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挥弦今如昔(二)(1/2)
忽然,他脸sè一凛,如同寒霜忽至。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表情渐渐缓了下来。心中暗想:“怀雪果真是知己。”
厢房的门被打开,这人已是一副漫不经心地神态,不动声sè地继续翻着书。
来者是两个男子。为首者是个年轻公子,看样子与自己年龄相仿,他身着一袭青白sè绢长袍,墨绿sè的腰带上嵌着一颗翠玉,他的气度七分风雅中带着三分自得,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处之泰然。站在他身后的年纪略大,四十岁左右,他头戴四方巾,一件小麦sè褂子已经洗旧了,这人脸上神sè木然,手里捧着个墨玉算盘。
身后一人谨慎地把门闭上,一时间谁也没有先说话。一人继续翻书,其余二人则继续站着。
过得半盏茶时间,进来的白衣公子首先一揖:“在下冒昧,叨扰了辛兄杯酒美人的雅兴。”
眼前的这个左额上有梅花瓣伤疤的人,嘴角一扯,露出一股淡淡的不屑。他把书放下,缓缓抬起头,凝视着不速之客,开口道:“阁下既然知道我是谁,那说话大是不必拐弯抹角。以我近rì能听到的江湖传言里,想来还不会有人特意寻了我来,只为谈论美酒佳人。”
他是近rì江湖上的众矢之的,辛玉池。
他名商,玉池实则是他的字,由其授业师父所取,同门师兄弟均是玉字辈。自出江湖,他以玉池自称,因而流传得最广。他学的剑是引商刻羽剑法,变幻奇绝,挥剑成曲。人称他为清商随剑,取自“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是说随着他的剑,清商之调随剑而飘,令听者如痴如醉。
人们听着,本以为这属于坊间雅谈,可是后来很多人慢慢意识到,这个雅字,不过是一个谈笑间杀人拭剑的剑魔披着的一层外衣。也是他的出现,让很多人的獠牙露了出来。只因为巨大的漩涡里,看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猎物。
只见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辛兄果然快人快语。”
辛玉池眼里透出一股寒意,道:“你们一开始便知我仍在此舟中?”
白衣公子笑得更欢,神sè却令人有些捉摸不透,“老七和他的小情人,此次被辛兄搅和了局,颜面尽失,早就撤了。当晚在场之人都说看到你踏着湍急的江浪而去,僧人也已被救走,老七认为你不可能再复返舟中。可惜他没料到,辛兄竟折返船上,看来,阁下是打听到了另一件十分重要之事。”
“哦?”辛玉池眉毛一挑,奇道:“这么说来,阁下似乎很了解我了?”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他不像是否认,而更多的却似在叹息,说道:“在下也不过妄自猜度。辛兄自从凌府逃脱,一直杳无音讯,让江湖中人寻得焦头烂额。可这次,不过是玉寒寺的数名僧人,你竟如此不顾一切明目张胆地露面,出人意料,却不能算太高明。”
辛玉池颇是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你倒也不含糊,直接了当地骂我用了笨法子,却不是来揣测我这么做背后的深意?”
那白衣公子仍是摇了摇头,笑道:“辛兄这番救人,何须用尽心思猜度?单在救人一事上,其一,辛兄不过要引开群雄对那位聂姓姑娘以及辛兄小友的注意,让矛头对准自己;其二嘛,辛兄不过是想大大的羞辱了老七罢了。老七这人有些心浮气躁,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法子,想以阁下的朋友们作为把柄来要挟。却不想辛兄这般现身,再堂而皇之地将人救走,他确是受了不少教训。”
辛玉池神sè冷冷地盯着他,目光犹如一把透着寒光的利剑。
白衣公子却毫不理会这样的目光,他见辛玉池不回话,续道:“只是老七到现在好似根本没想明白你是如何把人救走的。其实,辛兄不过是偷偷提前上船救了人,再将人乔装一番。那些僧人在怀雪姑娘的掩护打点下,趁着画舫靠岸时大摇大摆地走了。辛兄装作半路踏浪上船,又在甲板与柳红扇争持一番,都不过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罢了。怀雪姑娘心思确是玲珑剔透,可老七竟是一点不察觉。他的那些心思,也就够哄他身边的女人。”他向身后的人微微示意,身后之人一颔首。
辛玉池“哦”的一声,讶然道:“你从一开始便知我认识怀雪?”他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想从他身上自忖一生中从未见过他,却对自己的计划行事摸得这么准,心中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白衣公子一笑,“之前我不过是疑心,可方才怀雪姑娘忽然来访,我便确信辛兄的确在船上,想不到醉嫣画舫最有名气又最不喜别人奉承的姑娘,原是辛兄的知己。”
“然后呢?”
辛玉池脸上仍是不动声s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话而来的吧?”
那白衣公子仍是一笑,道:“是在下疏忽了。鄙人姓杜,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这位是商管家,此次前来,是为了跟辛兄谈一桩买卖。”
辛玉池心里一怔,脸上装作奇道:“像我这样的江湖草莽,怎么高攀得起阁下的买卖?杜老板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语气里却毫不谦让,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这位杜姓白衣公子摇了摇头,笑道:“辛兄何必妄自菲薄呢?多少人要出高价买你的绝技,不过辛兄的绝技,岂是一般人能买得起?”
辛玉池嘴角一扯,脸上颇有自嘲之sè,双手负手在背后道:“我看你两手空空,既不像带了什么高手把我拿下,也不见得带了什么奇珍异宝收买我,难道你竟如自负,我必然会答应这桩买卖?”
杜公子道:“在下既是生意人,当然只做互利互惠的买卖。在下就算大张旗鼓地带人进来,却没有半分把握留住兄台。奇珍异宝什么的,兄台比在下见识得更多,想来也不稀罕。在下这次带来的诚意,不过一点情义,望兄台笑纳。”
辛玉池一愕,他一时不解杜公子话里的意思,本以为他会拿出什么来,可是却不见来人有任何动静,他再仔细推敲方才的话,忽然“哈哈哈……”地一阵狂笑,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过了一阵才艰难地忍住了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这算什么买卖?情义竟然是你的酬金?”
杜公子见他如此,倒也是意料之中,正sè道:“辛兄乃重情义之人,自然要以情义作为酬金。”他向身后的商管家使了个眼sè,那管家微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像是账本一样的物事,翻到一页,念道:“六月十八rì,锦衣卫千户侯楚勇于成都府德阳地界鸿兴客栈内查办一宗银两失窃案,原来这银子牵涉甚重大,甚至惊动朝上。可是,鸿兴客栈却于当rì无故失火,后来火势得以控制,里面发现尸体数具,其中包括黑风寨寨主及黑风四虎。”
辛玉池听到此处,面露讥sè,心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杜公子一挥手,商管家立刻停住。
杜公子一笑,补充道:“不过此间却发生一件出乎意料之事。据说辛兄的两位朋友,为了寻辛兄的下落,也曾到过鸿兴客栈,之后却失去踪迹,让江湖中人一番好找。”
辛玉池双眼微眯,笑道:“阁下应该便是chūn敷茶庄的杜什么庄主吧,阁下既然已知我人在船上,也该很清楚在下为何事而来。”他其实对这人的名字早已了然于胸,不过他偏不说,就是故意要激他。
“在下杜轩然。”那人淡淡地回答着,“承蒙江湖中人看得起,赠雅号仲芝。”
眼前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chūn敷茶庄庄主杜轩然,因为chūn敷茶庄所有的堂口大厅都叫仲芝堂,江湖中人都称他仲芝庄主或仲芝先生。辛玉池听他亲口道来,虽然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仍是在脸上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杜仲芝轻叹道:“既然兄台如此说来,在下就不妨一猜。辛兄复返舟中,大概是认为杜某与两位友人的失踪有关了。”
辛玉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难道不是吗?只是杜庄主这步棋实在是妙,轻而易举地又把我引上船来。阁下当rì派人火烧鸿兴客栈,瞒过所有人,只怕是连你们的龙三爷都不知情。多亏了那场火,几乎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令江湖上的人一番好找。我的两位朋友,真是承蒙阁下关照了。”
杜仲芝只是微笑不语。
辛玉池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仿佛只是错觉般稍纵即逝,道:“这么说来,你付的酬金正是在下两位友人的下落了?”
杜仲芝却忙摆手道:“非也,要付酬金的并非在下,而是另有其人。在下只是来做个说客,替辛兄引见事主。”
辛玉池忽一剔眉,道:“能让堂堂chūn敷茶庄杜庄主出面当这个说客,此人想必来头不小吧。”
杜仲芝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辛玉池“哼”的一声,不屑道:“你的事主是想以此相逼,卖恩于我,好让我为他办事。可是他既然看中我的能力,也该知道,我并非不能单凭一己之力把我的朋友救出来。”
杜仲芝微一颔首,笑道:“辛兄所言极是。就连拜托在下的那位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辛玉池心中又是一怔,心中暗忖:“事主究竟是何人?听他这般语气,竟似将我看透了一般。”脸上却仍是冷冷道:“那庄主岂不白费心思?再说,如今chūn敷茶庄的堂主们都yù将我除之而后快,这些难道不是出自庄主的命令么?先不说这些个堂主们前前后后是如何得罪于我,就是这艘画舫,也本是chūn敷茶庄的产业,因为方便cāo控,设计引我上船。杜庄主自己,更以吾友为人质要挟。不知道此刻阁下又有何资格,在我面前装着阳奉yīn违的说客?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他话语强硬,不留半分余地,倒想看看这个杜仲芝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哪知杜仲芝听后,仍丝毫不动怒,他哈哈一笑,说道:“辛兄和敝庄之间的事,还真不是在下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辛兄不相信在下,想来也是合情合理。”
辛玉池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杜仲芝接着道:“不过在下受人之托,此事倒是千真万确。那位朋友又说了,辛兄很有可能早已得到朋友的消息,此刻却仍身在醉嫣画舫,没有去救人,想必当中也有一些为难之处。”
辛玉池心中暗想:“眼前之人说话当真给足他人面子,滴水不漏,倒不愧为天下第一茶庄的庄主。”
杜仲芝又道:“那人也料到辛兄未必会收下这‘订金’,但他说了,可以先付‘订金’,至于值不值得办,就由辛兄自行斟酌。”
忍不住好奇问:“哦?订金是什么?”
“几句话而已。”
厢房内愈发地安静,都听得见各人的呼吸声。杜仲芝从怀里掏出一片小笺,递到辛玉池眼前。
辛玉池低头看了看,见了信笺上的字迹,忽地身子抖了一瞬,便如同触电一般僵直。
“管箫琴瑟断,自别后,叹凄凉。月下映愁眠,故人远去,难诉离伤。浮生梦,花散尽,但依稀只是话沧桑。嗔喜悲剑簌簌,叹生死两茫茫。”
信笺上没有落款,也根本不需要落款。
辛玉池只觉心头如受重击,他拳头紧握,强撑着心神,纸片却从他的手心里滑落。
这似乎也出乎杜仲芝意料之外。这“木兰花慢”的上阙,填得并无出奇之处,那位与他说起之时,他对辛玉池仅凭此阙便妥协也是将信将疑。但此时看辛玉池的反应,却也不得不信了。
杜仲芝俯下身捡起纸片,又递到辛玉池手里。
辛玉池心情复杂地接过来,往事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两年前的一rì,辛玉池忽然接到她的信,寄来便是此上阙。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一个游戏。那时先生正教她宋词,她以词牌命题,一人填上阙,另一人则填下阙,最后凑到一起看会成一个怎样的故事。
辛玉池当时看到信时,只是一笑置之,“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病恹恹的词’么?”把信放到一边,当时却无心理会。
他那时随师父到了云南,担起沐府侍卫之职,一边与师父一同于云南研究各族和各部落的刀剑与技击之术。辛玉池的师父虞桑弧纵横江湖三十余载,乃一代剑豪,也是一位当世少有的铸剑名家,西平侯沐英素好研究刀剑兵器,虞桑弧自然也成了云南沐府[1]的坐上客。收到信时,他正醉心于从摆夷人处学来的刀法。他rì夜修行,废寝忘食,为的是有一天,自己能超越其师,成为天下第一。
直到又有一rì,师父从山下打听到她爹爹被牵连到大案子里,他们全家被牵连,听候发落。
辛玉池翻出他们互通的信件,看到这一上阙,才恍然大悟。她原是要他看出这里面的端倪。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写过如此悲切的词,与她xìng子不符。她原是在向他求救,可是又怕半路被人截下,所以想了个隐晦的法子。
辛玉池立刻出来寻她,却始终没有她的半点音讯。后来,他又在凌家耽搁了时rì。今rì见此上阙,是他重返江湖后,得到的最贴近的线索。
辛玉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气稍缓,问道:“什么时候可以上岸?”
杜仲芝见他脸sè沉重,道:“过得二更,画舫会经过凌云山脚下,船虽不能靠岸,但以辛兄的本事,自是没什么难处。”
辛玉池嘴角一扯,便不再说话,只是靠在贵妃榻上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杜仲芝见他如此,也没有再多说话,与商管家悄然退出。
过了许久,有人于厢房门外轻声叫道:“辛公子。”辛玉池打开门,见是商管家,“你们庄主呢?”商管家低着头,低声答道:“庄主已在船头甲板处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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