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馥旋身进了卫生间, 刚关上门,听到两个女孩聊着天进来。
“今天远也的谁上场啊?”
“吴语汐。”那女声用充满崇拜和喜爱的语气,“她真的好厉害。尤其是这段时间, 到处比赛,拿了好多奖哦。”
“她啊!我真的好喜欢她。也不知道她和陈闻也到底怎么回事?有人传他们在一起过, 然后陈闻也失聪了,吴语汐把他甩了,我不相信。我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不知道呢。传什么的都有, 还有人说吴语汐喜欢陈闻也, 但陈闻也对她没兴趣。”
“但我真的感觉他俩很配。中国第一女赛车手,中国第一男赛车手, 在一个队里那么多年, 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一起成长,一起胜利了吧?简直磕死我。”
“我也是!真希望他俩能修成正果啊。”
许馥推开了门。
她平静地洗手, 抬眼不经意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长卷发散开落在肩后,还是那张熟悉的, 温柔的脸。
穿着一件奇怪的,从来没穿过的冲锋衣。
-
“刚出什么事了么?”
男人小心翼翼的低语响起之时,许馥回过神来,坠入他充满关切的温柔眼眸里。
那能有什么事?她心想。这才算什么事?
太小了吧, 这事也。
他们之间有没有暧昧旖旎的气氛,这点许馥自己再清楚不过。
在病房的那些日子, 她完全能够感受到陈闻也对自己与对吴语汐之间的不同。
她当然明白陈闻也有多喜欢自己。
也能够从这点滴日常相处之中,感受到他完全不藏着掖着, 不留一点余地的真心实意。
再说了,就算他们真的有些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
她难道是会计较这些的性格么?
“……没什么事啊。”她扯起个极真诚的笑容,又无辜地反问他,“怎么这样问?”
嗅觉未免也过于敏锐了吧。
她试图用反问来避过陈闻也那探寻的目光。
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情啊。
根本不值一提。
男人强势地扣紧她的手逼问,她也漫不经心地回握,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手心画着圈安抚,同时扯开话题,“你们车队今天谁上场?”
手心痒痒的,陈闻也稍微放下心来了一些。
“唔,”他点了几个她没听说过的名字,道,“哦,对了,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吴语汐。”
“记得么?她之前来过医院。”
他还记得许馥在病房里和吴语汐聊天互加微信的时刻,她们好像关系很好。
或许许馥会想看她赛车呢?
“哦,记得呢。”
毕竟也算是自己和陈闻也共同的朋友,许馥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期待一点,也更不在乎一点。
但她却忍不住地开始回忆起来,自己不在病房的那些时间,确实是吴语汐在陪伴着他。
不,确切地说,在他成长的这些年里,是不是都是她一直在陪伴着他?
他刚出国参加比赛时才几岁呢?
那时的他是什么模样,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他成神之前,有没有过灰暗的、挫折的时光?
他是如何挺过去的呢?
所有她不知道的这一切,或许吴语汐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许馥突然觉得很扫兴。
话说赛车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
一堆车看谁跑个第一,跑个第一又能怎么样了呢?
无聊,无聊,无聊。
无聊透顶。
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剧呢。
但陈闻也竟然耳朵都都有点不舒服了,还想坚持看比赛。
他带着笑意说“总要慢慢适应的”,还向她强调,“我也很期待这场比赛呢。”
这场比赛就让你那么期待?为什么?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个猜测来——
难道是因为是吴语汐上场么?
这念头冒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酸。
……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狭隘的、摆不上台面的想法?
好不像她自己。
她从来不会吃任何一个男人无聊的飞醋,更不会为此而感到心烦,如果对方自己私生活不够干净,她也不过是像对待陆时零那样,委婉地喊停。
更何况如今这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对一个男人不满意是常事,她下头的时速非常快,契机也多到数不胜数,早就习惯了相遇又分离,绝不可能让自己糟心。
天下男人千千万,下一个更乖,她一向都这么坚信。
就算没有陈闻也,下一个也……
手指无意识地被攥紧。
她竟然觉得很难找到比陈闻也更乖的男人了。
只是在脑海里预演一下分离,竟然就会让她感到不舍了么?
从她这身穿搭,到她如今的想法,都很不像她自己。
陈闻也正在给她介绍每个赛车手的经历,正胡思乱想之际,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名字。
“……赛车圈的职业女赛车手占比不到1%,”他道,“吴语汐刚开始在女车手里并不算顶尖的,但后来其他人慢慢淡出,她坚持了下来,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成绩。”
“……确实很厉害。”许馥真心实意地夸赞,除此之外,她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莫名其妙地就蹦出了一句,“……你知道的可真清楚。”
真厉害啊,陈闻也。
知道的可真清楚。
“姐姐,”陈闻也突然道,“我送你一辆跑车好不好?”
然后他没头没脑地指向赛场上吴语汐的那辆,“你看这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许馥咬紧了牙,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
……送她跑车做什么?
她又不是吴语汐。
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赛车,也从来不穿冲锋衣!
只差一点点,带着怨愤的声音就要冲出了口。
她心底倏然一惊,甚至背后出了些冷汗,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下,才总算平静了心绪。
从小到大,她看过太多次许知远和黎茵吵架的时刻,打从心底里认为那是最最差劲的沟通方式。
又无用,又丢人,撕破自己和对方的脸皮,两人都变得难堪又血淋淋。
她才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呢。
那么多任男朋友里,她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吵过任何一架,大事小事她都抱持以无所谓的态度。
永远不要试图改变别人,也永远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这是许馥的人生信条。
而如今,她穿着陌生的冲锋衣站在陈闻也的身边,竟然也拥有了陌生的、尖锐的脾气。
她明白了,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吴语汐。
问题在于正在想要因为这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闹情绪的,她自己。
这段感情开始的太突然,又进展的太热烈,让她自己都招架不住,如今才觉得心像是只风筝,高高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任风吹着飘,而风筝线竟然不在她自己手里。
好像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这种感觉非常危险,她不愿意。
对这样失控的自己更是感觉无比的恐惧。
……如果未来真的会变成这样,还不如趁早分手好了。
想法刚冒出来,身旁的男人突然踉跄了一步,温热的身体撞进她怀里。
心跳嗡地漏掉一拍,双手下意识地就伸了出去,拥抱了他,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她抬起眼,看到陈闻也脸色苍白,额头隐隐沁出汗珠来,眸子蒙了一层雾气,正哀求似地望她。
心突然变得又酸又软。
她抬手摘掉了那助听器。
[走吧。]她说,[我不想看了。]
-
比赛才刚刚开始不过几分钟,他们便离开了赛车场。
两人走到了车前,陈闻也突然拉住了许馥的手,恳求她,“姐姐,不要生气。”
“生什么气?”许馥失笑,甚至摸了摸他脑袋,“我一点也不生气啊。这有什么的?”
“但你确实在生气。”陈闻也抱有一丝希望地询问,希望她能给他个准确的回答,“为什么?”
但他也知道,就算她真的嫌了他,也说不出口。
许馥不是那样的人。
“真的没有。”许馥笃定道,“唔,如果说有,也是因为你耳朵确实不舒服,我不想你在那里坚持看比赛,对听力不好。”
陈闻也顿了顿,问,“我还有什么听力么?”
摘掉助听器后,人声都变成嗡嗡的、不清晰的嘶鸣,他努力去听也分辨不了别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样的听力也值得被保护么?
“你当然有,残余听力。”许馥这时才显露出一些不悦,“没有的话就要做人工耳蜗了,戴助听器都不行。”
哦,人工耳蜗。
是陆时零捐赠给那些聋哑人的人工耳蜗啊。
他与聋哑人的距离原来这么近。
陈闻也咽了咽嗓子,垂下了头,向她伸出双臂,“……想抱一下。可以么?”
许馥喉头一哽。
搞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可怜兮兮?
她明明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生气。
她若无其事地钻入他的怀抱,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道,“当然可以。”
男人的怀抱炽热,将她拥抱的极紧,仿佛生怕松开了手,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不见。他微凉的鼻尖蹭在她耳畔,低声喃喃,“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许馥僵硬道,她向来很会安抚男人的情绪,在此刻却觉得自己也有嘴笨的时候,竟然感觉再说一句就要破了防,展现自己真实的、恼怒的情绪。
她停顿半晌,只憋出来一句,“好了,你不要想东想西。”
想了想,干脆又摘下他的助听器,“你耳朵不舒服……先好好休息。”
陈闻也突然失去了力气。
她顺势挣脱他如甜蜜陷阱般的桎梏,径直钻进车去。
-
车内沉默的、粘滞的气氛如隐形的藤蔓,无限生长、缠绕在两人之间,彼此都装作无事,却同时觉得窒息。
陈闻也手里攥着那两个助听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馥叫他先不要戴了,而她负责开车,陈闻也就算和她说话,她也没空打字或转文字回答他。
而她若张口回答,他也听不清。
在红灯停下时,他看到许馥随意点了条的语音消息,那个头像是一张自拍,他见过,也认识,是宋嘉屿。
消息明明是公放,可他却听不到。
只能眼看着她带着轻松的微笑回复了对方的消息。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宁愿她说出口,说陈闻也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不知道自己耳朵这样么,还要来看比赛;或者告诉他说今天的约会真差劲,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但她偏不。
她仍带着那游刃有余的笑意与别人聊天,仿佛会出这样的问题是情理之中,她对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和想象。
反正他的耳朵有什么问题,她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她在他身上,又能有多少关于未来的设想呢?
捏着助听器的手忍不住又使了些劲。
坚硬的外壳硌入手心,他用那痛感为自己提劲儿。
专注当下,陈闻也。
你本来也不该妄想什么未来。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了家。
“可以戴上了么?”他捏着那助听器问,“现在已经好多了,也不耳鸣了。”
许馥轻点了下头,便别开眼,径直上了楼去。
他如获大赦地重又戴上助听器,却感觉有些咝咝的电流声,声音听得不够清晰。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个了。
他在客厅中焦躁踱步了几圈,又命令自己心平气和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思考问题发生的原因。
没有许馥的沙发感觉很空荡。
她以前在沙发上窝着的时候,喜欢将那一堆可爱的毛绒抱枕到处摆放,有的垫在腰间,有的抱在怀里。
那么纤细的人儿,却能铺开一整个沙发,好似完全没有空间让给他人。
但却为他让出了些位置。
他将那些抱枕全部归纳在沙发一角,摆放得整整齐齐,许是太过整齐,许馥竟也没有打散开来的意思。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的新宠,那些抱枕被彻底打入冷宫,每天摆着可爱的模样生闷气。
陈闻也很得意能够占据她身边一隅。
但当她不在这里时,他和那些没有生命的抱枕同样地感到孤寂。
到底是为什么?
一定有原因。
他认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许馥,但他左思右想竟然都想不到让她不开心的理由——
助听器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向他提醒着那刻意被他忽视的可能性。
……死也要死个痛快。
他绝对,绝对不要坐以待毙。
陈闻也决定了——
等许馥从楼上下来,他一定要和她说清楚。
他要说服她,还要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在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可以过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一定可以,必须可以。
而其他的那些小部分场合,赛车也好,演唱会也罢,如果她需要其他人与她一起——
他也一定不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