱有什么用,陆家儿子就是个草包,文不成武不就到处丢人现眼。陆尚书那人也是个软骨头,兜里比脸还干净,花费超过五十两都得问家里的母老虎。那陆坤可惜了,就是用来给陆家草包当垫脚石的。”

    是人都觉得自己家的孩子好,花娉婷比之陆文锦还不如吧。

    赵凛笑笑,朝他躬身一礼,出了花家的马车。恰在此时,陆坤朝他看来,两人视线隔着一条街相撞。

    陆坤愣了愣,又往花家的马车看了两眼。只是两息,不耐烦的陆文锦就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骂道:“你聋了吗?本公子问你课业有没有做完?”

    陆坤吃痛的功夫,赵凛已经上了赵家的轿子。他抿唇,深吸一口气摇头:“没有。”

    陆文锦恶声恶气的问:“为什么没有?本公子不是说了今日要,你不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母亲来同你说吗?”

    陆坤眸中寒光闪过,犹记得当年陆夫人派女使去青山书院羞辱自己的事。他忍着厌恶道:“不是我不写,而是我的字和你的大不相同,我一写就会露馅,你不喜被国子监的同窗和博士发现吧?”

    “对啊,本公子怎么没想到这个茬?”陆文锦拧眉盯着陆坤,“那怎么办?”

    陆坤抬头看向赵家的轿子:“我曾经的同窗,新科状元赵凛替人代写功课一绝,字迹可以模仿得丝毫不差!”

    陆文锦来了兴趣:“果真?”

    陆坤点头:“嗯,只是有些贵,十两银子一份课业。”

    “眼皮子就是浅,十两算什么贵?”他平日里斗鸡,随便赌赌也要上千两。

    陆文锦:“你替本公子去请他,本公子包年。”

    陆坤:“恐怕不行,我与他关系并不好,我若开口他只怕不会帮忙。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他知晓你是陆家公子定会帮忙的。”

    “麻烦!”陆文锦撇嘴,径自进了国子监。课上,博士又布置了两篇游记,他一个头两个大,写到大半夜也没憋出个屁来,气得陆尚书大骂他蠢货!

    陆文锦觉得他父亲是在他母亲那受了气,才拿他出气的。心下愤愤不平,次日一早干脆旷课,跑到赵府去了。

    赵府的门紧闭,他伸手用力拍门。赵星河开门,探头出来,淡蓝的眼珠上下打量他。陆文锦惊诧:“哪来的外邦杂毛?怎得在状元郎府上?”

    赵星河砰咚一声把门关上,陆文锦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再怎么喊门也没人开了。不断有人经过赵府,陆文锦老远看到有同窗往这边来时,一溜烟往赵府的后门去了。他努力爬上赵府的围墙,顺着一棵桂花树爬了下去。刚跳下院子,花丛里就窜出一条黑不溜秋的狗,龇牙朝他冲来。

    他吓得肝胆俱裂,撒开脚丫子就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狗了!

    当他五体投地趴在赵宝丫面前时,似是看到了救星般痛哭流涕,团成球滚到了她身后。赵宝丫安抚的摸摸小黑的狗脑袋,前一刻还凶恶的小黑狗,乖乖蹲在她脚边,任由她摸。

    赵宝丫回头,冲地下的陆文锦灿烂一笑:“别怕,小黑很乖的,你是谁家的哥哥,到我家来做什么?”

    陆文锦确定小黑不攻击他后,赶紧爬了起来,拍拍衣服端出一个高傲的姿态:“小孩,有生意做不做?”

    赵宝丫眼睛亮了亮:“什么生意?”

    陆文锦:“代写课业,十两银子一份。”

    “十两一份?”赵宝丫疯狂心动。

    等赵凛下职回来,立刻就被赵宝丫拉到了客厅里,指着那把赵府当成自己家的陆文锦道:“阿爹,他找你代写课业,十两银子一份。”想当初她爹在青山书院给马叔叔代课业,一份才九文钱。

    “陆公子?”赵凛惊诧,坐到陆文锦对面,问:“谁同你说本官代写课业?”

    陆文锦:“陆坤说的,他说你穷缺银子,只要有钱都会写,而且自己能模仿得一模一样。”看看这小姑娘一听到银子双眼放光的模样就知道真穷了。

    “陆坤啊!”赵凛眸色带了点笑:“本官倒也没那么缺钱,何况给国子监的学生代写课业,被查到了说不定会被上面斥责。比起银子,本官更注重官途。”

    陆文锦不想同他瞎逼逼:“二十两一份。”

    赵凛:“这……”

    陆文锦:“五十两一份。”

    赵凛:“陆公子,不是钱的问题。”

    陆文锦:“一百两一份。”

    赵凛:“您是包年还是包月?”

    陆文锦嗤笑:“先写两篇游记来瞧瞧吧,本公子要确定写得好不好。”他掏出平日里自己写的课业,“就照着这个字迹写。”

    赵宝丫立刻跑到书房拿来笔墨摆上,赵凛只看了一遍陆文锦的字。花了一刻钟,写了两篇游记,递了过去。

    陆文锦接过,来回看了两遍,没看懂。看不懂就对了,国子监里课业好的同窗文章他也看不懂。反正字迹和他一模一样,就是他亲爹来了也辨别不出来。

    他很痛快的掏了两百两,警告道:“别出去乱说!”

    赵凛:“陆公子放心。”

    陆文锦欢欢喜喜的回了国子监,顶着一众人嘲讽他旷课的视线把那两篇游记呈给了讲经博士。讲经博士随意翻了一下,习惯性的要骂人,眼角扫到末尾一句话时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陆文锦得意:这可是他花了两百两请新科状元郎写的,能不好吗!

    博士被他的惊世才华震惊到了吧,从此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陆文锦正做着被整个国子监恭维的美梦,讲经博士看完沉下脸来:“陆文锦,这两篇游记真是你写的?”一个草包的水平不可能一夜之间提高了那么多。

    助教好奇的接过博士手里的文章,也很惊讶。有好奇的学生凑过来看,才看了一半就大喊道:“不可能,陆文锦那个草包怎么可能写得出这么华美的文章!”

    “你才是草包!”陆文锦不满:“我怎么就不能一夜开窍了?你看看这字迹,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众人查看那字迹,就是和陆文锦平日写的一模一样,连平日里喜欢把一竖写得老长的小习惯也在。

    众人不可思议……就在陆文锦洋洋得意,决定转头要包年的时候,讲经博士道:“那你说说你这两篇游记分别说了什么内容?”

    陆文锦傻了:他看都看不懂,鬼知道写了什么!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博士失望透了,让人去把陆尚书请过来。把那篇游记递了过去,道:“尚书大人还是把令公子领回去吧,国子监教不了他!”

    被国子监退学,那这辈子注定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了。陆尚书怎么也想不通他一个读书翘楚怎么就生出个废物儿子,还不如陆坤那个庶子!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当着博士的面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声音大到整个天字班的学子全探头出来看。低低嘲讽的笑声不断传入陆文锦耳里,他捂住红肿的脸羞愧难堪极了。然而,更让他难堪的还在后面。他父亲不仅不维护他,还要求他当众向博士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请人代写。

    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笑他是个草包。他的难堪在父亲看来一文不值,拎着他耳朵出了国子监。

    国子监外停着陆家的马车,陆坤站在马车外等候。看到他们二人来,立刻行礼避让。陆尚书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言,上了马车,陆文锦愤懑的跟了上去。等父子两个坐稳,马车往陆府慢行。陆尚书恨铁不成钢,指着陆文锦压低声音喝骂:“你怎就如此不争气,你母亲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出身。你的脑子怎么还不如一个妓子肚子里出来的?”

    跟在马车外的陆坤耳尖动了动,嘴角扯起嘲讽的弧度: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看待他娘和他的。一个妓子和妓子肚子里出来的,哪里值得他挂怀。

    这一忘就是二十几年!

    马车里的陆文锦始终不说一句话,等到了陆府,陆尚书臭着脸赶人:“老子还要去户部,你现在回去好好反思反思,明日去国子监规矩点!”说完就让车夫快走。

    陆文锦哪里还有脸去国子监,他恨不能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

    管家瞧见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连忙上前询问。陆文锦恼怒大吼:“滚!”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连家门也没进,径自去了南街的酒坊。喝到近申时,整个人都麻痹了,才终于看到赵凛的官轿经过。他摔了酒坛子跟到赵府,在赵凛即将进门时冲上去想揍人。

    背对着他的赵凛微微侧身,陆文锦整个人五体投地的扑进了赵家。赵凛转身,看着趴在地上哀嚎的人,疑惑问:“陆公子这是怎么了?怎得行如此大礼?”

    陆文锦生生疼了好几十息才有力气爬起来,伸手拽住赵凛的衣领质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出丑,故意将那文章写得那样好?”他有些醉了,又气又恼的将今日在国子监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盯着赵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蠢笨,觉得我无药可救?脑子不好使,丢我父亲的脸?”

    “本官没这样觉得。”赵凛伸手把他的手拉开,“陆公子,你先放手,过路的百姓都瞧着呢!”

    他语气真挚:“谁不想生来就聪明,但脑袋是天生父母给的。陆尚书既没有把你生聪明,就是他的错,反过来怪你愚笨又是什么道理?”

    这话简直说到陆文锦心坎里去了,他松了手,眼圈当即红了:“没错,都是他的错!当众打我,还要求我当众道歉,被那么多人嘲笑看轻……是我老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怕我母亲怕得和孙子一样!我要他和我一样当众丢脸,被同僚嘲笑!”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纾解出去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了。

    赵凛提醒:“那你想想你父亲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把它捅出来不就得了?”

    酒鬼陆文锦蹙眉仔细想,忽而眼睛一亮,也不搭理赵凛了,转身就往家里去。

    赵宝丫抱着蓝白猫走到她爹身边,问:“这人怎么了?难道不满意阿爹写的文章?”

    赵凛摇头,拍拍她怀里的猫猫:“去,跟着陆文锦。”

    蓝白猫睁着大大的猫眼,压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喵喵叫了两声。赵凛扶额,赵宝丫轻凌凌的笑了起来,戳戳蓝白猫重复她的爹话。蓝白猫这次听懂了,一溜烟窜了下去,很快没影了。

    陆文锦回到家中,径自摸到了他娘陆夫人的房间,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了一打写满字的书信,然后跑到他爹书房,把书信夹到了户部要往上呈的折子里面。不多时,陆坤出现在书房外,把折子拿走往户部去。

    户部,在国子监折腾一番后的陆尚书回来连续查账几个时辰后,已然累到极致。撑着一边脑袋几打起了墩。陆坤把折子放到桌案上,轻轻喊了声,见他没有反应。左右无人,快速拿起桌上的官印往折子上一戳,呈到了内阁。

    徐阁老照例翻开户部的折子先审阅,前面都是例行公事的汇报,等翻到后一页眼眸睁了睁,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然后一页一页的翻,翻完第一本折子接着翻第二本。越翻越震惊:好家伙,陆尚书那糟老头子疯了吧,自己这种隐秘都呈上来丢人现眼!

    这折子呈上去皇帝不弄死他?

    与此同时,户部,陆尚书正准备下职。陆夫人急匆匆的找了过来,陆尚书一瞧见自家夫人心里就发怵,小心翼翼的问:“夫人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他最近好像也没放错啊!

    陆夫人面色不同于以往的盛怒,雍容华贵的脸上全是焦急,把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方才你让陆坤那竖子来府上取的折子在哪?”

    陆尚书疑惑:“折子呈到内阁去了,怎么了?”

    陆夫人面如死灰,弱弱道:“你从前写给我的十八封忏悔书被阿锦夹折子里了……”

    “什么?”陆尚书犹如五雷轰顶。

    他年少风流,尤爱往青楼里去,每次都会同当地花魁打得火热。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红颜知己和流落在外的庶子了,其中被他夫人逮到的就有十八次,每次他都会写一封忏悔书求饶……夫人手里捏着他多年的丑事,这也是为何他如此惧内的缘由。

    那十八封忏悔书的内容可是一封比一封劲爆!

    要是呈到御前,老皇帝再当着群臣的面念出来,那他就相当于在朝堂上裸奔了!

    这辈子都会被人笑话死……

    “这个孽障!”陆尚书大喝一声,吓了陆夫人一跳。

    他现在就想冲回去一脚踹死那不成器的,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内阁从徐阁老那把折子截下来!

    他官帽也没拿,撩起袍子急匆匆往外冲,连自己夫人也不要了。平日里走两步都酸的腿冲上马车,催促车夫:“快快快,快去内阁!”

    陆尚书同任东阁大学士,若是徐首辅没有把折子呈上去,他是有权要求把折子撤回来的。

    他急匆匆赶到内阁,额头上大颗的汗往下滴,一步跨进徐首辅的办公处,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幸而被刚出门的徐首辅扶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急问:“户部的折子你可看了?”

    徐首辅摇头:“没看。”

    陆尚书一喜:“快快把折子还给我,那折子有一处错漏,我拿去改改。”

    徐首辅:“折子已经呈到御前了。”

    陆尚书如遭雷击,哆哆嗦嗦的问:“你不是说没看?”

    徐首辅点头:“只翻了第一页,见是例行汇报的折子就让人立马呈上去了!”

    徐首辅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在幸灾乐祸了:他娘的,叫你们六部天天给本官添堵,明日早朝也让你陆尚书尝尝什么叫丢人现眼。

    即将丢人现眼的陆尚书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如果可以,就当他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