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并不像陈闻也想象中那么简陋。
相反, 各种教学设施甚至堪称完备。
从楼梯到走向教室的这一路上,旁边的墙壁都裱满了画。
精致的玻璃和木框定格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与现实瞬间,种类也丰富, 素描,水彩, 油画……
每一幅作品都被精心对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着。
走进教室,十几张幼嫩的脸庞抬起来望向他, 每人面前都摆好了画纸和颜料。
陈闻也微叹口气, 暂且收起了心思。
先不想了。
他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陶染和许馥相视而笑的画面暂且甩在一边。
陶染……
……放学别走。
-
经过了前期工作, “走进寂静”公益团队筛选出了符合植入人工耳蜗要求的第一批聋哑儿童。
许是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太多希望和绝望, 大起大落之后, 家长们对植入人工耳蜗一事又欣喜,又担忧。
植入后孩子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语言康复的训练过程是怎么样的?
孩子从聋哑学校转到语言康复学校, 能适应么?
面对他们的迷茫和疑问,“走进寂静”今天专程组织了一批聋哑儿童家庭来到语言康复中心学校参观。
“各位家长好, 我是‘有声’语言康复训练中心学校的校长,我叫张阅雨。”张阅雨面带微笑地自我介绍,边说,边打着熟练的手语, 便于听障儿童和家长理解。
受捐的孩子年龄段不同,最小的刚一岁, 年纪大一些的已经十五岁。
大家在她的带领下参观校园,许馥和陶染作为组织者, 一起跟队旁听。
教学楼里有一间特别的教室。
里面铺着卡通小黄鸭爬行垫,旁边还有滑滑梯、小帐篷等装饰, 地上摆放着三角铁、手拍鼓、手敲琴等发声教具。
张阅雨打着手语介绍道,“这是幼儿听障训练的专用教室。对幼儿呢,我们一般是上亲子课。孩子太小了,坐不住,爸爸或妈妈可以跟着小朋友一起来上课。”
“越早开始训练越好。一般的孩子在母亲孕期就可以听到声音,所以在我们孩子确诊的时候,就早已适应了这样无声的世界。”
她面色温柔平静,带着鼓励的笑意,向那对抱着一岁小朋友的父母道,“很多孩子会在这里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爸爸’。”
父亲抱着孩子,母亲已经落下了泪来。
教室朝向很正,清晨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一架小小的木质钢琴上,像温暖又动听的希望。
许馥也有了些想流泪的冲动。
她完全能够想到这些父母的心情,听到张阅雨那句话时甚至起了些鸡皮疙瘩。
自己所爱的人竟然听不到这世界的声音,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一件事?
她环抱着胳膊,长长舒一口气,小声和陶染道,“师母讲的真好。”
“是的,她的接待经验很丰富。”陶染颔首,声音温雅平静,“这里参观活动很多,词背熟了就会很顺。”
许馥:……
她时常觉得陶染这个人有种违和感。
有时候她感觉这人好像没有一丁点同情心和同理心,别人在他面前难过得掉下眼泪,他也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就像现在面对这些父母时一样。
但大多时候,她却能感受到陶染的温柔细致、体贴入微。
他表情好像永远那样平和,甚至时常会有种怜悯慈悲之意。
哪怕对方哭到情绪崩溃,也不会让他掀起丝毫波澜——
许馥还记得上大学时,陶染的一个舍友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误,竟然被学校勒令退学。
对方父母一起来为他求情,闹得很大。
陶染作为学生会主席,也作为那男孩的室友,主动出面解决此事,面对对方的哭求,他就是那样的表情。
温柔,怜悯,慈悲。
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
还有一次,学生会组织观影,她的位置恰好和陶染连着。
那是个很悲情的电影,赚足了大家的眼泪。昏暗之间,许馥在泪眼中瞟见陶染的表情——
依然很平静,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
他并不是没看,而是全程看得都很仔细,像在学习着什么,但眼神中却透着几丝无聊。
当然,每个人对电影的理解不同,情绪外露也不同,不哭也是极为正常的。
但许馥看到他望向周遭人们时,眸底却隐着几丝不解和好奇。
那好奇让许馥心里一紧。
陶染似有所感地转过脸来,和她对视。
她当时眼泪还盈在睫上,一时忘记落下,陶染失笑,觉得她很可爱似的,温柔地向她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
“在想什么?”
陶染突然出声,尽管语速极为和缓,但许馥仍吓了一跳。
她回过神来,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美术教室前。
陈闻也背对着他们,略显松散地斜坐在画架前,长腿曲着支在一旁,捏着支铅笔,看似随意地涂抹了两笔,又转过身来讲述了几句。
学生们对语言的掌握情况不同,王琳琳在旁边坐着,随时准备用手语解释,以防止有同学听不懂,课堂上交流出现问题。
手语落下,一个小男孩举起手来。
他很费力地张口说着不成词的单字,配合着手势,陈闻也微微蹙起眉来,仔细地看向他,试着理解他的意思。
小男孩比划完,王琳琳刚想给陈闻也翻译,他却直接向那小男孩点了点头。
“嗯,”他道,“你说的很对。是这个意思。”
陈闻也想了想,指了指他,食指一敲,竖起个大拇指来。
那是许馥刚对他做过的手语。
她挑了挑眉。
小子,学得还挺快。
陈闻也好像觉得讲的差不多了,笔往画架上一搁,道,“现在大家自己来画一画试试吧。”
“……我们的美术老师生病了,这是临时请来的志愿者,”张阅雨边向大家介绍,边向前走,“听障小朋友会更依赖眼睛,对形状、色彩这些都更敏感一些。我们的老师上课时,会特意不让他们看到口型,在培养孩子兴趣爱好的同时,帮助他们锻炼听力。”
陈闻也站起身来。
他百无聊赖地将双手环在胸前,望着教室里的学生,一转身,才发现身后的窗外竟有人兴致勃勃地观摩着他上课。
许馥抿起唇,笑意明亮,对他眨了眨眼睛。
然后双手在胸前轻轻鼓了鼓掌,又竖起两个大拇指来。
陈闻也的笑意还没抵达唇边,旁边的陶染突然伸出手,揽过了她的肩膀。
他遮挡了陈闻也的视线,轻声道,“走了,馥馥。”
手搭在许馥肩的那一瞬间,陈闻也周边的气压瞬间低了好几个度。
那动作太过于自然而然,许馥好像没意识到什么不对,也没和他打招呼,就直接就和陶染一起离开了。
陈闻也冷着脸开始在教室里焦躁地巡逻。
怎么还不下课?
一上午这么长的么?
他们去哪儿了?
真想剁了陶染那家伙的狗爪子!
他在教室里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一个小女孩不堪重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姑娘名字叫萱萱。
她刚植入人工耳蜗不久,年纪也小,刚来这个学校,还不太适应。
课上本身就听不明白,结果老师竟然还生气地在她身边来回走动,她觉得老师一定是看到她的画了,觉得她画得不好,才会生气的。
她除了哭的第一声发出了声音,后面便全都是默默的流泪,仿佛也怕的忘记了应该如何发声一样。
“这,”陈闻也咽了下嗓子,求救的眼光望向王琳琳,“……王老师?”
“哎呀,小也老师,”王琳琳笑眯眯道,“你吓到萱萱了。”
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显然想让他自己吓的自己哄。
陈闻也头痛地按住眉心。
-
许馥被陶染轻轻拍了一下,才发现大部队都已经走到前面了,忙匆匆跟上了脚步。
她观摩陈闻也上课,一看就看入了神。
他上课的模样……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她还以为会是那种很有亲和力,很有耐心,面带微笑的感觉呢。
毕竟对她每天都挂着笑脸,没理由对着那些可爱的小孩子摆张臭脸吧?
没想到,虽然没有臭脸,但也没什么表情,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冷冷淡淡的,是许馥不常见的样子。
想必还是被硬逼着上了场不开心吧?
幸好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而且这么短短一个小时之间,他竟然可以做到和学生们几乎无障碍地沟通了。
许馥翘起唇角来,真聪明啊。
张阅雨组织大家在美术教室旁边的会议室里开了座谈会,许馥也针对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进行了讲解,面对大家的问题答疑解惑。
在热闹的会议室中,她余光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对沉默的父子。
这两人她有印象,都是聋哑人。
座谈会结束后,一行人原路返回,又路过了陈闻也的教室。
许馥往里面看去。
画架被他升高了,他蹙着眉头站在画布前,怀里单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咿咿呀呀”着,还带着各种比划的手语指挥。
“……裙子,”陈闻也总算听懂了,他另一只手握着笔,边画边道,“你想要的这个,叫裙子。”
“去,”小女孩跟着发音,“去子。”
“裙子。”
“去子。”
“……”陈闻也沉默了,他很快画好了那副画,给她看,着重强调,“裙子。”
画布上的小女孩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穿着件很梦幻的公主裙,下摆缀着纷繁精致的蕾丝,如花瓣般蓬蓬展开。
小女孩觉得那裙子漂亮,眼睛亮亮的,总算发对了音,“裙子。”
“嗯,对。”陈闻也表扬她,将她在怀里轻松地掂高了一下,小女孩立即笑了起来。
陈闻也再接再厉,手指着那画,又教她,“姐姐。”
许馥随着他望过去。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小女孩表情看起来不大高兴,双手抱臂在胸前,嘟着嘴,眉毛微微挑高,眼神里满是不耐烦,好像正有一肚子坏水,不知道想找谁的茬。
许馥一怔。
……那是小时候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