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7章
    葛玉一双眼睛自黑纱之上斜睨着祝青宁,又是惊又是怒,半晌方冷冷道:“就算我肯,也要问问在场的人肯不肯。炸掉这青铜镜台不难,里面那些物事却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到时候,都来寻我的不是,我怎么担得起?”

    祝青宁的眼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众人,他的眼睛明如朗星,十分澄净,但每个人与他的眼神相触,心里都不由得打了突。“不过孽镜台,怎能走到下一处?各位难道还不明白,孽镜台里的所有物事,都只是个诱人入瓮的虚像罢了,映出来的仅仅是人的贪欲。方才彭盟主断指,难道还不能令众位有所警醒么?”

    葛玉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既是如此,我便献丑了。”她手腕一扬,一枚黑漆漆的鸡蛋大小的铁弹激射到了青铜镜台上,只听“轰”地一声响,甬道里被震得灰泥簌簌落下。她这一出手殊无预兆,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都忙不迭地向后疾跃,哪里还顾得上姿态优雅,一个个灰头土脸。纪百云第一个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出手,也打声招呼不行么?”

    葛玉冷然道:“又没伤到你们,我自有分寸。”

    众人见到那铁弹的威势,竟然把一座巨大的青铜镜台炸成碎块,都已猜到她必定来自葛氏,精擅火器。既然左肃是“官府的人”,那么有葛氏的人一路,也说得通,一时也无人再追问。原瑞升看向祝青宁,疑惑地道:“祝公子,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位姑娘是葛氏的人?”

    祝青宁却只是一笑,并不作答,道:“孽镜台已毁,道路已通,众位不打算往前走么?”

    裴明淮正想过去,却被薛无双拉住了。“裴大哥……我们真的要去?”裴明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薛无双素来是个聪明活泼的姑娘,但今日自进了这山洞之后,便觉着有些古里古怪的。裴明淮便笑道:“无双,你今儿个怎么了?别怕,有你哥哥在,还有我在,任谁也伤不了你的。”

    薛无双却轻轻道:“裴大哥,你就没想过吗、我们在孽镜台前照过之后,再走下去,便是……便是……”

    “血!是血!”薛无双话还未说完,就听到纪百云叫了起来。他在裴明淮等人说话之际,悄悄地自青铜镜台上踩过,走了过去。这时裴明淮已经看不到纪百云了,彭横江与姚浅桃离得最近,彭横江道:“他掉下去了,下面是一个池子。”

    薛无双的脸色更白,幽幽道:“这便是血池了。”

    纪百云半身陷在水中,那水却是鲜红如血,浑浊稠浓。若说是地府之中的血池,谁也不能说个不字。纪百云却甚是镇定,将一手伸入血水之中,取出来之时手上也染尽了血红之色。他把手放在鼻端嗅了一嗅,摇头道:“不是血,决然不是血。定是什么染料,或是什么药物。”

    听他这般说,姚浅桃方才舒了口气,扶着彭横江道:“舅舅,我们去不去?”

    彭横江道:“就算陷进货真价实的血池里,我也要去。更不要说这假血池了。浅桃,你小心些,我如今怕是护不了你……”他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这纵横江湖的粗豪汉子,眼中竟有了恳求之意,“裴……裴公子,若是我有不测,请你……请你照顾我这外甥女儿。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带她来……”

    裴明淮早已看出彭横江对姚浅桃极是怜爱,但也未曾想到他会这般低声下气求自己。当下道:“好,彭盟主尽管放心,在下定会保姚姑娘安全。”

    姚浅桃一仰头,却道:“别人好歹也叫我一声女侠,我有什么好怕的?”

    彭横江微微一笑,道:“好丫头,道容师太真是把你教得好。”一手推了姚浅桃,道,“你呆在裴公子身边。”

    姚浅桃还待再辨,彭横江已跃入了血池之中,激起血花四溅。众人也一个一个地跟着跃了下去,行走在血水之中,那感觉怪异之极。祝青宁拉了裴明淮一把,低声道:“走这么快做甚么?慢慢走。”

    裴明淮知道祝青宁这一言绝不是空穴来风,果然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道:“前面又有些什么古怪?你若是知道路,为何不大大方方说出来?若是再有人受伤……”

    祝青宁一扬眉头道:“就算有人受伤,也是他咎由自取,干我何事?”

    裴明淮苦笑,正待说话,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彭横江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喃喃道:“有些不对。”原瑞升跟上一步,道:“有什么不对了?”彭横江道:“听这脚下的水声……觉得响声略大了些,比起方才……”

    听到彭横江这一言,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了头,去看自己脚下。姚浅桃失声道:“不错,方才这血水只淹到我膝盖之下,如今……如今已淹到我膝盖之上!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水在上涨不成?”

    她说话之间,便听到水声越来越大。纪百云叫道:“不好,赶快退回去!”他一转身便往回走,才踏出了第一步,便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极沉重的铁门从上坠下,向走在最后的裴明淮和祝青宁压了下去。裴明淮和祝青宁同时向前跃去,裴明淮微一犹豫,右掌已拍出,想借一掌之力,阻得那门的下落。

    但他手掌还未触到铁门,便只见那铁门上,刷刷刷地伸出了数排尖刀,每把刀尖都是闪着寒光的幽幽蓝色,一看便知道是淬过剧毒的。裴明淮这一掌,便像是把自己的右掌送上去让尖刀刺穿的一般,眼看已堪堪递到刀尖之上,薛无双吓得脸色惨白,惊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也吃了一惊,在电光火石之间,急急回掌。那刀尖堪堪在他掌心扫过,再多得毫厘,便会刺破手掌了。裴明淮一翻掌,看了看自己掌心,未有破损,方才放心。祝青宁在一旁看着,微笑道:“好,好!看明淮兄出掌,有雷霆之势,那也不难;难的是收发随心,否则,我看你的这只手,也会不保了。”

    裴明淮皱了眉头,将那铁门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番。“这是存心不让我们出去的了。”再低头一看,水淹得更高了些,已到腰际。“看样子,是想把我们困死的了?”

    血水不断地自前方涌入升高,众人都是脸色发白。祝青宁瞅了一眼纪百云,道:“这位纪前辈方才一个转身,便触动了机关了。在下也算是明白了,这机关是个何样的机关。想来若要入地狱,岂容有回头之路?若是不回头,便不会触动机关,铁门便不会落下,堵住来路。若是回头了……那便要让你永无回头之路!”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听得众人都是一股寒意涌上。原瑞升勉强笑道:“既然不能往回走,那我们便往前走!”

    他又移步在血水里走了几步,薛无忧忽道:“停步!”原瑞升本来便走得战战兢兢,这时忙提了脚起来。但提了右脚,又不能再把左脚也提起来,一时正在踌蹰,忽然又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知道不好,急急地便往后退。

    左肃如今正落在最后,他反应极快,见到自墙上突出了一排蓝汪汪的刀尖,知道厉害,立即往后闪避。他这一跃还身在半空未曾落下,忽觉得有股劲风袭来,无处闪避,“砰”地一声又落在血水里,用力一吸气,腰腹竟被他收得板平。但即便如此,身后的刀山也已刺破了他的衣襟。

    裴明淮大叫:“小心!”

    他赤霄已出鞘,寒光一闪,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一排毒刃已被齐齐砍断。却见左肃落下之处竟突然陷落了下去,数柄刀尖齐齐向上刺出,鲜血喷溅,左肃一声大叫,人已跌了下去。原来这刀山阵中机关还套着机关,设这机关的人早算着被困之人能够斩断第一排尖刀,斩断之时便会触动第二层机关,自刀山里生出第二层刀来,防不胜防。

    裴明淮眼看左肃惨叫之声渐远,想必是落进了地下的陷阱里面,心里急怒交加,却仍想上前相救。那刀山阵却似一个水磨一般,缓缓转动了起来,压根没法靠近。与此同时,右面长满青苔的青石墙已缓缓裂开。墙后一条通路甚宽,却是十分明亮,浑然不像是山腹之中。

    纪百云行动最快,急步进了那条山腹里的通路,走得不几步,便听得他的声音极大声地响了起来。“原来我们是到了天心殿!”

    裴明淮见刀山阵越旋越开,刀刃发蓝,实在无法靠近,又高声唤了几声,左肃也无回音,情知必是死在机关之下了。看了葛玉一眼,葛玉却是面无表情,殊无伤悲之意。再回头一看,来路已被巨石尽皆封住,浑然一体,怕是有火器也炸不开的。见祝青宁站在一旁,脸上微有忧色,便道:“你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却不知可有法子?”

    “……你也该看出来了,这样的机关,是同归于尽的作法。”祝青宁叹道,“怕是未必另有出路了。”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过去看看再说。”

    那段路走到尽头,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见面前是一间比外面石室还要宽敞数倍的巨大石室,只是大门却被巨石给堵住了。顶上镶了一块极大的圆形水晶,又不知道上面嵌了些什么珠宝玉石,五彩晶莹,闪闪烁烁。石室里有一处汉白玉砌的高高的阶梯,上面设了一张白玉镶金的巨大的椅子,镶满了珠宝玉石。时隔数十年,黄金白玉,仍是交映生光。

    按理说这原本是极美的景象,众人却都无暇去看。只因这石室里遍布白骨,时隔多年,尸体的血肉早已不见,只余白骨。甚至连那汉白玉的阶梯之下,都是尸体叠着尸体。有的扭打一处,死不放手;有的枯骨手中,竟还握着兵刃不放。

    裴明淮见众人都脸色怪异,便问道:“这天心殿,便是昔年的决战之处?”

    纪百云左右四顾,意甚萧索,道,“一晃便过了这许久了……这许久了……唉,我还以为这里是出口了,原来转来转去,还是在山腹里打转……走来走去,还是来了这最不想来之处……”

    裴明淮道:“当年这里一番恶战,难以想象。”

    彭横江闷声道:“那时情形极是混乱,一群人乱砍乱杀,杀到后来都红了眼,敌我不分,只见着血肉横飞!”

    原瑞升也道:“便是彭盟主说的这个道理。老夫也是一般,自一堆尸体里爬出来的时候,觉着自己真是在地府里。”他眼望前方,似乎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夫居然活了下来。”

    祝青宁淡淡道:“原堡主回去之后,可是歼杀九宫会的大英雄,谁不给三分薄面呢?”

    原瑞升听他这般说,只是摇头又摇手,只道:“不敢,不敢当。”

    姚浅桃目光四处游动,终于道:“这里到处都是尸骨,为何不收拾一番?”那些尸首早已化为白骨,有些质地甚好的衣料还未曾烂尽,刀剑有些锈坏了,有些却仍是寒光闪闪。姚浅桃双手捧起了一柄禅杖,道:“这禅杖……应该是一位高僧所有。”

    纪百云点头道:“不错,这禅杖原本是慧敏大师所有。”

    裴明淮道:“不知那尊主的尸身可在此处?”

    他这一问,原瑞升、彭横江、纪百云同时闭嘴不言。裴明淮心下更生了狐疑,问道:“这地方既然被封住,各位当年又是怎么离开的?”

    薛无双忽然低呼一声,快步走到一具白骨之前。那具白骨较为纤小,该是个女子,旁边遗着一支钗子。虽然时隔二十年,那支钗子依然极是惹眼,以白玉打造成百合之状,每片花瓣都如半透明一般。薛无双将那钗子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道:“这一定是位姑娘的物事。”

    原瑞升也走了过来,望了那具白骨,道:“这应该便是那阳缨了。老夫曾见着她戴着这支钗子……”他又指了指白骨腕上的一对玉镯,道,“还有这对青玉镯子,也是她随身之物。想不到……昔日红颜,如今也只是一堆白骨。那段子裕,想来也是……”他说到此处,不自觉地往旁边张望,只见阳缨的这具白骨不远处,便有一具男子的骸骨。这具骸骨胸骨完全碎裂,肋骨里还卡着几柄刀剑。裴明淮道:“这人可死得不轻松,受了极沉重的掌力,又挨了不知道几刀几剑。”

    祝青宁却弯下腰,拾起了那男子骸骨之旁的一块玉决。那玉决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美玉,却从中跌成了两半。玉决上系着一条手工精美的红色丝穗,丝穗已然褪色,仍可看清上面绣了一个“段”字。裴明淮探头去看,一见那“段”字,一震道:“这……这想必便是那位段子裕段少侠了?”他盯着那具白骨,道,“这二人死也死在一处……倒是可叹。”

    祝青宁凝视着手里玉决,脸上神情十分奇怪,似是在微笑,又似在惋息。半日,他缓缓地道:“红颜也罢英雄也罢,最后都只是一堆白骨罢了。”

    彭横江在地上坐了下来,道:“辛辛苦苦走了这一趟,却还是没发现能出现的秘道。这里的食水都有限,难道我们便得活生生地困死在此处不成?那悬崖绝壁虽险,我也要去试上一试。摔下去摔死,也比在这里困死的好。”

    原瑞升忙道:“不急不急,我们四处再找找,一定会有机关的。”他望向薛无忧道,“江湖中人都知道,薛宗主不仅剑术精绝,且精通五行八卦、机关消息之术。有薛宗主在,我们定然……”

    薛无忧淡淡地道:“此处机关确实极多……”

    他一言方出,纪百云脸上便生出了喜色,叫道:“那为何不赶快试上一试?”薛无忧斜瞟了他一眼,眼中颇有鄙夷之色,纪百云若是平时见着,定然会极是不忿,这时却全不在意了,只催促道:“快,快试上一试!”

    薛无忧道:“我还不曾说完。机关虽多,却处处都是被封死了的,连门前的巨石都放了下来。想来那阳尊主心知无幸,临死之前便把所有的机关毁掉了。如此一来,他便与这里的宝藏一同在此处了,再无人可以带走。他也算是守住了他九宫会的基业……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纪百云高声道:“他是死得其所,我们可不是!”薛无双还不等他说完,便抢先道:“你如果不贪心,不再来到这里,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裴明淮一皱眉,道:“都别争了,这什么时候了?生死由天,各位都不是常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忽听姚浅桃低呼一声,声音中满是惊诧之意。众人一回头,皆是大惊。

    只见那白玉椅上,不知何时却坐了个少年。那少年顶多十六七岁年纪,模样还不脱稚气,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晶晶发亮。眉如墨画,双眉间有点十分显眼的朱砂痣。他脖子上戴了块白玉璜,手里握了支紫玉短笛,这笛子比常见的短笛还要短上几分,笛上满是奇形花纹,甚是特异。

    “你是何人?”原瑞升叫道。在场的人都惊异之极,他们哪一个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却都没见着这少年是如何进来的。

    “你们要找的东西,并不在朝天峡天心殿。”那少年道,声音十分清脆,便如笛声哕哕,“我也不知道是谁把那话传出去的,但总归是不怀好意,恐怕是想把你们一网打尽。嗯,明知道可能是圈套却仍涉险前来,怕不止是为了那些黄金罢?”

    众人齐齐变色,纪百云道:“你此话何意?”

    少年淡淡地道:“若各位肯走,那我就让各位走。若各位还是要在这里寻宝,那说不得,就只能让诸位与天心殿这些白骨相伴了。”

    彭横江脾气最是火爆,虽方才断指,哪里忍得下一个少年这般说话?大喝一声,手中金球向那少年击去。他两枚金球已被祝青宁削成四半,此时仍一般的能用。

    那少年并不理会,举了手中紫玉短笛就唇而吹。那曲调裴明淮听着甚熟,似乎听过,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来了。笛声悦耳,但裴明淮隔了这般远仍能觉着一股锋锐之极的劲气袭来,心中大惊,只见彭横江那金球竟似碰上一堵利刃化成的无形之墙,化为金屑。

    彭横江大叫一声:“御寇诀!……你,你是阳尊主的什么人?”他说罢这句话,眼中又露出极诧异的神情,“不……就算是当年的阳尊主,也不如你……”

    纪百云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少年手中的紫玉短笛上面,此刻忽然道:“你这短笛,是谁给你的?”

    那少年淡淡地道:“你还不配问我这问题。”

    纪百云素来倚老卖老,这少年对他这般不敬,居然并未动气,脸上却有恍然之色,笑道:“你这紫玉笛,并不是笛子,而是……”

    那少年并不理会他,朝向祝青宁,道:“你要不告诉我缘故,我可不客气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祝青宁却显然是听明白了,道:“阁下是要我当着这里所有的人说么?”

    少年招了招手,示意祝青宁走近。祝青宁声音极低地说了两句话,众人虽都竖着耳朵听,却没一个听清的。那少年脸色微微有异,眉梢眼角那神情,似笑又似哀伤,流转不绝。祝青宁对他一揖,走了回来。

    裴明淮低声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祝青宁答得简单,裴明淮也问不下去了。

    “你们究竟是要留,还是要走?”少年突然抬头道,“你们再不想走,我可就要走啦,留你们在这里,饿也得饿死了。虽说金银珠宝甚多,那也不能吃啊。”

    裴明淮却见原瑞升一双眼睛,便在那少年身上打转,似在找什么物事,心中微觉诧异。又听纪百云一叠连声地道:“走,走,走,自然要走。命都没了,要别的物事有什么用?”

    那少年淡淡一笑,道:“这话倒说得是。别的人呢?”

    见再无人说话,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好,那我放你们一回。但也只此一回,不管你们争什么,抢什么,都别来这里扰人清静了。唉,你们也真是痴心不改,那甚么黄金啊,九鼎啊,有什么好争好抢的?”

    他一说“九鼎”二字,众人脸色俱变,连裴明淮都不例外。那少年也不理会,横笛就唇,吹了起来。这紫玉笛的笛声,听着却比寻常笛声要低沉些,呜呜咽咽地竟更似箫声。裴明淮只听那少年低声道:“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

    笛声忽断忽歇,那少年的低吟声,也忽止忽息。“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

    忽听“轰隆隆”数声巨响,那封住来路的巨石化为齑粉,簌簌落下,一时间皆目不能见物。烟尘散尽,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骇然,那少年也不知所踪。

    彭横江喃喃道:“御寇诀,御寇诀!嘿!阳尊主当年,也不如他!他究竟是阳尊主的什么人?徒儿?”

    纪百云却摇头,道:“不是。彭大盟主还没认出那支紫玉笛么?”

    彭横江“啊”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裴明淮于江湖事终不如他们知道得多,正在茫然,姚浅桃已问了出来:“那紫玉笛究竟是何物?”

    “那不是笛,是杖。”原瑞升道,“若展开来,共有九节,是太平道掌教之物。昔年张角率黄巾起事,便是手持九节杖,自称‘天公将军’。看来,我们所料不错,这九宫会真是黄巾后人所建了?”

    祝青宁神情恍惚,裴明淮只听他喃喃道:“吾恐将来之存忘、得夫、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

    一时之间,裴明淮只觉恍然所失,不知身在何处。彭横江却听不明白了,大声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念些什么啊?”

    纪百云道:“彭大盟主,我就说了,你这等人是练不成御寇决的。他们念的,便是列御寇所说的话。讲的是一个人,得了会忘事的病,可后来医好啦。但这人病好了,却大发雷霆,旁人问他何故,他说,以前善忘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的,都不知道天地是有是无。可现在突然过去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几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诸绪纷扰。这个人啊,他就怕这些心绪,以后一直这样扰乱他的心,哪里还能再得到片刻安宁呢?”

    他即便如此解释了,彭横江听得还是似懂非懂,想了半日,道:“他有九节杖在手,就是太平道的正统嫡传,那藏宝自然也是他囊中之物,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的御寇决已经练成了,这天下怕再无对手,那还有什么会不安宁的?”

    他这话,却无一个人能答了,每个人都似有所思。只有那遍地白骨,森然闪耀。裴明淮看那些骷髅头,竟似个个都在咧嘴而笑。

    路是通了,但裴明淮除了满腹疑窦之外,也是焦躁之极。好不容易见左肃主动现身,本来以为诸多疑惑立时便能解开,谁料到左肃竟然横死在密道的机关之下,连尸身都找不到。

    姚浅桃坐在一旁,垂眉愁道:“唉,就算能出去,索桥也断了,可怎么离开这朝天峡?”

    原瑞升笑道:“姚女侠不必担心,听老夫一言。老夫来的时候,带了一只信鸽,索桥一断,我便把信鸽放了出去。顶多两日,我手下的人便会赶到。我已吩咐他们带上长索,度我们过去。”

    纪百云大喜,瞪了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为何不早说?”

    原瑞升笑道:“哈哈,老夫是想给各位一个惊喜啊,哈哈。”

    薛无双微一蹙眉,轻声对裴明淮道:“我们还是走罢,我不想在这地方呆了。”

    裴明淮见薛无双脸色甚是苍白,便道:“好,我们上去。要留在此处找藏宝的,便慢慢在此处找吧。”

    他见薛无双脸色煞白,便安慰道:“这个人的死,只是个意外罢了。我虽有意救人,无奈本领有限……”

    薛无双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裴大哥,那真是意外么?”

    裴明淮和薛无忧都是一怔,只见薛无双双眉紧蹙,道:“这跟彭横江的手指在孽镜台中被绞断不同,那显然是人的贪心所致。若不坚决断指,孽镜台中恐怕还有别的机关,要的就不单单是五指了。”

    裴明淮笑道:“无双眼力甚好,我看来也是如此。那青铜镜台被炸毁之后,看得出里面残余的机关,远不止那夹住彭横江手指的一处。彭横江毅然断指,也算是虽贪心尚有大智了。”

    薛无双幽幽一叹,道:“他是为了他甥女儿呢,他死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姚姊姊一个人又怎么办?他舍不得扔下姚姊姊一个人呢。”

    裴明淮见她垂了头,鬓边一朵珠花上缀着的珊瑚流苏不断摇动,长长的睫毛也颤动不止,知道她是想起了亡父,感伤身世,便推了一下薛无忧,示意他出言安抚慰一下自己妹子。薛无忧一向反应极是敏捷,这次却似乎心不在焉,直到裴明淮又碰了他一下,才道:“你又想起爹了?无双,唉……”他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下去。

    裴明淮心里暗自埋怨,这薛无忧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这时候该安慰人的时候,却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下道:“无双,你方才说左肃的死,恐非意外?”

    薛无双点了点头,道:“我记得是在纪百云往后倒退之后,才启动了机关的。我猜想那刀山阵,若是人一直往前走去不回头,便是不会发作的。若是有人踌蹰,前后犹豫,那便糟了。刀山阵一旦发作,便是不会停下的,就算是那等高手,也再躲不过的。”

    裴明淮一笑,望了薛无双一眼道:“无双可真是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想必设计那机关之人,心中想着,这乃是通往地府之处,只能进,不能退,退则死!绝了你的后路,你就只能往前走了。”

    薛无双叹息一声,道:“可这左肃…他当时明明可以逃开,却不知为何又摔到了血池之中。真是奇怪得很……”

    裴明淮一楞,道:“无双,你怎么知道?”

    “他落下的时候我正好看到。”薛无双道,“总觉得有些古怪,像是被什么逼得又重坠下的一般。”

    裴明淮皱眉,忽听到葛玉在身后道:“薛宗主,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无忧回头看了葛玉一眼,葛玉面上黑纱虽未除下,一双凤眼却弯弯地隐含笑意,颇有治艳之态,与之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葛玉又笑着道:“虽说在这地方说话,决不如那绝壁前景致天成。”

    薛无忧听她如此说,居然也没拒绝,对裴明淮道:“明淮,你陪无双先出去。”

    裴明淮略一迟疑,道:“也好。”伸手拉了薛无双,走了几步,薛无双却若有所思地道,“这葛玉跟那个死掉的男子是什么关系?可真奇怪。”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只知道,这葛玉对你哥哥似乎颇有好感呢。”

    薛无双撇了撇嘴,道:“喜欢我哥哥的多了去了,我哥哥还看不上呢!”

    裴明淮一笑,道:“也是,西河的事已经说了几年了。以后你有了那个顽皮小姑子,可有得操心了。”

    按薛无双的性子,必得回他几句俏皮话,这时候她居然没再开口。裴明淮虽然微觉有异,但心中有事,二人沿了原路慢慢走回去,竟也再无机关埋伏。

    过不多久,其余人也前前后后地回来了。祝青宁是最后一个自那道秘门出来的,他伸手将阎罗手里的凤鸣拔了出来,插回腰间。他却也不走,只是凝视着那尊双目如血、貌极狞恶的阎罗像,眼中若有所思。裴明淮便走到了他身侧,笑道:“怎么,这阎罗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宁缓缓道:“这里原本应该有两尊阎罗,为何只剩了一尊?阎罗又称双王,取于世中常受苦乐二报之意。”

    裴明淮点了一点头,笑道:“也许是有人将另外那尊给搬走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倒问得裴明淮一楞,笑道:“照青宁看呢?”

    祝青宁道:“照我看来,这两个阎罗,一掌死门为苦,一掌生门为乐。如今留给我们的阎罗便是将我们引向死门!他们不欲给我们留活路,才把掌管生门的那一座阎罗索性给搬走了,叫我们寻生门而不得!”

    他这几句话声音甚响,一众人听到,都变了脸色。纪百云第一个道:“那……那还可有什么法子?”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目光里似带了鄙夷之意,淡淡笑道:“阎罗已去其一,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龙吟在手,我也没办法的。”说罢拱了一拱手,道,“在下这半日劳累了,先去歇了,众位请便。”

    彭横江哼了一声,道:“这人倒镇定得紧!”此时姚浅桃已重撕了一块衣衫,替他重新包扎伤口。薛无忧给的那瓶药颇有神效,虽说十指连心,但彭横江素来强健,也自耐得住,只是一叠声地叫姚浅桃取酒来。姚浅桃迟疑道:“舅舅,你受了伤,还喝酒?”

    彭横江一瞪眼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酒!”

    姚浅桃面有难色,道:“此处的酒已喝完了……舅舅你等等,我去找那位祝公子讨一坛来。”她急急地走了,彭横江苦笑道:“我这人,一受了伤,便更想喝酒。”

    过不多时,姚浅桃便捧了一坛酒回来,面有喜色,一放放到了彭横江面前,笑道:“舅舅,你想喝酒,倒苦了你甥女了,那祝公子真不好说话。”

    彭横江只是呵呵而笑,拍开泥封便要喝。纪百云却突然道:“你就不怕有毒?”

    彭横江笑了一笑,捧了酒坛便喝。喝了数口,方道:“怕死就不会喝酒了。”瞪了纪百云一眼,道:“就你这老头子,怕的最多!”

    纪百云一脸尴尬,裴明淮却向姚浅桃笑道:“姚姑娘,你方才去见祝公子,他可已歇下了?”

    姚浅桃道:“没有呢,否则我又怎好进去?”

    裴明淮笑道:“那我也去向他讨碗酒喝。”

    他去了那边石屋,石门未掩,祝青宁正盘膝坐在榻上,呆呆发怔,手中几枚铜钱被他玩得叮当作响。裴明淮心中一动,朝那铜钱多看了两眼,咳了一声道:“不是说要歇息了,怎的还在这里发呆?今夜月白风清,不如去外面赏赏月可好?”

    外面那大石室却已是半个人也没有,想来众人累了一日,都回去歇息了。二人走至洞口,果见着一轮明月当空,映得两边绝壁泛着银光,这两处绝壁本来如刀砍斧削一般,此时月光之下见着,竟如两面镜子一般。下面水声隆隆,看着着实令人惊心。裴明淮见祝青宁坐在一块半截悬空的石头之上,忙道:“你还是小心些,莫要托大。”

    祝青宁笑着一拂衣袖,道:“你也太看不上我的功夫了。”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在滴翠苑替你切脉的时候,觉着你内息颇为不稳,这可不是我想多了。”

    “多管闲事。”祝青宁瞪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滴翠苑倒是个清幽之地,只可惜我身有要事,也待不了几时。”

    裴明淮打蛇随棍上,忙问道:“那个小翠,可真是滴翠苑的鸨母?”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你便只记着这个了?你要知道,何不自己问去?”说到最后半句,祝青宁拖长了声音,调子里含着的那味道,裴明淮一听也就明了。他一向脸皮不薄,此时居然脸上也红了一红,祝青宁看在眼里,笑道:“若是能早日离了此处,再找个清幽之所,喝上两杯,好好地弹上一曲,那才是快事呢。”

    裴明淮忙抢着道:“我请你喝。清幽之所,我可知道得多了。像京城里面的……”

    祝青宁扬了扬眉头,他双眉便如远山一般,一蹙间如同云蒸雾罩,十分动人。“行啦,在此处说这些,可不是扯远了?”

    裴明淮道:“我倒是真有些事儿想不通,想跟你聊聊。”

    祝青宁笑道:“你若想不通的,我自然也想不通了。唉,明淮兄,青宁奉劝一句,人不要有太多好奇心的好,否则只会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裴明淮却把他的“劝告”抛至一边,只道:“我也读过些佛经,佛经里对所谓地府的说法不止一种,一说是十八重地狱,地狱之名都是梵音,皆是一些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的刑罚。另一说却是八重地狱,又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等,照我看,这九宫会,该是用的八寒捺落迦为分堂名才对,因为八寒为横,八热为纵。”

    祝青宁颇觉新鲜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知道得倒是细致。那又如何?”

    “奇就奇在此处。”裴明淮道,“众人的死法,跟壁画上的一模一样,且也符合了十八重地狱的说法。但那九宫会,却是奉以‘八重地狱’的说法。若是那阳缨之子真是为了复仇而来,那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祝青宁拍了拍掌,微笑道:“不错,不错。那明淮兄怎么想?”

    裴明淮道:“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杀手压根对于佛经不通之极!”

    祝青宁眼神一闪,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凶手是以阳缨之子的名义,行杀人之实?可他……却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笑道:“你这话问差了。青宁,你又是为何到此处的?到此处之人,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为了九宫会的宝藏!”

    祝青宁淡淡道:“明淮兄心思可谓深不可测,你精通佛理,自然也懂梵语。你自然知道琰圭上写的是什么,却一直只装不知?”

    裴明淮道:“我自然知道瞒不过你,但也不必在那些人面前,把自己的底亮出来吧?”他见祝青宁指间仍在把玩那几枚铜钱,便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又占了一卦?”

    祝青宁嗯了一声,五指一张,那些铜钱便坠下了深谷。“还真是如你所言,是个‘复’卦。”说罢一拂袖,从石上飘然而下。裴明淮见他青衫拂动,竟自往回走了,叫了一声道,“复卦没什么不好的,你……”

    祝青宁根本不回头,更不答理。裴明淮叹了口气,实在觉得他说变脸就变脸,不好侍候。再看那银盘也似的月亮,竟也觉着索然无味,只得悻悻地跟着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