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10章
    “砰”地一声,吴震把闩着的门给踢开了。他一看到倒在榻上的两个女子,脸色大变。裴明淮大叫道:“琼夜!”

    他抱起琼夜,琼夜身体尚暖,呼吸却早已停止。吴震看了一眼穿透琼夜后背的那把匕首,恨恨道:“这丁小叶好毒的心肠!枉自韩姑娘把她当亲姊妹一样,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手!”

    裴明淮抱着琼夜,一言不发。这时,只听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却是韩朗扶着刚刚醒来的韩明,赶了过来。吴震看见韩明,也吃了一惊。这韩明的头发竟然全白了,原本一个相貌出众的中年男子,像突然老了十几岁。

    “琼夜!琼夜!琼夜!……”韩明捧着琼夜的脸,眼泪纵横。“你醒醒!琼夜!怎么会这样……是谁?”

    裴明淮抱着琼夜,泪已流下。他的声音疲倦而淡漠。“韩叔叔,这是你祖上种的因,却得由你和你的儿女,来替他们承受恶果。丁小叶受她父亲之命,杀了你儿子,你女儿,还有你的孙儿。”

    韩明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丁小叶。他的笑声,凄厉而绝望地跟风雪声混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报应?丁南,丁师弟,我这辈子没有对你不起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发现你的真正身份了,我亲眼看到你那个供盆……我答应你不说,我顾念多年师兄弟情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难道我错了?……你害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儿……你为什么偏偏就不杀我?你为什么不索性把我杀了?为什么?……琼夜没错啊!她什么都没错啊!我造下的孽却害了她,我……怎么对得起柳眉?……”

    裴明淮站在风雪里,沉默地听着韩明绝望的哭叫声。

    丁南的报复,实在是残忍至极。他若想杀韩明,实在是轻而易举,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下手。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把自己的怨恨强加在了女儿的身上。丁小叶杀了自己所爱的男人,也杀了她最亲的好姊妹。

    “纵然你祖上的罪孽,不该由你承担,但凝露的死确实是你的错。说一句始乱终弃,并不为过。丁南的夫人对你一直念念不忘,直至郁郁而终,丁南对你的恨和报复,也变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裴明淮疲倦之极地说道,“你以为,付修慈不恨你?若不是还念及琼夜,念及淳儿,他恐怕真想杀了你。他大概想,他一死,一切便了结了。琼夜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她难过了。只可惜,付修慈怕是都不曾想到,丁小叶会向琼夜下手……”

    吴震喃喃地说:“想要让酥油花在那时候熔化,除了付修慈,没有别的人能办到。只有他有机会做手脚。”

    “我能想到,她是怎么杀了付修慈的。”裴明淮怀里抱着琼夜,眼里看着倒在榻上的丁小叶,“她约了付修慈在那间耳房见面,她必须在酥油花会结束之前杀了付修慈,只要付修慈活着,一切就会马上败露。在等付修慈的时候,她……就拿起了画笔,给那株没完工的并蒂莲上色……”

    韩朗恍然道:“所以并蒂莲,两朵并不是同样的颜色?”

    裴明淮道:“只有她,才会用错颜色。她敏锐的触觉让她能摸到,哪一朵花是上了色的,哪一朵没有,但她却没法摸出颜料的色彩。”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如此浓情旖旎的举动,却是她杀人之前最后的温柔。

    门是付修慈临死前自己关的,也是他自己上闩的。对于丁小叶的作法,付修慈想必是心中有数,也坦然受之的。

    “你说,她值得吗?”吴震这个“神捕”,这时也满脸迷惘。“她这么做,值得吗?”

    裴明淮慢慢地说:“她无路可退。”

    吴震眼中仍然一片迷惘之色,喃喃道:“值得吗?……为了她那个心中只有恨的爹,去伤害对自己真心好的人,值得吗?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案子……或为钱财,或为仇恨,或为情……但,丁小叶她……”

    丁小叶已经被她父亲逼到没有了心。所以她做起任何事来,都是轻描淡写,肆无忌惮。她早已准备一死,所以云淡风清,无所畏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凶手。因为她既无欲,也无心。”

    两人就站在风雪里,耳边是韩明似哭又似笑的嚎叫声,一直笑到连声音都哑了。“好,好,好。是我自己作的孽,却害了琼夜。是我……”

    他一个摇晃,慢慢地倒了下去。韩朗叫了一声:“大哥!”

    吴震赶了过去,一搭韩明脉搏,摇头道:“刚才怕是回光返照,如今悲怒攻心,是真无救了。”

    裴明淮木然半晌,道:“也好。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死了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窗上贴着的鲜红的并蒂窗花,涩然一笑,道:“想必这一年的酥油花,会溶得比哪一年都快吧。”对韩朗道,“韩二叔,你送韩叔叔回去吧,好好安顿他的后事。”

    韩朗面色恍惚,半日才答了一句:“是。”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尉端。尉端面色如死,看到倒在榻上的琼夜,摇晃一下,“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琼夜!琼夜!……”

    裴明淮听他叫得声嘶力竭,从自己手里抢了琼夜,抱住不放。琼夜身体尚温,容色一如往常娇美,却是回天无力了。

    尉端抱了琼夜,踉踉跄跄向外奔去。吴震想追,见裴明淮站在原处不动,也停下了。

    “明淮……这可如何是好?”

    裴明淮握着琼夜所赠那个香囊,涩然道:“她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她对我在殿里所说的那番话,明明白白,便像是在与我告别一般。”

    吴震听他语调与平时大不相同,知道他在流泪,也不看他,只道:“这韩姑娘,活得清楚明白,对她而言,也算是解脱。她得不了好结局的。”

    裴明淮道:“若知有今日,我宁可……我宁可……”

    “宁可什么?”吴震道,“宁可你娶她?”

    “即便如母亲所言,不能娶她为妻,我至少也能让她安然度过一生。”裴明淮道,“我实在想不到她会跟尉端……”

    “明淮,恕我直言,你只是动了心,从未对韩姑娘动过真情。”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真动了情,以公主和陛下宠你的程度,要娶她为妻,并非不可能的事。你根本没想过去求,你对她也不过如此罢了。韩琼夜又岂不知道这一点?……她跟尉小侯爷,明知结果,也不曾后悔过。你……顾虑太多,而真动了情的人,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尉小侯爷虽然在这件事上做得实在有愧于韩姑娘,但他对韩姑娘的心,是看得出来的。若非韩姑娘坚决要走,他恐怕不会答应跟景风公主成婚。”

    裴明淮茫然道:“我……”

    吴震笑了一笑,道:“我说多了,你不要见怪。”远远望去,雪地中一串脚印,尉端已抱着琼夜,走得无影无踪。“他如今失了韩姑娘,伤心欲绝,甚么都不管了。你呢?你也打算在这里伤心么,别的都不管了么?”

    裴明淮道:“你倒是铁石心肠,现在就来提醒我了。”

    “我实在见得太多,若是个个案子都感叹一番,怕凶手都溜走无数个了。”吴震道,“论狠心,我又哪里能跟你比。”

    裴明淮抬头,这夜一弯新月,映着白雪,耀眼生花。“你吴大神捕自然早已想到,万教藏匿此地的首脑是谁了吧?”

    吴震道:“听那黄森提到丁南曾出过家,我再是愚钝,也该想到了。自然是丁南幼时入寺为僧,后来却被暗中杀死,以他们万教的一个孩童替代,这孩童便是他们教主的后人。万教不禁婚娶吧?”

    “不禁。”裴明淮冷哼一声,道,“倒是聪明的法子,嘿,隐于佛寺之中!”

    忽然听得有人踏雪而来,又听一声“阿弥陀佛”,二人转头一看,一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站在雪地之中。这和尚老得一脸都是皱纹,身材干瘦,却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

    吴震忍不住笑道:“这位大师,来得真巧。”

    澄明方丈口诵佛号,道:“不巧不巧,贫僧是专程赶来的。风大雪大,贫僧下得莲花山,可花了不少力气。

    裴明淮冷冷道:“以大师的功力,哪怕是风大雪大,夜黑风高,也一样的如履平地,杀个人便跟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澄明方丈忙合掌道:“罪过,罪过,贫僧又怎会杀鸡呢?杀生乃佛家第一等罪过啊。”

    裴明淮道:“那方丈深夜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澄明方丈微微一笑,道:“鸡是不必杀,人却是想杀的。”

    裴明淮道:“你说的可是我,还有这位吴大人?”

    澄明方丈眯眼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聪明过人。”

    吴震笑了起来,裴明淮也一笑,道:“你们倒也有些小聪明,竟把那万教隐于佛寺之中,拉拢周围众僧庙,又暗地发展教众,日子久了,也颇成气候。单单是聚些教徒,拜神虔佛,倒也罢了,反正是西域边陲之地,不闹大了也没人会管。可你们其意不在此,竟想勾结吐谷浑兴教复国,那便实在是异想天开了,只能落得全数被诛的下场!”

    “为我教粉身碎骨,又有何惧?”澄明方丈冷冷地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那日去普渡寺见你,见你谈到昔日之事,竟似在流泪一般,我就有些怀疑了。”裴明淮道,“是多年不曾有人问到你的伤心事吧?”

    澄明方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

    “陈博也是你杀的。”裴明淮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在京都为官,一直吃斋茹素。他不合去了那总坛,好巧不巧,见着你的教众在里面设坛作法,自然得把他杀了。若非我凑巧前去,他的尸体,怕是永远不会被找到了。”

    澄明摇头叹息,道:“贫僧与他相交甚久,实在是不想害他的。总坛祭仪一月一回,那日正好赶上,我也怕他闯进去,一再劝他,他却不听,也是命中注定。”

    “里面的酥油花是丁南和他女儿做的吧?”裴明淮道,“除了他父女,恐怕没有人再有这巧手了。”

    澄明又是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都对他说过,不要在家里供奉教主的人头供盆,若是被人发现了,多生事端。好在韩明心软,看他断指起誓,便信他了。丁南后来亲自把那三根手指捧给他,作为见证,却不知对丁南而言,三根手指又算什么?”

    裴明淮记起香炉里的手指,想来韩明拿着这烫手山芋,又觉着毕竟是师弟身体发肤,不知如何处置,才藏进香炉之中,放在亡妻房中,却好巧不巧,被自己发现。

    吴震笑道:“明淮,这老东西,你就让给我罢,我看他本来就是苟延残喘,不劳你动手了。”

    裴明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他。”对澄明道,“虽说我令皮将军尽量行动隐密些,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埋伏周围便是,但你们在此经营多年,必然也是耳目众多,兵马过来,你们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围之前,也该有机会逃的,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眯缝起来了,笑得却极是欢愉。“我等从来都不畏死,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钉在身,倒能豪气些。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再无机会了,若是吐谷浑大军来得快,还能赌上一赌,哪怕是身死,也是荣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问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吴震只觉眼前一花,裴明淮剑已出鞘。他这一剑,本来不想杀澄明,只想伤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却似将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剑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剑,却又犹豫,澄明呵呵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锋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后背,鲜血落在雪地之上。

    吴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明淮,你便不该让他这么死。让我审审,或者还有些话能问出来呢。”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我刚才也有这念头闪过,是以本来想收剑。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钉在身,又怎能在他口里得到一星半点?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求死。否则,就算他能杀了你我,又有何意?”

    “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仍是要做。”澄明道,“我也知我等气数已尽,若不能复教,逃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只是有一个疑问,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来,便是想问这个问题的。否则,我就在我们那圣坛之中,等着自焚登天了。”

    裴明淮道:“你是想问,你们蜇伏多年,处处小心谨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剑穿心,却提着一口真气,硬撑着不曾倒下,两眼紧盯着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模样。裴明淮叹了一口气,俯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声音压得极低,连吴震也听不到。

    澄明脸上神情,直是惊骇至极,便如听了世间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轮回!哈,哈……”

    吴震见澄明缓缓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红僧衣,铺在雪地上面,殷红如血。又见裴明淮手中剑尖垂下,血缓缓地滴在雪地上,愈发显得红的更红了,突然竟记起了当日在黄钱县所见过的红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彼岸本来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清楚。”回头望丁家院中,虽是隆冬,花木却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现在自然认得,那花名唤“金露梅”,便是那所谓“幽冥之花”的本来面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长极是不易,要开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长得却是容易之极,想来开春之后,会开得艳极无俦。

    他站了半日,收剑回鞘,对吴震道:“走罢!”

    莲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错,呼喝号叫之声不绝。那火光映着雪色,却是极艳,远远地见着,连雪地都被染红了。

    “公子,末将敢问一句,”那皮将军拱手道,“末将敢问一句,吐谷浑军已大败而去,塔县万教的内应,主恶均已伏诛,剩下的那些僧众,如何处置?”

    裴明淮勒住马缰,远远望那山头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吴震在旁,也望着裴明淮,等他回答。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明淮缓缓道,“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给我挖出来。听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则,我要你的脑袋。”

    皮将军得了此话,一拱手,道:“是!”

    吴震待得他走远,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我的意思。”裴明淮道,“我原本只想除了首恶便罢,但来了塔县之后,却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长久如斯,绵延代代,而他们……这些万教中人,却大大不同,黄钱县一事,你不也发现了么?当年留下的后患,如今已害死了这么多人,若是我又任他们将仇恨代代传下,那以后岂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只有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随他们的百姓才会不再受煽动蛊惑,枉为他们白送性命。”

    吴震想了片刻,摇头道:“你这话,好像对,但细想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罢,吴大神捕。收拾他们,自有皮将军,你跟我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吴震忙道:“你先说,是什么事,办不到的别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推脱!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个总坛给烧了,那些邪门的东西,断了根最好。”

    “这话是极。”吴震道,“他们必定视那总坛为极神圣之处,烧了最好。”

    二人进到那总坛,吴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过火,焚过香。”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地上那坛城,周围一圈,都烧过火。你看,那圈之内,还有好些花瓣。”

    吴震记起雪莲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进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宁自那日被辛仪救走之后,便再未现身,只是放在县衙里面的雪莲花,却平白地少了几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仪所为,既然答应过祝青宁,也自不会声张。

    裴明淮望着那四面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论雕琢功夫,这些自然是佳作,凭着这里的天气,也留存了这么多年。听孟蝶说,以前上面还饰以宝石黄金,那当然是留不下来的了,早被人给拿了去了。唉,终归是冰雕成的,火一来,便也得熔了。”

    吴震笑道:“这般说来,那些酥油花,岂非更无趣之事?花尽心血,做出来的绝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无踪那一日。”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叶杀琼夜,若她不自尽,我也必定要杀她给琼夜报仇。但……但我后来思来想去,又觉得丁小叶实在可怜,她当真视琼夜为姊姊,并非虚情假意,却一定要杀她。她对付修慈自然是真情,还是拗不过面对老父发的誓言。”

    吴震道:“她这孝,太过愚昧了。”

    “她不是孝。”裴明淮道,“正如她自己所言,从小这些想法,便是如钉子一般,钉在她脑中的。她本身对报仇并无执念,但可怕的是,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为复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怜人,根本没为自己活过。”

    吴震反驳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怀了孩子。”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无知无觉?”裴明淮道,“只是她见父亲身死,又杀情郎之后,已经变得无心无情了。”

    他眼望周围,那些菩萨像,或狰狞怒目,或颜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为水汽。

    “我只希望这一回,真的是能了结了。你杀过去,我又报复回来……实在是无休无止,又有何益?”

    吴震笑道:“是以万教的神佛,多为金刚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状威慑世人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

    二人一时无语,过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该回京了。”

    吴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这趟来,也算是功德圆满。想必回京之后,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别忘了你吧?”

    吴震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要你别记我的仇。你干脆忘了我来过这里,那是最好不过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你这么想,那便最好。”顿了顿,涩然道,“我倒是宁可我不曾来过。”

    吴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说,人都有一死,韩姑娘这一劫,迟早都逃不过,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你吴震什么时候开始,也信起天道轮回了?”

    吴震道:“不信,从来不信。只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惊不已!”

    此时两人已走至雪山绝顶之上,一阵风吹过,吹得那些积雪都纷纷飞起,便如一朵朵的莲花一般,自崖顶纷纷坠下。

    韩琼夜房中,一切如旧,只是佳人已逝。尉端抱了琼夜走后,消息全无。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见她首饰盒中一只玉镯,是当年自己送的,不觉心酸难当。

    那个酥油香囊,贴身放着,体温一焐,上面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韩琼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极,却终归是要不留痕迹的。

    妆台却有一封书信,上面写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开一看,里面字迹甚是熟悉,他早在黄钱县之时,便是见过祝青宁的笔迹的。祝青宁算得精细,自然知道裴明淮感伤琼夜,会到她的房中。

    “青宁拜上:承影且暂留兄手中,日后自当取回。”

    裴明淮微微一笑,随手一搓,那书信已化为碎片。他又听见窗格轻轻而响,道:“要进来就进来,躲躲闪闪作什么?”

    胭红色的窗纱一动,一个穿淡红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却是孟蝶。她脸有焦急之色,也不说话,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为何不跟青宁在一起,自己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求我么?”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孟蝶低语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么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说,你肯不肯答应?”

    “你都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敢轻易答应。”裴明淮笑道,“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不对,应该是吴震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指点,我们怎会想到丁南的尸身藏在棺木里面?”

    “那也只是凑巧罢了。”孟蝶道,“我伯父找人修葺祖坟,我听到那几个工匠闲聊,说前几日方去修葺过韩家坟地。我心念一动,细问他们日期,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尸体的好地方么?看那位吴大人成天四处去找,还不如指点一二呢。”

    裴明淮问道:“你家书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烧自己的书斋作什么?”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难道书斋失火真的只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杀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杀的!”孟蝶抬头道,“我今天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我没杀他!我也觉得十分诧异,那个人,显然是要嫁祸于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蚕丝……”

    “有天蚕丝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啊!”孟蝶道,“天蚕丝虽说少见,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啊!”

    裴明淮皱眉不语,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宫会的人,杀一个人,跟杀一百个,没什么区别。我……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裴明淮笑道:“辛仪易容之术,果然天下无双,连说话声音都完全不同,我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孟蝶笑道:“我早说过,梦中之蝶,本来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劝你一句,丁小叶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般行事,跟丁小叶又有何区别?”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个对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绝不会杀她。”孟蝶道,“我会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个计量,不至于黑白不分。”

    裴明淮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孟蝶见他不信,便走上了几步,低声对裴明淮说了几句话,见裴明淮面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这时,吴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还没好么?等了你半日了。”

    裴明淮扬声道:“我这就出来。”对孟蝶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孟蝶向他一礼,低声道:“多谢。伯父不幸身故,蝶儿办完他的丧事,从此也不会再回塔县,裴大哥就当不曾在这里见过我罢。”她自窗中飘了出去,身法轻盈,真跟只蝴蝶一般。

    吴震撩开门帘进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裴明淮道:“辛仪。”

    吴震大惊,跌足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你干什么?你又拦不下她来。”裴明淮笑道,“我看你对孟蝶很是不同,难不成一见钟情了?”

    吴震脸涨得通红,居然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奇道:“我随口一说,难不成还真说中了?”

    “你胡说些什么!皮将军等你示下,你就在这里呆了半日了!”吴震急忙转换话题,“走吧!”

    裴明淮回头,再看了一眼琼夜的屋子。墙上挂了一幅画,是琼夜的手笔,画的是一幅牡丹工笔。裴明淮长叹一声,硬着心肠转过身去,道:“走罢!”

    吴震却道:“等等,我还有事要禀告你呢。”

    “禀告什么?”裴明淮道,“有事就说。”

    吴震道:“韩朗不见了!”

    裴明淮一呆,道:“什么?”

    “韩朗不见了!找不到了!”吴震道,“我把塔县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我心里还有不少疑惑,想等到大事一完,再去找韩朗,问个究竟。没想到,回来却不见他了!”

    裴明淮这时隐隐地觉得不对了,道:“你的手下都没看到他离开?”

    “唉,若是寻常的人,他们自可以应付。”吴震顿足道,“若韩朗真是有心要悄悄离开,他们那群蠢货哪里发现得了!”

    裴明淮道:“你是说韩朗会武?”

    “肯定是会。”吴震道,“这个人,深藏不露!我总觉得他有些地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裴明淮也顿足道:“你为何不早说?现在人都走了,又有什么用!”

    “我也说不出个名堂。”吴震道,“只是我见多了案子,多少有些感觉,你若真要我说,又说不明白的。我本来是想大事完了,再好好去查,没想到,他倒是快我一步,先跑了!”

    裴明淮道:“他没留下什么东西来?”

    吴震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表情,道:“他房中倒是有样东西,你过来看一下。”

    韩朗房中的墙上,挂着长长一幅字,看落款是韩朗自己写的。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幅字,良久不语。

    吴震在旁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

    “是墨子的《天志》。”裴明淮慢慢地说道,“韩朗是‘天鬼’的人。”

    吴震道:“如果他是‘天鬼’中人,那就能想得明白了。韩琼夜,韩明,还有付修慈,当年在离京之后,并没立即到塔县。我已经收到传书,的确有个如韩琼夜一般形貌的女子,在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住了些时候。我连替她接生的稳婆都找到了。”他把一卷细绢递给裴明淮,“刚收到的,你自己看。”

    裴明淮展开那细绢,扫了一眼。“你是想说,韩明其实是不知情的?”

    “不错。”吴震伸出两个手指头,道,“韩家确实有两个人,可能与天鬼有关,一个是韩朗,一个是柳眉。”

    “韩朗当时并未跟柳眉一起来吧?”裴明淮道。

    吴震笑道:“我问过了,韩朗来塔县的时候,正好是柳眉病故之前。他是接替柳眉来当这一枚天鬼的暗棋的。不过,他的作用不一样,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塔县会发生的事作准备——倒还真是想得长远!”

    裴明淮道:“韩朗这可也是在害他全家啊。”

    吴震冷笑一声,道:“韩明不都说了吗?韩朗的娘,是昔年景穆太子东宫的人。虽有你老师沈信冒死苦谏,只诛了东宫诸人,未及家人,但韩朗母家有亲眷被杀想来是难免的罢?而且,我看那韩朗对凝露颇有情意,事隔多年仍旧说话之间会流露出来,我怕他对他兄长,是全没什么手足之情的。你信不信,韩明的毒,就是韩朗下的?”

    裴明淮道:“可后来韩明又醒过来了。”

    “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吴震叹道,“韩家人都死了,韩朗也可以从容遁走了。他在塔县的使命,想必已经了结啦。至于柳眉,柳氏族诛,她若成为天鬼中人,实在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送那孩子到塔县?费那么大的力气,冒那么大的险?”

    “也许选中柳眉来带孩子出京,是因为韩明老家在塔县,而孩子要托付的人也在塔县。毕竟,塔县有一样宝贝,那不是连你也想要么?”吴震道。裴明淮一凛,道:“雪莲花?”

    “既然孟蝶的师傅会到这里来求雪莲花,也可能会有别的高手来。而且塔县远离京城,是要安全得多了,这回的事就是证明,看看那些人在这里藏了那么久都没事!”吴震道,“你给我看的那支龙簪,与尉端手中的绿玉璧必是从同一人手中得来,那个人即便不是平原王,也跟他必有极深的渊源,是他要柳眉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的。时过境迁,平原王之子早已经不在这里了,柳眉也早死了。韩朗却来了,天鬼的棋子还在此处。天鬼素来视朝廷为死敌,韩朗在此处一待数年,却在万教与吐谷浑勾结之事全盘败露的时候突然消失,他不会脱得了干系。甚或,他就是受天鬼之令,暗中联络万教与吐谷浑的也不一定。平原王掌天鬼,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你既知道,皇上心中更有数。他派你前来,大约也是想让你立这个功!”

    裴明淮心里一阵茫然,抬头向远处那几座雪山望去。那几座山,实在便如莲花花瓣一样。此时那普渡寺已经烧为灰烬,非一朝一夕能重建的。

    “明淮,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吴震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裴明淮扭过头,瞅了他一眼。“如果要说,那就说别问当讲不讲。”

    吴震道:“尉小侯爷突然要来查这事,是受他父亲之命。想必是他父亲知道了什么事,才这么紧张。什么事呢?恐怕是上谷公主那边得了什么消息。”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上谷公主?”

    “没有母亲会不护着自己的孩子。”吴震道,“事已至此,我自然心里已经明白,谁是平原王莫瓌和上谷公主的儿子。”

    裴明淮沉默半日,缓缓地道:“祝青宁。”

    吴震笑道:“为什么他会对尉端手下留情?原因就一个,尉端是上谷公主名义上的儿子。祝青宁是无法对他母亲尽孝了,尉端又视上谷公主为生身母亲,所以他才说如果杀了尉端,对不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母亲,上谷公主。”

    “……你厉害,凭这也能推断出来。”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吴震道:“不过,我看祝青宁到这里,未必也是就为了这一桩事。”

    裴明淮道:“他说他来是为了祭拜一个人。”

    “你还真信啊?”吴震道,“柳眉对他有恩,祭拜柳眉,大概是他的目的之一。不过,他来此必定还有别的事情。喂,明淮,那日他非要你调开人马,进那个冰窟,究竟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裴明淮道,“他进去没一会,你跟尉端就来了,我想知道他干什么也不成了!”

    吴震狐疑地看了他片刻,道:“你真不知道?”

    裴明淮道:“真不知道。”又喃喃地道,“我怕这事情,瞒不过景风,毕竟景风住在尉府。”

    “你跟景风公主向来不睦,可别去跟她生事。”吴震道,“此事离奇得紧,明淮,你务必小心在意。从左肃现身开始,便波谲云诡,我实在觉得,要出大事。”

    “尉端叫你来查平原王儿子的下落,你没骗我?”裴明淮问道。“他明知道你跟我的交情。”

    吴震道:“正因为知道我跟你的交情,才叫我来,否则若换个人来此,怕过不了你这一关。若论找线索查案子,我自然比你们两个都强,这可不是我自己吹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尉端也不知去哪了,我看他是伤心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京。总不会不回去了罢?”

    吴震忍不住讥道:“若真要不回去,当年就应该跟韩姑娘一同走了,又何必娶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语。吴震也觉着自己所言甚是不妥,叹了一口气,道:“明淮,无论如何,韩琼夜是同她母亲一道回塔县的,她不会不知道柳眉另外还带了一个孩子来塔县。这么长的路,瞒不了的。柳眉若跟天鬼有关,韩琼夜也不见得清清白白。在那之后,韩琼夜还回了宫,侍候了你母亲好些年,我甚至怀疑,她是天鬼的一颗暗棋,只是最后因情而毁。她那样的人,什么都放不下,成不了死士,也不会彻头彻尾为天鬼所用,只是一颗可死可活的暗棋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一道霞光照在莲花山的山头,白雪镀上了一层黄金色,当真是壮美难言。裴明淮手里紧紧抓着琼夜送他的那个酥油花的香囊。他手心太热,阳光之下,香囊正在一点一点地熔化。

    他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琼夜的时候,琼夜告诉他:“我爹说,我出生的那一晚,正当酥油花会。塔县每年的那一夜,都是玉树银花,琼楼辉煌。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叫琼夜。你以后一定要到我的家乡,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酥油花。一定要来啊,明淮哥哥。”

    裴明淮只觉一阵酸涩,眼泪已经落下,滴在那香囊之上,转眼便化了。

    第六部 修罗道

    简介

    裴明淮与庆云公主一同赶去为老师太傅沈信贺寿,沈信大寿,加上孙子沈鸣泉娶亲,连太子和景风公主都赶到相贺。但就在新婚之夜,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被杀,剖腹剜心,其状惨极。其后沈信中毒而死,面前摆着裴明淮、庆云、景风送的茶、浆、药,却不知究竟哪一份贺礼毒死了他?裴明淮相恋过的氐族女子杨甘子竟也出现在沈家,太子对她一见倾心,要带她回东宫,裴明淮心里黯然,却又不能阻止。他明白杨甘子来沈家必有他意,还没等弄个究竟,杨甘子便死了,死状极是可怖,绝世丽人的容颜如一张画皮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