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6章
    裴明淮按着洪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却是越走越荒僻。这黄钱县本是座落在山间的一个县城,附近都是大山,黄钱县算得上是最繁华的一个所在,方圆百十里的百姓都是到此处来赶集的。黄钱县就是一个平坝,被大山环绕,走出黄钱县,前也是山后也是山,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裴明淮是从西边进来,一路上全是参天古柏,走到接近黄钱县时便见着了靠山的升天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而行。

    裴明淮抬头望去,只见茫茫一片树林,却没看见一所房舍。他心里很是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进了树林,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一间相当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的,看来着实不太像有人住的地方。只是茅屋旁边,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倒是光鲜得紧。

    裴明淮走到茅屋前,伸手推那柴门,柴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他叫了一声:“有人在么?”

    等了片刻,裴明淮不见回音,便走了进去。这茅屋内连件象样的家什也无,四周胡乱堆着尚未完工的灯笼和各色各样的彩纸、绸缎,还有不少砍下来的竹子,看得裴明淮眼花缭乱。一张长案正中,放着一盏已做好了骨架、糊上了一层素绢的莲花形状的灯笼,大概是冯老头正在做的。

    窗台上却收拾得格外整洁,上面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水,洒了一些白色花瓣。

    “是你?”

    一个苍老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在裴明淮身后响了起来,裴明淮吃了一惊,一转头就看到冯老头站在一扇开着的门后面。以裴明淮的武功,就算是轻功高明之人,也很难逃得过他的耳目,这冯老头居然能够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进来?

    冯老头径直走到案前,指着那个莲花状的灯笼骨架说:“这就是给你做的灯笼,可中意么?”

    “好极。”裴明淮笑道,“老人家果然手艺精湛,名不虚传。”

    冯老头淡淡地说:“英老爷已经帮你付过钱了,老头子自然会替公子做好。”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诡秘的笑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裴明淮看到他的笑意,忽然觉着有点凉意,竟不想在这茅屋里多呆下去。当下起身道:“在下就不打扰老丈做活了,先告辞了。”

    只听那冯老头在他背后道:“公子为人不错,只是不该到这黄钱县来。”

    裴明淮不自觉地停了步,回头道:“此话怎讲?”

    冯老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缓缓地道:“公子是个好人,看得出身份不一般,却对人人都礼貌有加。公子,恕老头子多嘴说一句,趁鬼门未关,您还是早些离开黄钱县的好。这黄钱县……呵呵,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啊。”

    裴明淮道:“在下实不明白,烦请老人家解惑。”

    冯老头又是一笑,从柴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道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公子胆大无比,竟一个人到了那黄泉渡。老头子实在佩服公子的胆量哪!”

    裴明淮笑道:“只是不知黄泉渡乃是禁地罢了。”

    冯老头道:“我劝公子,莫要再去了,那去处,死的人太多,阴魂不散哪!……呵呵,我冯老头是活得太长了,跟我同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老人家还记得?”

    冯老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又似回忆又似怨毒的光芒,那张老脸也骤然生动起来。“记得?自然记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不记得?怎么死的都有!只要是万教中人,要么被乡民给乱棒打死,要么被沉到江里,要么被活生生地把头给割下来挂着风干……被剥了皮跟教众们一起在剥皮坪陈尸的,也大有人在。我还记得……嘿嘿,康老四抡着把锄头便上了,对着自己邻居的头一阵乱打……那头啊,最后血浆跟脑髓混在一起,哪里还看得出来是头?”

    他说得活灵活现,裴明淮心中却微微一动。卷宗中有提到:凡出首者,不但免罪,还可得赏钱。供一人,得绢五匹,供二人,得十匹。若是供出一家人,赏的便是金子了。对普通百姓,诱惑实在不小,也难怪这告示一出,被供出来的“同谋”便层出不穷。

    冯老头还不罢休,又道:“老头子偷偷去过剥皮坪,看那里挂着的尸首,还有砍下来扔在一旁的头。看过被剥了皮的兔子么?红渗渗的,只有肉,没有皮!平日里是没有乌鸦的,那些时日,黑压压的乌鸦就一群一群地聚在剥皮坪,黄泉渡……那叫声,阴惨惨的,叫得人心里发寒……我就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地把人的肉从身上给啄掉,但是人死久了,没有血了,一滴血都没有了……只有黄泉渡,翻起的水花,就像血一样,闻起来也像血,又腥,又臭……”

    裴明淮强笑道:“老人家好大的胆子,敢去黄泉渡。”

    冯老头眯缝着老眼,瞟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不也去过了么?老头子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换了如今,嘿嘿,嘿嘿,我是一步也不敢踏进去的。那黄泉渡,可遍地是冤鬼啊!”

    裴明淮试探道:“不是说那些人妖言惑众,聚众谋反,众百姓追随他们,才会被处死?”

    冯老头又是一笑,老眼里满是异光。“那时候,供出一个‘同谋’,可是有赏钱的,十分丰厚的赏钱哪!谁不想要呢?于是,大家都想方设法地要供出一些‘同谋’来,这样的话,没有也变成有了……”

    裴明淮忽道:“老人家怎知我去过黄泉渡?”

    冯老头道:“是我那当大夫的儿子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胡大夫也住在这里?”

    冯老头嘿嘿笑道:“他住在城里方老爷的铺子上呢,我这里,他哪里住得惯?”

    裴明淮道:“这岂非太过不孝?这地方实在太荒凉,我看周围,就只有老人家这一座房子……”

    冯老头却摇头。“不是,不是。这你可冤枉了我那好儿子了,他倒是一直劝我去他那里住。只是,我不愿意,不愿意哪……他常常带了好酒来看我,可没有不孝啊……”

    裴明淮问道:“听说胡大夫是老人家的养子,您就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啊。”冯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我四十多岁才有了个儿子,可聪明了。但他死了……生病死了。我妻子伤心得很,没过半年也死了。”

    他朝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那以后,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离人远远的最好。”

    裴明淮道:“胡大夫想必医术甚高,难道也治不了?”

    “他倒是想尽了办法在治,可是,医术再好,没有药,那又有什么用?”冯老头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糊那盏灯笼。裴明淮见他再没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只得轻轻走了出去,掩上了柴门。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日正当午,天气极好。他心里一横,便大步朝升天坪的方向走去。心道反正是正午,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只怕都不敢出来吧?

    走到通向升天坪的那条古柏密密的山路,裴明淮略停了一停。古柏依然苍青,只是那夜柏树上挂着的那一盏盏精美绝伦的灯笼却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只恨当时自己不曾多看几眼,如今想再细察,竟不得了。

    他一走进那条路,阳光顿时被古柏遮得几乎没了漏下来的。裴明淮走了十余步,回头看了看入口尚在,方才放了心继续往里走。他没再回头,这一走,便直走到了升天坪。

    那山壁坍塌了一小半,多半却是完好无损。裴明淮定睛看去,上面果然有大幅壁画,绘有罗刹。有个罗刹像正好在石壁崩塌之处,只余了身子,少了个头。裴明淮数了一数,果然有十个。

    裴明淮曾在一处寺庙中见过十罗刹的画像,占了一满壁,据说是僧侣们画了数年方完工的,十分精美细腻。这山壁上的十罗刹像虽历经风吹雨打,损毁不少,但裴明淮看得出其中所花的心力。

    他又记起了杜如禹的说话,“罗刹的天眼发光”,“来的人出去后都吓疯了”。这石壁上的罗刹像虽说面目如生,十分传神,但也只是壁画罢了,又怎能“眼睛会转”?裴明淮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也不曾见着哪个罗刹的眼睛转了一下。

    裴明淮站在当处,心里隐隐地倒有些盼着发生些儿怪事。但他站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丝异动,只得叹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

    他正要转身,忽然心里一动,又回过了头,对着壁上罗刹凝视了半日,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忽地听到一阵轻微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之际衣袂飘动,依稀还听到叮当响声。裴明淮心中一凛,知道这声响是从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中传出来的,便朝那边掠了过去。心里想着,我来过一次,难道还怕来二次?

    他自芦苇丛顶掠过,左右四顾,却又没见着人影。落到那“黄泉渡”的石碑之前,裴明淮伸了手,再次去触摸“黄泉渡”三个字。那三字跟寻常石碑一般,是镌刻之后又上色的,只是日光下看来,色呈暗朱,着实像干涸了的血迹。裴明淮在石碑前看了片刻,只见那河水甚是湍急,翻涌间溅出暗色泡沫,闻之有股腐臭之味。裴明淮暗自嘀咕:这河里的水,想必是喝不得的罢?

    裴明淮呆了半日,又在芦苇丛里寻了片刻,并无丝毫收获。他叹了口气,朝来路走了回去。

    街上无人,店铺关门,裴明淮又觉着饿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无,只得回了方府。

    他一进了方家大门,英扬便迎上来道:“明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半日呢。”

    裴明淮坐下笑道:“若是我说了我到了何处,怕你要吓一大跳哩。”

    英扬变色道:“莫非你又去了升天坪?”

    裴明淮悠然道:“我不仅进了升天坪,我还去了黄泉渡呢。”

    英扬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了地,裴明淮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却把你吓成这般?啧啧,当年的鹰扬坞主,如今怎么如此胆小了?有什么好怕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人就拿把剑架他脖子上,是鬼就找两个道士来做法!总好过年年看,不使力!”

    英扬瞪了他半日,道:“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裴明淮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大约是晒了正午的太阳吧?”又道,“你是去年来到此地的?你既然当时撞上赛灯会,为何不守在升天坪?那些人皮灯笼,总不见得是自己溜掉的,一定是有人挂上去,又有人收走的。别人信鬼神之说,你总不会信吧?”

    英扬叹道:“当时也是吃惊得很,又听他们说了这些年人皮灯笼的诸多异事,实在惊疑不定,待想到此节,已经晚了。你这时候来也好,这一回,你我务必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道:“只要你到时候别临阵退缩就是。”

    他左右一望,没见着方起均和杜如禹,便道:“方老爷跟杜大人呢?”

    英扬道:“方老爷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杜大人……他去了停放青囊的房间。听他说,你要仵作验尸?”

    裴明淮道:“正是。说起来,正想问你,你家里可有佛经?有件事,我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还是再求证一下的好。”

    英扬失笑道:“我可从来不看那个!你找错人了。”

    这时杜如禹身后跟了个衙役,走了进来。英扬笑道:“这倒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杜如禹朝裴明淮道:“就等裴公子了,下官已经把仵作传到了。”

    裴明淮道:“那敢情好,不如这就前去吧。”他想想自己既然还饿着肚子,那也好,省得看了之后又吐出来,不如早做了早省心。

    杜如禹道:“这边请。”

    三人还未曾踏出厅堂,裴明淮便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

    英扬道:“似乎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东厢的方向浓烟滚滚。东厢最是僻静,正是停放青囊尸首之处。失声叫道:“不好!失火了!”

    英扬变色道:“失火了?那青囊她……”

    杜如禹脸色也变了,道:“还不快找人救火!”

    他二人忙着便叫下人们打水救火,裴明淮却一言不发,只冷眼看着英扬和杜如禹二人。若是英扬看到了他此刻的眼神,怕定是要吓上一跳。

    待得火尽数扑灭,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不要说一众下人、衙役,就连英扬和杜如禹也满脸黑灰。方起均却像是睡死了一般,压根不曾出现。裴明淮一直靠着一棵树冷眼旁观,一身上下倒是干净得紧。

    此时东厢的三间屋舍,早已烧得片瓦不剩。裴明淮看着衙役们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抬将出来,道:“等等。”

    英扬一怔道:“怎么?”

    裴明淮道:“让我看看。”

    英扬道:“已然烧成这样,还有什么看的?”

    裴明淮自然也知道无甚可看,青囊的尸身被抬出之时,焦炭般的肉块还在不断地往下掉,满院只闻呕吐之声。他一看那张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只索罢了,挥挥手让抬走了。

    杜如禹喃喃道:“此处怎会失火?”

    裴明淮笑道:“难道大热天的,有人在此处生火取暖?”

    英扬道:“明淮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裴明淮道:“那便是有人在此处烧纸钱了?”

    英扬点头道:“这两日正是七月半,若有人想替青囊烧些纸钱,倒是不无可能。”

    杜如禹叹道:“可怜了青囊,死后连尸身都……”

    裴明淮淡淡道:“确实可怜,还是趁早将青囊姑娘下葬的好,也不必再等了。否则,唉,恕在下说句无礼的话,她恐连骨灰也不得剩了。”

    英扬和杜如禹都被他这句话给噎住,作声不得。裴明淮道:“今日外面关门阖户,我连个吃饭的地儿也找不到。”

    英扬忙道:“你怎地不早说?我这就叫方家厨房去安排。”

    裴明淮道:“难道此处都是这般,赛灯会之前连生意都不做了?”

    英扬和杜如禹对望了一眼。杜如禹道:“正是如此,因这些年来赛灯会总要发生……那人皮灯笼之事,众人都说是厉鬼作祟,十分害怕,七月半之前,都是尽量不出门的,尤其是在夜间。”

    裴明淮道:“但我昨儿去逛的时候,仍是好生热闹。”

    英扬笑道:“那是正逢上最后一次集市呢。赶过这次集,众人都再不敢上街的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英扬道:“还是到正堂去吧,这里自会有人收拾。”

    裴明淮随着他和杜如禹出了院门,似不经意地道:“我看这方老爷身子不好,这偌大一家子,是谁在管家?”

    英扬楞了一下,道:“这个……这个,方家也有不少下人,也有管家……”

    裴明淮笑道:“若是没个得力的人,下人再多也不济事。”

    英扬干笑道:“这个,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

    裴明淮并没再追问,一行人回到了正堂中。不出片刻,便有热菜点心送了上来,闻之喷香扑鼻。裴明淮笑道:“我可真是饿了,就不客气了。”

    英扬笑道:“你还跟我客气?”

    裴明淮一笑,便自吃了起来。英扬隔了半日,忍不住问道:“明淮,你方才说……你今日去了升天坪,黄泉渡?可有看到什么……奇怪之事?”

    裴明淮道:“没有,我倒想见见呢,只可惜白日里也见不着鬼。”

    杜如禹道:“裴公子胆子实在是大。”

    裴明淮道:“可我什么都不曾看到,除了英扬所说的那幅壁画之外。”

    杜如禹面色微变,道:“那幅罗刹壁画?”

    裴明淮道:“画得极好,想来当年必是彩绘辉煌,香烟不断。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壁画画在山壁之上,若是画在庙宇之中,岂不是好?供奉起来,也比在荒山里面来得好哪。”

    杜如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当年那庙便是修在升天坪,依山而建,只是现在全然看不出痕迹了。”

    裴明淮楞了一楞,喃喃道:“当日那位刺史大人也确是胆大,竟然在那地方大开杀戒,动上了剥皮酷刑。更有甚者,把庙宇都一把火烧了,如今这升天坪,说是寸草不生也不为过。”

    杜如禹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听这里的老者说起当日情景,下官也觉栗栗不止。”

    裴明淮道:“说起老者,我方才还去找了那冯老头,他给我看了替我做的灯笼。”又朝英扬笑道,“你可真是代我想得周到。”

    英扬道:“你找着他了?冯老头住得那般偏僻,你还真去了。”

    裴明淮缓缓道:“那冯老头也七十多了吧,倒还硬朗。……他当年想必对那惨事印象极深,对我说得绘声绘色呢。”

    杜如禹点头道:“是哪,冯老头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自然经历过……不过他这人不是太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做他的灯笼。他的灯笼是一绝,人也有点傲气,不喜的人,给钱他也未必肯做呢。”

    裴明淮听他说着,沉吟道:“这冯老头一大把年纪,又有个当大夫的儿子在,偏要住在那等偏僻的所在。听他说,他亲儿子是病死的?”

    “唉,为这事,他还跟起均兄好一阵吵呢。”杜如禹叹道,“他那儿子得的病,须用几样贵重药材,那可不是冯老头买得起的。起均兄念着跟胡大夫的交情,倒也不是不肯给,只是有一味他自己铺子上也没有,托人去买,路上却又耽搁了,送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死啦。”

    裴明淮道:“那却也不是方老爷的错失,怨不得人啊。”

    “冯老头那年纪才得了个儿子,突然死了,能不伤心?起均兄也不好跟他一般见识。”杜如禹道,“加上胡大夫解释劝慰,日子长了,自然也罢了。只是冯老头从此也变了许多,话也不爱说了,一个人远远地搬到那林子里面去住了。”

    英扬笑道:“这冯老头做灯笼的时候最怕人烦他,我看也是想住到那偏僻地方,图个清净。他身子可好得很呢,平时带着灯笼来赶集,走得飞快。”

    他见裴明淮似乎颇有心事的样子,便问道:“明淮,你方才说有甚不解之事,想看看佛经,究竟为何?”

    裴明淮道:“这事说来也奇怪得很。我今日去看壁画上那罗刹像,却突然省起,我在灯笼上和方家兄妹身上见着的罗刹,似乎跟惯常所见的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杜如禹一惊,两眼紧紧盯着裴明淮,问道:“裴公子,敢问是哪里不一样?”

    裴明淮慢慢地道:“毗蓝婆罗刹,手中应该是执风执云,可灯笼上的只有云,并无风。还有,她应该是对着镜台,可并没看到镜台。曲齿罗刹,手中必捧香花,方墨林背上的却没有。还有持璎珞罗刹,从没听过会有天眼,可青囊额上有,而且还是闭着的天眼。”

    杜如禹两眼仍不离裴明淮,半日道:“裴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摇头道:“不是我眼力好,而是这些都是罗刹像上极为关键的物事,实在不应该有错的。我却不知,这是为何?”

    他见杜如禹和英扬都不答言,也不再说,只道:“今晚便是七月十五了。”

    杜如禹叹道:“我这一颗心,实在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今夜究竟又会发生什么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猜也无益,今晚就知道了。”

    七月十五。

    赛灯会的地点是杜如禹选定的,以往都是在街口一大片空地,这一次,却移到了县衙对面一处空置的大院。院子毕竟有墙有门,杜如禹已经打发了衙役,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此时院中已经挂满了各色争奇斗艳的灯笼,一院子都是人。虽说是喧哗不绝,但众人都是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猜忌和恐惧之意一览无遗。

    裴明淮不见胡大夫,便道:“胡大夫怎的不来?”

    方起均道:“胡大夫这些年极少到赛灯会,他无甚兴趣。”

    几人坐定,旁边那些乡绅也才慢慢坐下。裴明淮看了看面前几上,时鲜果品、精致小菜色色俱全,还有一壶酒。裴明淮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杜大人怎的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杜如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看这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愁云罩顶?”

    裴明淮朝院里扫了一眼,院中灯笼做得十分精美,绫绢绸缎皆有,形色各异。灯笼五颜六色,喜庆满满,但那些百姓却似乎丝毫喜气也未曾沾到,静寂无语。当下便朝英扬笑道:“不管怎么说,此处的灯笼做得实在是好。即便没那些鬼话,也一样的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灯笼入黄钱县,那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英扬只是摇头,方起均垂首不语,杜如禹苦笑道:“公子是说笑了。什么班门弄斧!七月半,鬼门开,黄钱县里的灯笼,还不都是供奉给黄泉下面的孤魂野鬼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森森寒意,恰逢此时头顶又是一个炸雷,声如爆竹,噼噼啪啪,众人都觉着头皮发麻。裴明淮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就不要这些百姓来了,白白地来害怕一场。”

    杜如禹却问道:“不知裴公子可见过杀人没有?”

    裴明淮不觉一笑,英扬也干咳了一声。裴明淮道:“杜大人看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杜如禹不觉尴尬,忙道:“自然不是。下官只是想说,平日里若在市里勾决人犯,必定有大批百姓涌来观看。这赛灯会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裴明淮道:“有理。虽然惧怕,却总怀有一份好奇之心。何况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惨祸也不会轮到自己身上,是以更加放心大胆了。”

    杜如禹叹道:“正是此理。”

    杜如禹酒量不佳,却是一杯接着一杯,酒到杯干。裴明淮素来善饮,自然也不甘落后。英扬心中有事,只闷了头喝酒。裴明淮觉着气氛实在难受,便对英扬笑道:“你准备的酒,还真是好酒。”

    英扬干笑了一声,道:“好酒倒是好酒,大家都多喝几杯……”说到此处,这劝酒,却又劝不下去了。

    几人都在喝酒,只有方起均喝的是白水,想来是身体不好,不敢碰酒。他眯缝着眼睛,尽力地往人群里张望,道:“怎么不见冯老头?”

    英扬也望了几眼,道:“怪了,往年冯老头早就拎了灯笼来了。今年怎的……他对赛灯会一向兴趣极浓,怎么会迟到?莫不是病了?……”

    裴明淮道:“不会罢,我去他家时,他还精神十足呢。”

    杜如禹见时辰已至,便搁了酒杯,站起身来,道:“今年的赛灯会……”

    他话还未曾说完,人群中就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杜如禹的话被打断,很是不悦,正要说话,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裴明淮一惊,丢了杯子便掠了过去。众人已自行退开,围在边上,裴明淮定睛一看,中间的空地上,竟站着一具无头尸身!那无头尸身直立不倒,身上披了一件深灰色斗篷,枯瘦的手腕上还挂了一串念珠。

    “冤鬼!是当年被剥了皮的冤鬼来索命来了!……他们总算来了!……”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终于来了……来了!”

    只见天上电光一闪,陡然间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裴明淮见面前的一众人脸上都被照得雪亮,满是恐惧之色。接着便是炸雷一声,只听得院中惊呼声不断。本来天色早已浓云密布,但这闪电雷鸣也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裴明淮又把视线转向那具无头尸身。尸身脖颈处断口平整,显然是用宝剑利刃之类兵器把头削落的。但颈部断口处,却并无鲜血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杜如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后,英扬也跟在一旁。两个人都面色泛青,裴明淮想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裴明淮道:“我也不知。”他一低头,只见地上有一件深灰色的披风,便伸手捡了起来。那披风质地粗劣,但却十分厚实。裴明淮沉吟了片刻,提高声音问:“方才有哪些人在这……无头尸身边的?”

    众人都畏缩着不肯开口,杜如禹沉声道:“快说,此事事关重大。”

    一个中年汉子,嗫嗫嚅嚅地道:“我方才……好像是在这……这……旁边的。”

    裴明淮道:“你注意到这个‘人’了么?”

    中年汉子道:“有……他披了件厚披风……就是你手上的那一件,走路很是奇怪,我怕撞到他,就躲开了些。”

    裴明淮道:“走路奇怪?怎生个奇怪法?”

    那中年汉子想了想,道:“很是僵硬,好像一步步都走得很吃力……”

    那个方才惊叫“冤鬼索命”的老者颤巍巍地道:“那是自然,这压根就不是活人。那是死人,是无头的尸体啊!”

    此话一出口,人群里又是惊呼一片。中年汉子也不自禁地缩了缩,道:“洪老伯,你可别吓我。”

    那洪老者颤颤地伸了手,指着那具无头尸道:“这不是摆在你眼前么,有何不信的?”

    裴明淮还记得这个洪老伯,便是今天给他指路的人。他朝那具无头尸身走近了一步,实不相信死尸还能混在人群之中行走。他伸手将那无头尸身推了一推,又吃了一惊,那尸身两脚倒似是长在地上一般。裴明淮好胜心起,一手抓了那无头尸身肩头,运力往上一提。

    他这一提,就算是有数百斤,也能轻轻提起,那无头尸身也自然被他拎了起来。英扬失声道:“他的脚!……”

    裴明淮向下一看,果然那尸体脚上套了一双极奇怪的铁鞋,脚底竟然全是长达三寸的铁钉。院中本是泥地,又因这段时日雨水甚多,泥土潮湿松软,只要用力一脚踏下,脚底的铁钉便会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英扬恍然道:“难怪他虽无头,却仍能直立不倒!”

    裴明淮道:“不错,所以那位大哥看到他走路,十分僵硬吃力。”

    洪老者面上恐惧之色却不曾稍减,只道:“可他……他没有头……没头的人,怎能四处行走?”

    杜如禹道:“也许是他混在人群中的时候,被人一剑飞头?”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杜如禹道:“为何?”

    裴明淮道:“他脖子上的血早干了,而且浑身冰凉僵直,早已经死了不知多久了。”他把那具无头尸身在地上横放了下来,道,“杜大人,先命人把这尸首抬下去吧。”

    杜如禹回头,正欲叫人,忽然定住。裴明淮和英扬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时天上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满院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