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陈闻也僵直着身体, 紧紧望着沙发上那个窈窕的背影。
她接起电话笑着对那边回答,长而顺滑的卷发散开落在身后,发梢随着她的笑意轻轻颤动, 卷曲着勾起他的心跳。
宁坤。
他迅速与记忆里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是在那个超市里偶遇的男人。
对方短发齐整干净,眉目温和谦逊, 穿一件舒适柔软的针织外套,但人却并不松散,背脊极直, 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 显出正直纯良来。
好像就连许馥临时起意将他编造成“在读的博士”,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欺骗别人的抱歉。
许馥夸了他, 说他“有书卷气”“斯文”, 让陈闻也印象深刻。
她夸自己的时候就很敷衍, 好像只说过“帅”。
不过那次见面时两人好像还很生疏。
对方还以为他真的是她弟弟,装模作样地夸他很帅, 许馥对他的态度也不过是平平淡淡。
但这次不一样。
她打电话的那语气,不像平时对盛郁那样随意, 也不像对陆时零那样轻佻——
好像对对方很是尊重,听他说话时会微微压紧手机,听得更仔细,说话时声音虽轻, 却又笃定诚恳,连笑意都很真心, 好像是真的非常开心……
陈闻也在心里细细揣摩,兀自一惊。
……许馥对他, 好像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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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馥憋着笑,听着梁宁坤在那边很是无奈低沉的声音。
“……很开心今天见到你和黎阿姨, ”梁宁坤在电话那边艰难地措着辞,一听就是当着某领导的面,正现场表衷心,“我今天……工作有点忙,唔,有点必要的事情,绊住了手脚。希望你不要介意。”
好一个“必要的事情”,有多必要?
许馥忍不住破防笑出了声,她勉强压着笑意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今天见到叔叔我也很开心。”
“嗯……”梁宁坤话到这里就说完了,他显然很少进行这样的社交活动,平日里官场的游刃有余完全派不上用场,电话里奇妙的冷场让他下意识地加上了一句,“下次有机会的话……”
“……我请你吃饭,”他略带磕磕绊绊地把这句常用的结束语甩出来,又不大笃定地加上了两个字,“……好吗?”
没想到许馥在那边松快地应了。
“好,”她说,声音很温柔,妥帖地结束了他的难堪,“晚安。”
梁宁坤顿了顿,也带了点笑意,温声道,“……晚安。”
电话挂掉了。
他缓慢地将手机从耳边放下,有些无奈地望向对面正生闷气的父亲。
“打过电话了。”他温和道,“许医生不介意。”
梁语堂刚有些松动的面色立即又沉了下来。
“不要叫‘许医生’了,太见外了。”梁语堂道,“你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哥哥妹妹……叫馥馥就好了。”
梁宁坤想到小粉团子喊“哥哥抱”的模样,唇角微微上翘,垂眸应道,“好。”
梁语堂转头往外望,眼神里有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憧憬,轻声道,“以后,说不定……也会是一家人。”
梁宁坤倏然抬起眼来。
“宁坤,”梁语堂转向他,沉沉叹了口气,敛眉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父子俩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聊过天。
两人都陌生,都不知所措,梁宁坤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道,“请您不要这样说。”
父亲还是时常出差回来上海的,但每次都行走匆匆。
他会关心他的成绩,却不过多指责他的问题,会关心他的生活,却不会干预他的人生选择。
他在意的是叠彩峰岭的万里山河,是浩瀚辽阔的宽广天地,是社稷苍生的日日饱暖,是死难亡灵的待伸冤屈。
那些太大太辽阔,相比于此而言,某一个个体的人生走向,对他来说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但梁宁坤打从心底里认可他的选择。
他钦佩自己的父亲,也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如今,他才发觉自己有点看不懂父亲了。
或许他从来没有懂过。
因为梁语堂深吸了一口气,向来沉稳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隐隐颤音,“我想向黎茵求婚。”
梁宁坤第一次听到父亲对他提出了要求和希冀。
他说,“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祝福,儿子。”
-
许馥的心情因为这个电话而变得很好。
当然,梁语堂在餐桌上已经表现了非常足够的对黎茵的重视——
但这么一看,梁语堂简直紧张黎茵紧张得过了头。
她想到父母离婚,许知远离开了上海后,黎茵独自在阳台上抽的那一支支烟;
又想到梁语堂的无微不至,临别时的依依不舍,想起她今晚抽那支烟的笑容,是释怀和放松。
许馥真切地感恩梁语堂父子的出现。
也真切地希望一切顺遂。
毕竟她母亲的人生,因为她的贸然出现,已经足够曲折。
哦,还有她的倒霉父亲。
许馥想到许知远那三天两头的频繁联系就头痛。
好像是在关心她,字里行间还是在拐弯抹角地咨询黎茵的消息。
她心中不免生了几分歉意。
对不起了,爸爸。
我妈好像没我想象的那么沉迷工作……而且你女儿要爬墙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顺手将电视关掉,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正好与陈闻也的视线相撞。
他黢黑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像平静却暗潮涌动的湖面,像匿伏已久的猎人,仿似下一秒就要拿枪口轻柔撩开他们之间的那层薄纱。
他那通乱七八糟的分析臭屁、恶劣,又精准击中红心。
实在是太敏锐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了解自己?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什么花儿?”许馥别过眼,绕着他走,给自己壮胆,“睡觉了,大评论家。”
视线不依不饶地粘在她身上,陈闻也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跑上了楼,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身影从拐角处,他的心里突然变得空空落落,没有了着力点。
……她没对自己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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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陈闻也所说,他不会许下他做不到的承诺。
他的执行力极强,立即就将就业一事提上了日程。
先是让范子明收集整理,掌握了目前远也科技具体雇佣残疾人的情况,工作环境、岗位职能、薪资待遇等,紧接着又和梁生沟通,不发通知、不打招呼地直奔了几次现场,了解了更真实具体的情况,也把子公司负责人都吓了一跳。
以“沟通对接”为由,还跟着许馥去了好几次语言康复中心和聋哑学校。
“近几年国家针对残疾人就业出台了不少政策,税收优惠、财政补贴、政府优先采购……残保金也经历了系列调整,”陈闻也思索着,微微倾过身子,将打印好的方案递一份给许馥,道,“或许我们可以更扩大一些招聘雇佣的范围和人数。”
他望向许馥,以为她至少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笑容,没想到对方眼神从他身上迅速掠过,就好似被那方案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了。
“挺好的。”她很快翻了翻,道,“就按你的想法来就好。”
陈闻也定定地看向她,对方目光却飘移,一飘,就又飘向了旁边的盛郁。
“盛郁,”她和盛郁说话时倒是笑意盈盈,“你上次说的,公益宣传曲的事儿,靠谱么?”
“当然靠谱啦,我已经和宋嘉屿说过了,”盛郁打了鸡血一样,花蝴蝶一样绕过来,迅速围在了许馥身边,给她手里塞了个水杯,“他和我好到穿一条裤子,这又是做公益的好事,他还能不帮忙么?”
陈闻也捏紧了那几张纸,沉默地坐回了他的位置。
他很郁闷,非常郁闷。
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
只是很明显地感受到,自从那吻痕出现之后……不,从那次谈话,那通电话之后,许馥几乎肉眼可见地与他保持了距离。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为什么?
是他说错了什么话,惹她生气了吗?
还是……她已经进入了一段稳定的感情?
和那个“宁坤”吗?
……如果真的是,她会因为这段感情,而开始介意自己暂住在她家么?
陈闻也突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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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馥笑着和盛郁搭话,心里砰砰乱跳。
……递方案就递方案,离自己那么近干嘛?
陈闻也俯身向她靠近之时,许馥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上次向她倾身而来的时刻。
想起那个铺天盖地,占有欲极强的吻。
想起他滚烫唇舌与她追逐纠缠的感觉。
想起她试图逃掉时他不情愿地蹙眉,发出微弱的哼声,然后下一秒更加疯狂地吻她。
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热情和精力,在不愿放过她时,就真的可以一直不停歇地追逐。
……抑或是她拒绝的欲拒还迎,不够干脆利落?
毕竟狠狠咬下一口时,他也是会痛的。
许馥跑着神和盛郁聊了几句天,将他递过来的水杯放在一旁。
手稍微一摸就知道,水温入不了口,连暖手都觉得烫。
哎。
她发现自己耳根子还是挺软的。
好像在陈闻也一通点评之后越想还真的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这些男人被揣摩了个透彻,就变成了嚼到没味的口香糖,说腻就腻了。
许馥重新慢吞吞地重新翻阅那方案来。
救命,刚刚陈闻也一直盯着她,灼热的视线黏在她脸上,她几乎感觉耳后都有些发烫,心思也飘,一目十行,其实一个字也没进到脑子里。
这么定睛一看,方案条理清晰,有政策,有数据,也有事例。
更重要的是……实在是很有预算。
这小子又赛车,有搞公司,这些年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怪不得能一掷千金,把商场都买空,填满那个巨大的健身包。
想到这儿,许馥的手又不自觉地触上了自己颈上的项链。
……今天恰好戴上了盛郁买的那一条。
确切地说,她早上选的时候,都忘记这条是盛郁送给她的了。
只记得这是一条新的项链。
她一向喜欢崭新的东西。
冰凉的钻石硌入手心,轻微疼痛的触感让许馥回过了神。
她发现自己盯着第一页看了半天,还没翻过页。
啧。
许馥捏着那钻石,暂且收了心思,逐字逐句读了,想了会儿,道,“对智力障碍人士进行洗车技能培训……也就是说,范围可以更扩大一些,不仅限于聋哑人?”
“对,”陈闻也的视线平静地从她颈前的项链移开,道,“聋哑人智力没有问题,如果可以通过人工耳蜗或……助听器恢复语言能力,可以进行高等职业教育,如果不行的话,也可以学习修车这些技能,远也科技可以提供相应的岗位。”
说到“助听器”时,陈闻也莫名舌头打了下结,停顿了片刻。
他好像……也是依靠助听器恢复语言能力的,其中一员。
陈闻也下意识地抚上耳上冰凉的存在,又缓慢地将手放了下来。
“这样啊。我可以和民政局那边对接,要一下残疾人补贴的名单。”许馥思索着道。
这时,她余光里好似看到陈闻也轻触了一下耳朵,黑色的助听器动了下,在光下泛着冷光,有些勾人。
她若无其事地一抬眼,恰巧陈闻也望过来,两人的视线如蛛网般迅速地在空气中打结缠绕,然后许馥扯断了那网。
她重又迅速地低下头。
……助听器实在是太称他了。
他今天脸色好像格外白,连唇色都发白,助听器却极黑,显眼又……诱人。
烦死了。许馥咬着唇恨恨地想。
接吻喊停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