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方尖碑 > 第280章 暴君
    它旁边的那根喉管微微倾斜, 两根喉骨似乎做出相依的姿态,另一根叹息般回应。

    “因为,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然后它们柔软委顿地落下, 像一滩污血融入土壤中。

    第三根喉管的形状微微佝偻。

    “神父, 为何我内心如此痛苦?”

    第四根喉管则笔直地竖立, 语重心长。

    “那是因为你还未将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偿还清楚,孩子。”

    向外去, 听见更多人的声音。

    “神明在看着我们,真是这样?”

    “但愿吧。”

    “我们会得救,对吗?”

    “不要做梦了。”

    无数道人声响起又消散, 喁喁私语绵延不绝。那都是一些消极绝望的话语。

    驱动着锁链天平的, 是安菲故乡的所有人的灵魂。于是天平也能听到他们一生中所有的话语, 然后复述出来。

    在这里, 语言即为真实,所以,话语中绝望的认知, 也将传递到听见的人心中。

    是的,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为什么走在这里?因为与生俱来的罪孽还未偿还清楚。

    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转瞬之间长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郁飞尘继续向前走着,这些东西不会使他对现在要做的事有任何动摇。但他能感觉到安菲的步伐变得缓慢。

    他看向安菲, 那张美丽异常的面孔是冷浸浸的白,明明平静地注视前方, 琉璃般的眼瞳中却是一片空茫, 秀美的眉头微微下压, 像是承受着痛苦。

    感到他的注视, 安菲才像是晃了晃神, 看向他。

    小郁看起来一切正常。人们如此绝望,世间如同地狱,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明白那些,他也不需要明白。

    “所以说,小郁,你是完美的。”

    “我会被改变,我的心脏会感到痛苦。在‘裁决’面前我会停下脚步,因为我是有序的。”安菲懒恹恹地牵住郁飞尘的衣袖,他的语调趋于和周围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消极,但在提及郁飞尘的时候又变得期待,“只有你的存在不被规则束缚,你会比我走得更远,小郁。”

    郁飞尘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背你。”

    有时候,这个人回答问题的思路即使是自己也有些跟不上,安菲对此深感新奇。

    ——他还准备继续夸小郁几句来着。

    “那…你就背着我好了……”

    力量蔓延的速度很快。

    短短转瞬之间,血肉世界中所有可见的喉管怪物都黯然倒下,耳畔重归寂静。这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道空灵的嗓音在虚空中响起。

    “大祭司没有发现我们溜出来吧?”

    另一道声音在回答,措辞简短:“没发现。”

    “那你快看,它真美。你说,我能不能摸一下它……”

    “这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唯一的真理——这是我偷听到的。大祭司好像不想让我看到它,所以今天的事情,你不许告诉大祭司哦。”

    “……我很像那种人?”

    像极了安菲的那道声音笑了起来。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是神殿深处的锁链天平,在漫长岁月之前,偶然“听”到的一段对话。

    话语里,其实没有多少信息量,都是他们已知的内容。

    但是,先前怪物吐出的话语只让人觉得诡异,这段对话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空明和平静。

    声音的质感如此熟悉,难免有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好像真的曾经有过另一个安菲和另一个他自己,活生生地在神殿里行走。

    安菲的眼睫轻轻弯起。拢了拢抱住郁飞尘脖颈的手臂,他低下头。

    侧颈处传来一触即分的温凉的触感,像是力量的世界里泛起一道涟漪。

    然后,郁飞尘感到安菲抱紧了自己。

    好像是在永恒祭坛,他把本源交给安菲用了之后,安菲和他相处时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安定了。

    不再强调“所有物”那样的话语,也不会忽然变得悲伤或紧张,这人好像终于学会完全信任和放心他了。

    安菲挂在他身上,轻得像片羽毛。

    能感受到的呼吸起伏越来越轻越绵长,也许,被他背着的人快要睡着了。

    “安菲。”

    “……嗯?”

    “你觉不觉得,”郁飞尘说,“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安菲缓慢地环视四周:“好像是的吧……那你要想办法啦。”

    “听说你带过……一直很厉害的……”懒懒倦倦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这是一个太诡异的地方。

    “审判”的权柄不在意志和力量之中,它可以直接改写世界的规则。人手怪物是概念不变,喉管怪物是修改认知。那么整片空间也可以是“永无尽头”,或是“方向永远错误”。

    郁飞尘看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

    安菲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他。小郁思考时的神色沉着缜静,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全。

    “你先休息一会。”郁飞尘先将安菲放下了。

    血迹斑斑的白袍散在血肉地面上,安菲盘腿坐下,一手支着下颌看着郁飞尘。

    果然,小郁多走了几步选了一块没那么多血管起伏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人有一点微微的洁癖。

    半跪下去,郁飞尘伸出手,掌心贴在似在跳动的活着的地面上。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了。

    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力量显化。一切秩序运行,皆由意志主导。

    至于凌驾于力量与意志之外的“裁决”的权柄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肉眼不能观看,灵魂也无法体会。如果它要对其中的两个人设下障碍,那会是他们难以破解的东西。

    但是,力量、意志、裁决,共同构成了整个世界,它们相互依存,无法分割。

    所以,他仍然有办法破解这里的障眼法。

    无形的波动在空间里蔓延,一层又一层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

    先控制这里全部的力量。

    当一切力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它们原本的意志也就随之泯灭了。

    “裁决”即使在位格上高于他们两个,也需要用力量与意志的手段才能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

    而当这两者都被剥离,它的本来面目也将浮出水面。

    从前的郁飞尘做不到这种事,那时他只知道自己的本源适用于攻击和毁灭。

    然而,参与了迷雾之都复苏又陨灭的整个过程,又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逼退了两种怪物后,他对自己能力的认识已经逐渐改变。

    安菲能做到的,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安菲难以毁灭的,他也能施以毁灭。

    力量的涟漪波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在剧烈震动。以郁飞尘所在之处为核心,血肉世界轰然崩塌陷落。

    那一刻,郁飞尘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周围有很多东西,但是看不清,像是一瞬间被塞入了过多的信息量,却无法理解它们。

    人的眼睛是感受的器官,大脑是理解的器官。

    可是,世界的本质,却是人无法感受,也无法理解之物。

    眩晕中,郁飞尘感觉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运行。

    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看见自己眼前漂浮着无数光怪陆离的事物。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将它们与已知之物建立任何联系。他只能继续看,继续想,然后那些模糊畸形的事物缓慢发生变化,轮廓变得清晰,形状也变得熟悉——它们渐渐回归为人的思维可以解释的内容。

    人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眼中生成?

    只是,所有人已经将其习惯,而忘记了最初理解它的过程。

    最终,郁飞尘看见无垠的血肉世界已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一片幽深之中,身边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碎块。断口处垂坠着裸露的神经和血管,它像水母一样毫无规律地游荡在虚空中。

    其中也有一些有形状的实质东西。

    譬如,层层叠叠的人手,像天空一般压在他们的上方。

    右手边,视野被占据大半,一眼望过去像一座巨大的杂色山脉。细看去,却是堆放在一起的细长喉管。每根喉管延伸出三条发声用的口器,杂乱地缠绕。

    更远处是一团巨大的、紫色的,糅合的东西,暗沉沉的表面似乎生长着许多块巨大的肺部。

    再远处,还有更多、更庞大的部分……

    这就是“裁决”的模样,是世界的真相?

    不,这是另一种幻象。

    因为那不是人的灵魂能看到的东西,所以,人只能用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它,于是,它呈现出这般模样。

    世界是一个畸形的屠宰场,人尸身上的部位分门别类,大致堆积,更多的数不清的未被分类的碎块则在其间无序地摆放。

    混乱,残缺,趋于毁灭。

    每一种器官,似乎都是一种暗喻。

    支离破碎的人体,像崩溃破裂的世界。

    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会好起来呢?

    一团血管飘过身畔,安菲站起来,伸出手想抓住它,滑腻的血管像一团水中的海草缠绕着他的手指,然后穿过他的实体,往更远处飘去了。

    安菲的呼吸微微急促,环视着这一切,郁飞尘看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迷雾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吗?”他低低呢喃着,“那……永夜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

    迷雾之都对待他们,是很不友好。可是,与永夜的其他世界相比,它有那么多高级的力量,它有稳定的运行规则——它是状态最好的世界之一!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无垠的空间,看见更远处,更离奇、更畸形、更令人作呕的场景。

    郁飞尘低头。

    他们脚下,是一道无数颗不再跳动的残破心脏铺成的蜿蜒道路,它们先是被不同程度地撕裂,然后毫无规律地糅合,彼此之间以怪异的血管和组织相连,向上方延伸。

    那种幽暗的红色让郁飞尘感到有些眼熟,可他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他往上看,沿着这条路向上去,再走几步,那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由无数颗眼睛组成的倾斜的天平。原来他们一直在它的近处。

    牵起安菲,郁飞尘带他往前走。可安菲却回过头去,看着如星辰般漂浮的碎片。他的语调如此轻,如此空灵,像是梦中的片段。

    “手指,手臂,这是脊髓的神经,这一块像是肝脏的碎片,是……”

    “安菲?”

    “我想过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过的。”

    “安菲!”

    郁飞尘蓦然回头,看见安菲失去血色的面庞像雪一样冰凉。

    他在笑。

    “我想过,我也做过。”

    “如果我把它们……一块一块拼起来,是不是就回到一个完整的人的样子了?”

    “——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死去了?”

    微茫的光线从最上方的锁链天平处发出,经由形形色色支离破碎的尸块的表面折射,最后投到安菲面庞上的,是一种奇异的、多色的冷光。

    祂的神情,圣洁如最后的光明。

    那一刹那,往事中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在郁飞尘心中突兀浮现——

    那是在几乎最开始的时候,一座燃灯的神庙里,提灯的圣子做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说——

    “路德,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

    那时,路德维希没有回答。

    而现在的安菲,眼瞳中那一直燃烧着的火焰,却在渐渐消散了。

    安菲的语声变得断续,连用最轻的声音说出话,对他来说都变得困难。

    “我真的……曾经尝试过。”

    他缓慢地低头,颤抖的手指,像在压抑着剧烈的痛苦,最后,缓缓触碰到左边的胸膛。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了。”

    心脏正中,一个暗红的空洞正在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