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君不见(二)(2/2)
书生一笑,左手随手从桌上抓了一小把蚕豆,握成拳头状,右手在拳头上轻轻地拍了三下,往拳头里轻轻一吹。
他微笑不语,左手手掌缓缓伸开,手里的蚕豆都不见了。
掌柜脸上仍是不以为然,冷冷地看着他还能玩什么花样。
忽地,书生出其不意在掌柜眼前“啪”的一击掌,那掌柜一时吓得往后踉跄一步,见书生右拳摊开,竟出来一些碎银。店家定睛一看,手掌里的碎银大概有三两左右。
掌柜立即眉开眼笑,“客官,您这不是要逗小的玩吗?”说罢yù伸手去取银子。
书生却把手一缩,脸上似笑非笑道:“掌柜的,我给你看个相,若说得不好,这银子尽数相送。若说得好,你可得免了我的饭钱。”
店内有人起哄叫道:“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先生,请你也为我看个相,说得不好把银子给我,哈哈。”一时间,席上哄堂大笑。
落魄书生眯着眼道:“看相也讲究缘分,我并不轻易给人看。”掌柜见他的银子不假,心想,“你无论说什么,我都觉得不好,银子总是要归我的。”当下也不说破,“好啊,那就劳烦先生给我看个相。”
落魄书生仔细端详着店家的脸,摇头晃脑道:“看你印堂司空有赤气,眉心豁然开朗,最近合着该有什么喜事了。”
掌柜在心里偷笑,“你这神棍倒也会说话。”
书生捏了捏胡须,又道:“阁下多年求子而不得,不过今rì看来,估摸着一阵便有喜事了。”
掌柜听了以后,眼睛都瞪大了,叫道:“你说什么?”书生微笑不语。
店里的人又起哄嚷着,“掌柜的,他是说你媳妇儿要有喜了,你要有娃儿了,恭喜啊!”其实众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经常来往此镇的人都知道,汇香楼掌柜正室多年无所出,为了延续香火,最近新纳了一名妾侍。
掌柜仍是将信将疑,他看了看自己店内的小工,他们也一脸茫然,显得毫不知情。
正在此时,一老妪匆匆进店,兴高采烈地喊道:“老爷,曾大夫让我来捎个话,说是二夫人有喜了。”掌柜大喜,立即冲上前,“此话当真?”那老妪道:“是啊,二夫人最近身子不适,叫了大夫到家里看诊,大夫竟说二夫人这是喜脉,家里现在都忙作一团了。”
掌柜忙道:“那我赶紧回去。”又大声吩咐道:“阿进,今rì东主有喜,酒楼客人的酒水饭钱都免了,我先回了。”他感激地看了书生一眼,跟着老妪匆匆离去。
店里的人都是一片喝彩声,有人道:“先生是神机妙算啊,这便省去了咱一顿饭钱。”又有人道:“这掌柜是出了名的抠门,不想今rì竟做东一回。”
书生只是微笑不语,继续喝着酒,也不跟旁人答话,只是摇头晃脑道:“可惜,可惜。”
秦绯霏刚好坐在这书生的旁边一桌,这时也听见了,好奇问道:“你这装神骗鬼的酸秀才,吃上一顿白食,可惜什么呀?”
书生也不看她,他一捏胡须,似是自言自语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感慨这世上可惜的事太多,比如姑娘心上人近在咫尺,情郎心中却另有他人,可惜,可惜。”
秦绯霏被说中心事,脸如飞霞,她一拔腰间的宝刀,羞叱道:“你看我割不割下你的酸臭舌头。”那书生吓得身子直往后缩,他身子一晃,连人带椅仰天倒下。这一下,又惊动了店里的人,有人听得出秦绯霏的一口川西口音,轻声道:“巴蜀的泼辣妹子果然不虚。”
杨祖佑忙拉着她,“大小姐,何必和这人一般见识,这种人怎么值得大小姐对他动手?”秦绯霏闻言,将剑收进鞘,她看了看坐在窗边的辛玉池,见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嘴上仍道:“酸秀才,这次给你个教训,你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留着骗吃骗喝用吧。”
那书生颓然从地上爬起,满脸都是“我哪里说得不对”的委屈,他一瞥坐在另一边的辛玉池,忽然心生一事。
他走到辛玉池跟前,拿起他桌上的酒,就这么往嘴里一倒,点头赞道:“好酒,好酒。”辛玉池抬起头,面纱之下,露出了鼻子以下的部分,那书生见他嘴角一扬,淡淡道:“先生是要吃在下的白食么?”
书生轻叹了口气,道:“阁下为何要来此地?”辛玉池一时错愕,有些不明所以。
那书生又道:“不过既然你来了,想躲也就躲不掉了。”辛玉池呼吸一紧,不由道:“先生何出此言?”
书生忽然紧闭双眼,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rì以遯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辛玉池虽然知道他说的是《易经》里的话,师父对易经钻研颇深,自己充其量只是读过而已,志却不在此。见这书生装神弄鬼,只好赔笑,“先生,在下可没有拜托你为我看相。”
书生皱眉不悦,道:“公子,阁下如今置身于浑浊当中,却大有执迷不悟之意。然则,公子难道不知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境么?你所寻的那个人,她终究是公子的一个祸害。又或许,又或许……”
辛玉池心中一怔,仔细端详着这位显得有些酸腐又有些装模作样的相士,略有所思。这相士说她是个祸害,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想了一阵,他忽地自嘲一笑,也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道:“既然先生要与我说道家的理,那我也回敬先生一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祸兮,福兮,岂由人说?旁人若觉得他是个祸,而我却觉得身在福中,一切足矣。”
书生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辛玉池,眼前此人听声音不过二十三四,却对祸福有如此见解,心里暗暗赞许,不禁收起了散漫之sè,道:“公子与在下果真是有缘人,何不听再在下一言?”
辛玉池心想,这相士装神弄鬼倒也罢了,硬逼着别人给人看相,哪有这样的理?可见他一脸郑重,不由地点了点头。
书生凑到辛玉池耳边道:“公子莫不是在寻一个人?今夜亥时,西方坎位。
你能找到一丝线索。只是你能找到这些线索,却不代表事情往好处发展。在下奉劝公子,人在意趣之际,应当回头来看。你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会以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情形展现眼前。”
辛玉池透过面纱,看到一张神sè凝重的脸,正轻轻地咳着。他心中激动,细细斟酌这几句话的含义,一时也琢磨不透。
那书生忽然诡秘一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再将一个秘密说与你知,这里掌柜的妾侍,怀的可不是他的骨肉。”说罢,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毫不理会旁人的讶异,笑声一洗之前的酸腐之气,却是豪迈不已。
辛玉池不由也觉得好笑起来,“不知先生能否告知尊姓大名?”
书生一笑,“能让公子如此看重,在下不胜惶恐。在下姓袁,名珙。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说罢,他似是有些醉意,踉踉跄呛地走出汇香楼。
辛玉池忽觉自己斗笠上有些物事,取下一看,竟是方才他变戏法时的碎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两个字:“酒钱。”看起来墨仍未干。
辛玉池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也着实大意了一些,相士趁与自己谈笑之际,将这些碎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自己斗笠之上。这戏法也算是变得出神入化了。
一身披缟素的人走进店来,与相士袁珙擦肩而过。辛玉池认出他正是青城派的六弟子费彪,他神sè忧伤,进店后只是低着头,完全顾不上他人,径直走到秦绯霏等人跟前,哽咽道:“秦姑娘,家师今rì……惨遭jiān人所害,已……遭不测。在下是奉大师兄之命特来通传一声,秦姑娘不必在此候着了。等一切安顿好后,再邀秦老爷子和姑娘上山。”说罢,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店里也有人认得他,引来一阵sāo动,不少人窃窃私语道:“青城派李掌门遭到不测,是谁干的?”又有人低声道:“不会是最近刚杀了凌家父子的辛玉池吧?这杀人魔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秦绯霏也听见了,不由担忧地朝辛玉池看过去。只见辛玉池手指轻敲桌边,示意无他,她不敢多看,只好道:“费兄弟言重了。大事要紧,如今应尽快找到仇人才是。可有头绪是谁干的?”
费彪yù言又止,道:“大师兄吩咐给秦姑娘捎上话,在下便要赶回青城山。多有不便,望姑娘恕罪。”说罢yù转身离开。
秦绯霏忽地把他喊住,“费兄弟,尊师之死,可与那一趟货有关?若是如此,那倒不出奇了。”
费彪转过头来,面上带着几分愤慨之sè,“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师之死,乃是jiān人所害,姑娘这么说,倒成先师的不是了。”
秦绯霏话说出口,已觉自己失言,只是她见在座不少人都议论纷纷,急着想澄清这事和辛玉池没有关系,一时也没顾上这些。她歉然道:“费兄弟,是小女子失言,请莫要见怪。”
费彪此刻也无心争辩,草草一行礼,他余光扫过店内,看到坐在一角的辛玉池,一时怔住。可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多停留,只顾默默地走出店门。
紧接着,酒楼里的一些酒客也急匆匆地跟着走出去。这些人步履稳健,都是有武功之人。看来青城派掌门人暴毙一事,不出一阵就会传遍江湖了。
此时外面忽地下起一阵大雨,风凉飕飕地从外面吹进来。酒楼里已是冷冷清清,只剩下两三桌,与方才的热闹相比已大不相同。
一酒保叹道:“这夏天变脸就是快,说下雨就下雨。”
这时杨祖佑朗声道:“小姐,既然今rì之事如此,我们不如就在近处找一家客栈歇脚一晚吧。”
辛玉池见秦绯霏向自己使了个眼sè,当即会意。待秦绯霏等走出酒楼,辛玉池也跟了出去。
客栈离酒楼不过几个街口,这时天sè已暗,一些大户人家的门外也掌起了灯,辛玉池顺着秦绯霏留下来的记号,来到客栈的侧门,秦绯霏早已在此候着。
雨依旧下着,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雨水掠过头顶的屋檐,听着叮叮咚咚响声,悬挂着的水帘,将二人隔在里面。
辛玉池将那相士的话跟秦绯霏略略说了,秦绯霏笑道:“辛大哥,你这是病急乱投医,连一个胡说八道的相士也信。”辛玉池却道:“我其实相信的可不是这些神怪占卜。”秦绯霏忙问道:“那是为什么?”
辛玉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太明白,只是,我总觉得我非去不可。”
秦绯霏一听,情不自禁地拽着他的衣袖,急道:“辛大哥,我觉得这事总是有些不妥,你还是别去。”
辛玉池知她对己关切,笑道:“如今我需要一些头绪,也许去了就能找到了。从这个镇往西走,到了成都府郊,你猜那里是什么地方?”
秦绯霏先是摇了摇头,见辛玉池眉目含笑地看着她,才惊觉自己原来一直还拽着他的衣袖。她忙一缩手,窘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恍然大悟道:“城郊,那相士说的,该不会是富商沈栋的一处宅子吧?”
辛玉池点了点头。眼前的秦绯霏,虽然是镇远马帮秦望远唯一的掌上明珠,可是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少锅头。平rì行事也和秦大锅头一样仗义,也甚是聪慧。可在辛玉池眼里,她仍是一个会将心事写在脸上的小姑娘,和当年初见时并无两样。
秦绯霏见他微笑盯着自己,自己的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缓一些,才道:“辛大哥,据闻这个沈栋家财万贯,与朝上,绿林皆有诸多联系,发迹至今。他的府上请了不少高手暗卫,据说与青城派也关系匪浅。虽然只是他的一处别府,此行却不知是凶是吉。”
辛玉池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改变主意。秦绯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非去不可的坚定。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这也许只是一个圈套。自从刘才等约自己到凉亭见面,之后遇上青城派李怀松,冒充香陌间的杀手,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再遇上秦绯霏和这个相士,这一切都似这般巧合,一步一步引着自己去查明一些事情。由始至终刘才等人从没出现过,莫不是他们有意如此,让自己顺着这些线索一直查下去?
他忽然想起那个相士对他说过的话:“你能找到一丝线索。只是你能找到这些线索,却不代表事情往好处发展。”
可是,就算只有这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如果,只是如果,能见到她。
秦绯霏怔怔地望着渐染夜sè的天空,密云涌作一团。她忽地将手伸出去,无数雨水打在檐瓦之上,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落在手背上,明明正值仲夏之际,却只觉得触手冰冷。
雨水再从她的手指的间隙里滑落,她反过手来,手心捧接过雨水。
正看得出神,她忽地转过头来看向辛玉池,一抹浅笑,“这些水珠,都隔不开,也接不住呢。”
辛玉池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若有所思。
“一切小心。”秦绯霏侧过脸,将手从雨中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