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9章
    回到县衙,已是天色微明,鸡啼之声不绝。县衙附近那个大院这时称得上是人声鼎沸,几个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的衙役,正握着腰刀,站在院门口。冯虎也站在门口,他生得豹头环眼,正左右四顾,颇有虎虎生威之概。见到裴明淮,他忙见礼道:“裴公子。”

    裴明淮道:“里边怎样了?”

    冯虎道:“有不少人已然醒了,我叫兄弟们自井里汲了些凉水与他们,坐一坐,躺一躺,便无妨了,自可回家去。还好,迷香无毒。”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你们吴大人呢?”

    冯虎陪笑道:“在里面,公子这边请。”

    吴震看到裴明淮,面色不愉,埋怨道:“事那么多,你又去那么久。”

    裴明淮笑道:“我这不是帮你找线索去了吗?”

    吴震道:“可有收获?”

    裴明淮道:“大大的有。”

    吴震叹了一口气,道:“这黄钱县,看起来颇为安宁,怎会发生这等事?”

    裴明淮道:“你一向对怪案奇案都感兴趣,为何对这黄钱县多年不断的人皮灯笼毫无所知?”

    吴震道:“天下事可多去了,我虽然爱看爱记,但也不能一一查去。这回还是听了你说,我又调了昔年的卷宗,再细细看来,确实诡秘难言,兴趣也自然来了。话说回来,你不是奉皇上之命,领东道大使之职兼持使节,下去巡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说着又朝裴明淮从上到下瞅了一眼,“你穿便服,看起来是不想张扬的样子,这是事儿已经办完了么?听说你连晋州刺史都杀了,依例不是刺史要先弹劾,不能当场处置的吗?”

    “皇上特旨,这一回我领使持节下去,不管是谁,都可以处置。事情是办完了,我顺道过来看朋友,没想到弄成这样。”裴明淮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朝廷不发俸禄,让当官的喝西北风去?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但那晋州刺史实在是太惹民愤,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抢了,杀了他人人称快,又何必麻烦去。这制,倒是该改一改了,已然不合时宜了。日子一太平,可也就没东西可掠了,更得抢百姓去。”

    吴震笑道:“我倒是宁可不发,我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只吃俸禄,怕是得穷死的。”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吴震道:“阿苏呢?怎么你没带他一道?”

    “他架子比我大多了,带他做什么。”裴明淮道,“侯官人人惧之,白鹭所到之处便如闻丧。苏连身为侯官之首,连皇亲国戚都让他三分,能避则避,怎么,你吴震倒还不怕,还想见他?”

    吴震讪讪一笑,道:“那不是久了没见嘛。”

    裴明淮道:“你少招惹苏连去!你那张嘴没个遮拦的,惹恼了他,我也不会帮你说话!”

    吴震苦着脸,道:“好歹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

    “行了行了行了!”裴明淮打断他道,“就为了我师傅那句话,我也算是倒了霉,多少回替你收拾烂摊子!好了,说正经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吴震正要说话,忽见冯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有惊疑之色,见了吴震便道:“大人,发现了一具尸体!”

    吴震道:“谁?”

    冯虎却摇头道:“不知道。”

    吴震皱眉道:“什么叫不知道?”

    冯虎道:“大人,那尸体……没了头。”

    裴明淮忙问道:“穿的什么样的衣衫?”

    冯虎道:“一身青色衣衫。”

    裴明淮叹道:“背上的皮被人剥去了,可是?”

    冯虎望向裴明淮,脸上惊疑之色更浓。“裴公子所言不差,正是。”

    裴明淮对吴震道:“想来便是方墨林了。”

    吴震问冯虎道:“是在何处发现的?”

    冯虎道:“是黄钱县旁那条小河。尸体飘到了岸边。我们走到那里,便看到了。”

    裴明淮不觉又是叹气,吴震道:“走罢,去看看。”

    二人随着冯虎到了那处,这一日的河水比起前两日又涨高了不少,河水浑浊,腥臭难当。

    两名捕快已经把尸体抬到了岸边。吴震看了看方墨林断颈处的伤口。“跟那方起均一样,是被同一种兵器砍下头颅的。不过……”

    裴明淮道:“怎么?”

    吴震道:“这人比方起均死得早多了。头颅是死后良久才砍下来的。”

    裴明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吴震道,“他父子二人,都不会武吧?”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吴震挥了挥手,对冯虎道:“抬到县衙去。”又对裴明淮道,“你说你去方府找线索,究竟找到什么了?”

    裴明淮道:“找到凶手了,我这就带你去。”

    吴震呆了一呆,道:“真的假的?”

    裴明淮笑道:“真的。”

    吴震问道:“在哪?”

    裴明淮道:“你跟着我走便是。”

    吴震只得率了几名手下,与裴明淮一同前行。还没走出几步,两个捕快就奔了过来,叫道:“大人!”

    吴震道:“怎么了?不是叫你们去抬尸体吗?人呢?”

    那两个捕快对视了一眼,道:“大人,没见着啊。”

    吴震和裴明淮都吃了一惊,裴明淮道:“你们没见着英扬的尸身?”

    “只有一大滩鲜血。”其中一个捕快回道,“血里还有一些断发,半片头巾……照我看来……”

    他嗫嚅了一下,方道:“恐怕是有人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又连头带尸身一同拿走了!”

    裴明淮大为震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吴震冷冷道:“看起来,这凶手,对头颅情有独钟啊,一个都不肯放过。照我看来,英扬的尸身,恐怕也被抛进了河里,头也被凶手给带走了。你还不带我去见凶手,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呢!”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该死的,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说罢不再说话,只在前面带路,吴震也只有跟上。

    只是越走越偏僻,吴震忍不住道:“你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裴明淮道:“冯老头的家。”

    吴震道:“冯老头?”

    裴明淮道:“这里手艺最好的灯笼匠。”

    吴震又是一怔,道:“灯笼匠?”

    此时已到了冯老头那茅屋之前,吴震喃喃道:“住这么偏僻的地方?”

    裴明淮却恍惚觉着地上的野草较之前日又高了些,晨色低迷,那一串串暗红的灯笼如同凝固了的血。茅屋前半人高的野草,把柴门都掩住了一半。

    吴震压低了声音道:“没有点灯。”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吴震道:“还是我去罢。”

    裴明淮笑道:“我难道还怕一个七八十岁的半瞎老者不成?”他有意放重了脚步,踩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手把柴门拍开,扬起声音叫道:“冯老爷子,我的灯笼做好了么?”

    没有回应。

    吴震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晃亮,抛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举起火折子,朝茅屋里一照,却见屋里还如前日一般,四处胡乱堆着灯笼骨架、彩纸、绸缎之类的物事,却不见冯老头的踪影。

    吴震耐不住了,道:“人呢?难不成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道:“我进去找找。”

    吴震回头对手下道:“将这茅屋牢牢围住,一只老鼠也不准放出去。”

    冯虎等人齐声答应。柴门甚窄,吴震身形高大,弯腰侧身方走了进去,裴明淮忍不住嘲笑道:“看到吴大神捕生来就是富贵命,这等破旧茅屋,不是你该来之处。”

    吴震冷冷地掷回了一句:“你裴家的窗,比我家门还大呢。”

    他自裴明淮手里接过火折子,那火折子十分小巧,但极明亮,偌大的一间屋子,也被照得毫无遗漏。只见案上放着一只碗,碗里尚有半碗剩饭,吴震端起来闻了一闻,皱眉道:“已经馊坏了。”

    裴明淮却踱到窗边,回头笑道:“吴大神捕,我考一考你。你看这窗台,有何异处?”

    吴震只看了一眼,便道:“这冯老头家里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只有这窗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说是一尘不染。这小盆里又盛放着花瓣……据我看来,想必是供奉之物了?”

    裴明淮笑道:“好,好,吴大人继续说。”

    吴震走至裴明淮身边,敲了敲那小盆,道:“非金非玉,也决非石头木材。这……这是何物?”伸指在盆里拈起一片红色花瓣,道,“干花。”

    裴明淮已不再笑,脸色变得煞是凝重。“这不是普通的干花,是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供品。我听方起均说过,这花乃自西域传来,在这里要想栽活极是不易。想必这些干花,是冯老头刻意保存下来的,毕竟再要鲜花太难得了。吴震,你也读了当年的卷宗,你可知道这个小盆是何物?”

    吴震握着火折子的手一晃,屋里光线乍暗复明。“你……你的意思是……”

    “我上次到冯老头处来时,便已注意到这东西。”裴明淮道,“直到方才,我才记起,我曾看过卷宗,说那个万教诸多教义甚是古怪,有一桩便是将人的头盖骨做成供盆,盛香花来供奉他们的神佛!”

    吴震手指本握着供盆边缘,此时像被火烧了一般,急忙缩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属实?依你所言,这冯老头……冯老头……他必定是昔日当地的教徒,而且是极虔诚的那一类,方才会以人头骨来做供盆。”

    裴明淮注视那供盆,里面盛了小半盆水,微微荡漾,里面飘着的花瓣,虽是干花,却着实鲜艳,色泽如血。“我记得曾在卷宗上看到,当年这万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众,对之十分虔诚,在为首教众们被处死之时,也有不少信奉他们的百姓被杀。我猜想,这冯老头的父辈,恐怕就是那时候被杀的人。他曾对我提过,当年那些乡民不仅告发自己的左邻右舍,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杀害,形容之间怨毒之极,想来……他家人必定死状极惨。”

    吴震道:“他对你提过?”

    “不仅提过,还说得极是绘声绘色,字字怨毒。若非亲身经历,断不会如此记忆深刻。”裴明淮道:“他做灯笼了得,那岂不同时也是绣工了得、画工了得?我猜想,他当年一定是在那寺庙里帮工,也许就是替那绘制壁画之人干些零活,才学得了一手绝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画的原图,保有了完整的藏宝图。”他又指了那人头供盆道,“那供盆看来已是年久日深,我怀疑便是数十年前在寺庙里偷出来的所谓圣物,冯老头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我就想,既然能以人头骨制供盆,那冯老头以人皮制灯笼,不就理所当然了?”

    吴震喃喃道:“这冯老头胆可真大,把这供盆就这么放在外面,也不怕人瞧见。”

    “他住这么偏僻,有什么好怕的。”裴明淮道,“更何况,跟他同辈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算长寿的了。若非心里有数,又怎能想到这供盆是头骨做的?”

    吴震道:“照你这么说,那冯老头就是为了报仇了?”

    裴明淮道:“当年刺史下来查案时,不少乡民都对万教中人落井下石,还为了一笔赏钱出卖乡邻!已过了数十年,很难查清当年之事了,但我想这冯老头选择的那些孩童,他们的祖辈,一定就是当年那些对教众们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过一个叫‘康老四’的,为了一点赏钱,残害乡邻。我听杜如禹说,失踪的少年里面有一个叫‘康书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后人。”

    “好,好,好狠的一招。”吴震的脸在火光晃动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日日对着儿女背上的罗刹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儿女长成,又被剥皮残杀而死!试问这世上还有更惨酷的报复之法么?这冯老头……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法子,好长久的耐心!只是……这事情大约就发生在这十多二十年之间,冯老头难道是到了老,才开始想报仇吗?”

    “因为他儿子和妻子都死了,他从此再无挂碍,只有报仇之念了。”裴明淮道,“这是我亲口听他说的。他中年得子,疼爱无比,儿子却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讨要些药材,却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儿子的性命,连他妻子也伤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对儿女!”

    吴震皱眉摇头,道:“这冯老头实在乖戾得紧。”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若是钻了牛角尖,就会越陷越深,出不来了。”裴明淮叹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将他们杀害,制成人皮灯笼,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肠寸断,那冯老头大约更觉着志得意满。世上本无厉鬼,有的只是怀了各种各样心思的人。”

    吴震铁青着脸,喝道:“还说这么多做甚?我们赶紧把这冯老头找出来,以免他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回忆前次来到此处的情形,那冯老头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后冒了出来。心中一动,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吴震也道:“对,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里做人皮灯笼,敢在这屋里做?若是有人闯来了,那还不露馅?”

    二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暗道机关见得多了,这小小茅草屋里的地室又怎难得倒他们?不出半盏茶时分,吴震已在灶台之下发现了地室的入口,也只是一块石板,上面用几捆柴草盖着。当下把柴草掀开,揭开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

    裴明淮随后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生难闻。”

    这时吴震已点亮了案上的数盏油灯,顿时地室里大放光明。两人一时都怔住无语,只见地室里一张长案之上,放了一盏莲花形状的宫灯,赫然竟是给裴明淮做的那盏,已然完工,十分精致。冯老头却歪在榻上,仰面向天,脸色发黑,口鼻耳眼里,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约他做灯笼之时,少不了光亮……这里的油灯,足足有数十盏哪……”

    冯老头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杯子却已空了。吴震拿起酒壶闻了闻道:“好酒。”

    裴明淮道:“我曾听冯老头说过,胡大夫常常带着些好酒,来孝敬他……”

    他一语未毕,吴震便叫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轰”地一声,一个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来,紧接着“啪”地一声响,石板盖了下来。地室里多是柴草,又浸满了油,火把一点即着,顿时柴草燃了起来。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这里等着我们…”

    虽说隔着一层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声仍然隐隐可闻。只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早在此处等着你们了,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迟早都会查到是我爹干的好事,如今他跟你们一同葬身火海,便再无人会怀疑到我了……哈哈,哈哈……这机关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寻到此处,我也能杀人灭口,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柴草极干,火势蔓延极快,刹那间地室里便是火光熊熊,热浪灼人。裴明淮只觉整个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挥掌猛击石板,那石板却十分坚固,击之竟有金石之声,想来上面还有一层更厚的铁板,仅凭掌力是击之不穿的。

    吴震道:“用你的剑!”

    裴明淮道:“剑毁了你赔我?”

    吴震大叫道:“那是御赐的剑,我赔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我用?”

    吴震“呸”了一声,道:“剑重要,还是命重要?何况那是宝剑,哪有这么容易毁!”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还说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给迷倒了吧?没一个中用的!”

    他提气喝道:“姓胡的,你以为把我们烧死了,你便能独得财宝?难道你不知道藏宝已然被运走了?”

    只听那胡大夫又是一阵狂笑,吴震低声道:“那石板虽被盖上……咳咳,但仍可听得到他声音,想来这里另有出口。”

    裴明淮瞪他一眼,烟灼得两眼流泪,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气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阵,方道:“运走是运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劳……”

    裴明淮道:“你以为九宫会真会给你你那一份?”

    吴震跺脚急道:“你还跟他多说什么,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剑舍不得,那些物事总该舍得吧?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时笑声陡止。裴明淮与吴震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上面再无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两眼通红,相对一望,忽然听到“卡卡”之声,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缓缓移开。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面是刀山,也比这火海强!”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飞起,从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准备着外面便是刀剑加身,双脚落在实地一看,面前却跪了一个人,一根树枝自心窝里透了出来,已然气绝。黑发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谁?再左右一看,吴震那几名手下倒在一旁,试了一试呼吸,只是昏迷,尚无性命之忧。鼻端依稀还闻得一股异香,想来便是迷香了。

    吴震也出来了,一见到胡大夫死在外面,也吃了一惊。裴明淮一回头,见那地室里火光冲天,已成火海,在外面也能觉得热浪灼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好险,再迟上一步,我们真要被烧成焦炭了。”

    吴震注视着胡大夫,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笑道:“难不成他良心发现,救了我们又自杀了?不通,那下面的油,分明是他浇上去的。冯老头也定是他杀的,他知父亲好酒,便备了些好酒来陪父亲喝酒,冯老头喝了后,即刻身亡。他知道我们迟早定会怀疑到冯老头,所以在这里等着我们哪。”

    吴震道:“就算是养父,总也是父子一场,真真是禽兽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灯笼藏宝之事的?”

    裴明淮道:“这黄钱县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里坐馆,我都能偷听到些端倪,他又怎会偷听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双亡,说不定家里人也是信奉那万教的,所以冯老头才收留了他。”

    吴震嗯了一声,道:“此言有理。”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来,胡大夫定然是这几年才发现这个秘密,继而充当帮凶的。当然,胡大夫帮他父亲杀人,可不只是为了复仇,大半是为了那笔宝藏。胡大夫最初并不知道养父在做人皮灯笼,只是觉着冯老头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许是偶然发现了冯老头的地室,才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想到平日里从方起均、杜如禹等人处听到的闲言碎语,猜到父亲所制的人皮灯笼内藏宝藏之秘。冯老头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时候,从不刺上完整的图样,只有灯笼出现的时候才会把罗刹像补齐。我觉着这冯老头很有点看热闹的心思,看着一群人为了宝藏而发疯。”

    吴震道:“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杀人,他的运气还真是好。”

    裴明淮道:“谁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黄泉渡?除了我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来,这几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干这桩事。那胡大夫脚步轻捷,面貌比他的年龄看起来要年青多了,想来必然也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当地的大夫,谁会怀疑于他?”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看这胡大夫父子,想要财宝、想要复仇固然是种执念,但却都已迷上了杀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灯笼。英扬对我说,胡大夫对灯笼不感兴趣,连赛灯会都不怎么去。可我明明听过他自己大大赞赏人皮灯笼之巧夺天工的,照我看来,他不参加赛灯会,大约就是在干那挂人皮灯笼的勾当!”

    吴震疑惑道:“那英扬,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从未怀疑过冯老头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谁会去怀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吴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儿女也逃不过此劫,居然还这般跃跃欲试?”

    裴明淮叹道:“多年执念,如附骨之蛆。正因为知道可能连儿女都会没了,才更对身外之物不舍。”

    吴震想了半日,道:“你这话,我似懂,又非懂。”

    裴明淮道:“你不贪财,自然不懂。”

    吴震斜眼看他,道:“你这是在夸我?”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杀害不难,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们父子,就这么厉害了?”

    裴明淮却摇头道:“不,仅凭他们父子,是办不到的。”

    吴震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笑意,提了声音,笑道:“你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如今也应该出来了吧?”

    吴震失声道:“谁?”

    只听得树林里有人一声轻笑,枝叶微微响动,一人走了出来。暗红灯笼血光笼在他的脸上,吴震竟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罗刹鬼脸!

    本章知识点1

    侯官是管什么的?

    侯官其实写作“候官”才准确,但是不怎么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职都很……“拟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称白鹭,司监察之职,一直到孝文时代才裁削。

    《魏书官氏志》:“帝欲法古纯质,每于制定官号,多不依周汉旧名,或取诸身,或取诸物,或以民事,皆拟远古云鸟之义。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以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自余之官,义皆类此。”这个“帝”指的是开国太祖道武帝。

    本章知识点2

    为什么吴震和裴明淮都说官员无俸?官员怎么会无俸?——北魏太和改制前的班禄制

    这一点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不止是北魏,十六国时期也一样。十六国朝代更迭快,一团混战,可谓礼崩乐坏,根本来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虽然确实有一些史料可以证实,十六国并非完全无俸,在某些相对太平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都是个例。

    可能大家要问了,官员没俸禄,靠什么吃饭?这是一个很庞大的课题,我们首先得理解北魏在太和改制前的状况。这里的篇幅是绝对无法把北魏在历史上属于孤例的情况解释清楚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跳出惯常的对“朝廷”的认知,才能正确看待北魏。在孝文改革前,北魏是没有一套完整系统的制度的。这个制度指什么?可以说,什么都算。财政,职官,法典,礼乐,everything。其混乱和随意的程度,是远远超过普遍的认知的。以北魏平城时代(即迁洛之前)的财政情况来说,北魏还属于中央集权和部落制并存的情况,这时候的中央财政管理功能几乎为零,大约也就是个仓储职能,什么“国库空虚”这种说法,不合适。这些问题没法摊开来论述,涉及范围太广,在这里只能强调再强调:不要以一般的观念来想象北魏前期。

    自开国太祖道武皇帝起,一直到一统北方结束数百年乱象的太武帝时代,北魏仍然靠战争掠夺过活,官员大多是靠“班赏”活着。可太武帝把对外战争打完了,基本上就结束了发战争财的日子,游牧民族拓跋鲜卑还是得转向农业生产。从道武帝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这个道理,太武帝虽然忙着打仗,也还是没忘记这事儿,转型是必须的。而到了文成帝时代,就是社会矛盾逐渐积累的阶段,最终是在献文帝时代爆发(即《九宫夜谭》的历史背景)。这一点多说一句,我赞成献文帝太上皇时期拥有绝对权力的观点,所以仍然把延兴年间的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归为献文朝而非孝文朝。

    “班赏”自太武帝统一北方后,逐渐趋于消失,虽说仍不时地有赏赐,但绝对比不上发战争财来得舒服。于是,官员们开始自谋生路。从目前能够得到的极其有限的史料看来,官员们的法子有:贪污受贿(这个不说了,哪个朝代都一样),北魏官员比较狠的是截朝廷的物资,截到连皇帝亲戚的都敢动;经商,(从孝文帝太和八年颁班禄诏那个历来意见不一的“罢诸商人,以简民事”看来,可能北魏前期有一个商人阶层,为官员甚至皇亲国戚殖货谋利,但是缺乏史料佐证),干得好的话百姓还能一起受惠,觉得此官为大大好官。相对清廉的官员,那就真是日子苦了,官员也是贫富两极分化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从太武帝开始到文成帝,屡屡下诏说这个贪污成风的事儿,岂止鱼肉百姓,还侵吞国家财产,能不关注么?北魏派大使巡察的制度一直持续到了北魏晚期,查地方官贪污腐败就是大使的一项重要使命。九宫里面裴明淮所领的东道大使就是典型,也有西道大使、南道大使、畿内大使等等。加使持节是最高的一等(其下还有持节、假节),刺史及镇将以下皆可斩。裴明淮这个能斩刺史镇将的特权,是皇帝特别给的,因为他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查贪污腐败,当然顺便查一查端几个也可以。

    当然,如果不解决官员无俸这个问题,贪污腐败是搞不定的。这也是裴明淮在整个《九宫夜谭》里面到处跑了一转的深刻认知。北魏从游牧民族转型到农耕定居是必然的,征战掠夺不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必须打破此前的宗主督护制(这个制度之下,大量隐匿户口对北魏政府是极其不利的),重新定户籍,分田地——事实上,就是后来李冲搞的三长制,这个制度可谓影响极其深远。《九宫夜谭》这一部只表述了北魏目前的社会现状,至于如何改变,就是第二部 的事了。

    另外还得要说一下,孝文帝太和八年“始班俸禄”可以作为北魏正式实行比较完备的班禄制的一个标志,但是事实上,班禄制应该从献文帝时就开始实施了,只是可能实施效果未见得好,也不见得全面。因为《魏书》在这方面记载缺失,所以我们也无法窥知张白泽向献文帝进言“班禄酬廉”后,推行的实际情况。而“食禄”,其实早在道武帝时代也对部分特殊的官员实行过。不过这都属于比较深层次的学术问题了,说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北魏首行班禄制,作为考试答案是没问题的。

    而孝文帝从太和八年始行班禄制之后,一直对其进行发展和完善,几乎是跟着他的每一次重大改革(如三长制、均田制)在改,不断调整以适应当时的特殊历史背景,这个过程持续到了孝文驾崩的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把班禄制作为其改革的第一项,可见其重要意义。所以,在《九宫夜谭》之后的第二、第三部 ,这个进程一直都是主线。北魏建国初,皇权的力量其实是较弱的,部落酋帅拥有大量部落民(比如著名的尔朱氏,或者献文帝时代宠臣万安国家族)。哪怕是数代皇帝一再离散部落,到了孝文帝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的时期,仍然拿部落酋帅没什么好的解决法子,最后北魏分裂可以说是从一建国就埋下的祸根,是北魏以游牧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建国所无法避免的内在矛盾,几乎无解。在皇权强大的时候可以压制,皇权一旦削弱,就急速走向分裂。孝文帝改革,从长远来看,应该是个清醒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