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3章
    直至午时,沈宅还是笼在一片雾气里,这雾居然还越来越浓,不见消散。裴明淮见院中修竹更添青翠之意,只是白雾茫茫,远了都看不清人了。沈宅中人来来去去,都在为婚礼忙碌,裴明淮冷眼看着,余管家已死,如今主事的便是鸣玉。

    “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庆云手里捧着一个漆盒,走了过来,便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还自己端着?”

    “送老师的贺礼。”庆云笑道,“别揭,你不要看,现在不要看。”

    裴明淮本想揭开漆盒看一看,听庆云这般说,只得住手。庆云道:“那你呢?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己备了一份礼,另外皇上和公主也有赏赐。”裴明淮道,“我准备的也是常见之物,定然不如你费心了。”

    庆云奇道:“你带了什么?我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啊?”

    “都是小物事。”裴明淮笑道,“又不是太子殿下,带了老大一尊玉佛像,几个人才搬进来。”

    庆云叹了口气,道:“明淮哥哥,自从侯官归你管辖之后,你就常常在外面跑,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微微一怔,道:“庆云,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便直说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由你掌管是好事,这几年他们也收敛得多了。苏连那个人,谁的面子都不给,连我们都得让他三分,他也只听你的。”庆云叹道,“只是景风姊姊近年来也大大增加了绣衣的数量,已不止是她与太子的私人侍卫了,还是多留意些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庆云,多谢你提醒了。”

    庆云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我爹爹,都必定跟你站在一处。”

    裴明淮看了她一眼,庆云一身淡淡的蓝衣,便如云朵一般,明净娇丽。这时只听太子的声音,道:“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老师都到了,还等着我们哪。”

    庆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你那尊老大的玉佛,抬进去了吗?”

    太子摇头叹气道:“生怕蹭掉一点点,门又窄了点儿,好不容易才抬进去。老师老来倒是信佛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这尊。”

    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这份心,我们是赶不了的了。”

    三人谈谈说说,一面走进正堂。太子所送那尊玉佛,已好好地供在堂中,确是洁白无瑕,雕工精美,裴明淮也真心诚意地赞了几句。

    景风已在那里,她手里托了一只玉盘,放在沈信面前。那玉盘盛着一簇甚是肥美的绿草,沾满水珠,无比新鲜。太子一见着,便楞了一下,道:“景风,这不会就是你送老师的寿礼吧?”

    景风道:“怎么不是?就是这个了。”

    太子咳了一声,回头看看庆云和裴明淮,两个人也是一脸错愕,看起来不只自己,他们也全然不懂这草的妙处。

    景风轻轻一笑,道:“这个可是仙草,服了可延年益寿,我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到手的。”

    太子愕然道:“仙草?什么仙草?”对裴明淮和庆云道,“我是孤陋寡闻了,你两个可见过吗?”

    裴明淮也咳了一声,道:“比起太子,我更是孤陋寡闻了,从未……从未听说过。”

    庆云笑道:“景风姊姊这般说,那自然是好的了。”

    沈信呵呵大笑,道:“多谢公主,我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第一回 听说。景风啊,这个可怎么用?”

    景风笑道:“老师,就是生吃就可以了。”

    庆云伸了伸舌头,道:“景风姊姊,你吃过?”

    “还真没有。”景风道,“不过老师尽管放心,我担保,定然是有用的。”

    沈信笑道:“既然景风如此说,我倒是要尝上一尝,兴许这多年的病根,也能好了呢。”

    裴明淮瞅那“仙草”,实在是从未见过,但景风这个人也从不开玩笑,说是仙草,就必是仙草,只能当自己孤陋寡闻了。景风见众人神色怪异,道:“好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就告诉你们来由罢。你们知不知道,先帝在的时候,曾经有个悦般国的人前来进贡,贡品就是一种异草?”

    裴明淮道:“就是这个?!”

    “知道是知道,不过,我总觉得是骗人的。”庆云迟迟疑疑地道,“说是哪怕把人喉咙割断,或是击打人的头骨凹陷,只要把那草嚼碎服下,就能立即止血,养上月余,连伤口都会消失。还听说,哪怕是经脉俱碎,都能续上……”

    太子道:“恐怕是有所夸大吧?”

    沈信一听景风提到“悦般国”,脸色便微微有异。此时方道:“这事儿,我还真是亲眼见过。景风拿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草有点眼熟,现在是想起来了。”

    太子忙道:“老师,难道是真的?”

    “先帝也是不信,以死囚试之,还真管用。”沈信摇头道,“只要是没马上断气,将这草弄碎塞进口里,就能活过来。我……说实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是亲眼所见。御医李谅也在场,他也大呼不可思议……”

    太子回头问景风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景风一笑,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偏不告诉你们。”

    沈信道:“宫里就有,皇上自悦般国得来的。不过,景风,那可是在九华堂里面种着的,皇上从不让人碰的,你……莫不是瞒着皇上去摘的?”

    景风笑道:“父皇当宝似的!反正会得长,摘一点儿又怎么了?”

    太子皱眉道:“景风,怕是不太好吧?”

    沈信已然站起,道:“公主,这仙草,我这是真不敢收啊。”

    “摘都摘下来了,难道还能长回去?”景风笑道,“陛下要怪,也怪我好啦!”

    沈信还想说话,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罢啦,景风也是一番心意,想必陛下也不会得怪她。庆云,你的礼物又是什么?”

    庆云捧了那个漆盒过来,放在几上,揭开了盒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又放着八个小漆盒。庆云揭开一个,里面满满的是黑黝黝粘糊糊的不知什么浆,一时几个人都呆住,裴明淮道:“这又是什么宝贝?”

    庆云得意洋洋地指点着道:“这一个,是招者浆,这一个,是毛者浆。这一个,是孤落迦浆。那一个,是阿说他子浆……”

    她还没说完,裴明淮,太子,还有景风都笑了起来,景风笑得倒在榻上,依着屏风,指着庆云道:“你,你还真会叫!不就是梅子,芭蕉实,菩提子什么的,你倒还叫得好听!”

    庆云正色道:“佛经所云八种灵药,便是这八种。我一样一样地做了,这可不是最好的?”

    连沈信都不觉莞尔,道:“是啊,庆云有心了。这八种物事,遍布南北,要一一找齐,委实不易啊。”

    庆云喜道:“是啊是啊,还是老师知道好处。”

    裴明淮端起一个漆盒,一股酸味扑鼻而来,赶紧拿开。“这个什么招者浆,也太酸了点。庆云,你这八种灵药,当真能吃?可别把老师给吃出毛病来。我看,老师,庆云这份大礼,您心领了就是。”

    他这话大约也是景风跟太子都想说的,景风拿着扇子掩着嘴笑,太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沈信笑道:“庆云辛辛苦苦做的,我自然要尝尝。”

    庆云又道:“旁边那五个小盒,乃是我亲手调的香,用沉水香、白檀香、紫檀香、娑罗香、天木香调配而成,最能静心。老师素来爱静,书房之中用此香最好不过。”

    景风笑道:“这香好,庆云,下次也送我些。”

    庆云道:“是了,我还有些,回去便命人送姊姊那里去。”又对裴明淮道:“明淮哥哥,你的呢?”

    裴明淮道:“可真是巧了,我的也差不多。”说着捧出一个绿漆雕的盒子,揭了盒盖,却是茶饼。裴明淮笑道:“此茶野生,在谷雨前采下,花白如蔷薇,煮沸之后,沫如积雪。据传饮了此茶,诵而不忘。自然,都是说说罢了,只是确实清香满口,老师爱饮茶,便尝一尝罢。想必老师家中也有越陶,以此盛之最妙。”

    沈信接了过来,叹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费尽心思,我……唉!我真是受之有愧啊。”说罢,眼中竟然隐隐泛出泪光。

    太子道:“老师何出此言?我等由老师一手教导,诸般礼义仁信,尽出于老师教诲,决不敢忘。”

    裴明淮也道:“太子所言极是。”

    沈信摇了摇头,似想说话,却又忍住,只是叹了口气。因他们几个在这里陪沈信说话,太子连贴身的侍卫娄提都叫了出去,厅中已无外人,太子便对裴明淮道:“皇上皇后和公主不是都备了寿礼吗?”

    裴明淮笑道:“是,都有礼物。”见沈信立即要起身,忙伸手扶住,笑道,“皇上和公主说了,老师的寿辰,诸多礼就免了,老师只管坐着。”

    说罢,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给沈信。沈信仍然起身,恭恭敬敬接了,道:“多谢皇上,多谢公主。”

    庆云站在一边,景风也已起身。太子笑道:“不知皇上和公主,赏的是什么?”

    裴明淮道:“这我却也不知道了。”

    沈信并无打开锦盒之意,几人也自然不会多问。想来沈信要看里面的物事,几人都站了起来,庆云笑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吉时啦,我们就等着吃喜酒了。涵姊姊我刚才见着了,她还是一点没变,哪里像个新娘子!”

    她这话一说完,顿时安静得不行,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半日,裴明淮才说道:“是离吉时不远了,我看,老师不如先去歇息一两个时辰?这一折腾,可得闹到夜里了。”

    庆云也觉着自己那话说得不合适,忙道:“是啊,老师,我送您回去!”

    她扶着沈信走了,鸣玉跟着过来,将几人送的贺礼尽数捧走了。太子皱了眉头,道:“庆云方才说的话,可真是……”

    景风却道:“庆云也没说错,确实古怪。长孙一涵住在沈家,也是太不合情理了。老师素来是重礼之人,岂有让还没嫁过来的媳妇先过门的道理?”

    太子笑道:“你们俩别在这里多心了,人家大约是图个省事,长孙将军都没话说,你们操什么心!”

    他笑声未绝,忽然神情一变,两眼直盯着门外。裴明淮还未见人,便闻其香,知道是杨甘子来了。杨甘子换了衣服,一身雪白绢衣,腰上却系了条色彩缤纷的腰带,环佩丁当。她脸上含笑,站在竹林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似清淡檀香的香气,哪怕是根本没烟没雾,她身旁也像是轻烟缭绕一般。

    天下美人自然多,庆云和景风都是美人,但若跟这杨甘子站在一起,也得生生地被她比下去。人人都是两道眉毛一双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可凑在这杨甘子脸上,便是倾国倾城了。

    所有人眼光都集中在杨甘子身上,裴明淮只听到太子低声地吟了一句:“夫绝代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

    长孙将军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见到众人,又看了看杨甘子,忙见礼道:“太子殿下,这,这是我义女甘子,她不懂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景风一直冷眼在旁边看着,这时道:“长孙将军,你从哪里多出来这么个义女?”

    杨甘子上前两步,笑道:“我是于阗人,家里人都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涵姊姊正好经过,就认了我当义妹,带我一同走了。”

    太子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杨姑娘是初次来此?”

    “是啊。”杨甘子微笑道,“我生在长在偏僻地方,哪里比得了这里。姊姊带我去邺都玩,那里有好多有趣的物事,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太子笑道:“姑娘若是肯到京都去,本王带你去看更有趣的物事。明淮,下回出宫狩猎,便请杨姑娘去如何?”

    裴明淮不提防太子问到自己,只得笑道:“太子殿下有此雅兴,想必长孙将军和杨姑娘都不会推辞。”

    长孙将军笑道:“甘子跟一涵都爱骑马打猎,决不会推辞的。”

    太子眼睛一亮,道:“哦?是么?”走到杨甘子身边,笑道,“杨姑娘也跟一涵一样,喜欢舞刀弄枪?”

    杨甘子道:“会是会,只是学得不好啦,不如姊姊多了。不过,要打猎,还是可以的。”她说话调子咬字都有些奇怪,但软糯娇媚,另有一番味道。裴明淮看了景风一眼,景风也没说什么,摇着她的扇子走出了屋。

    长孙将军自然也赶紧走开了。裴明淮跟着景风出去,见景风的侍婢都隔得远,便对她笑道:“你哥哥可是看上这杨姑娘了。”

    “看上就看上,这杨甘子美得出奇,我都羡慕呢。”景风冷冰冰地道,“太子身边多个妃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左孺子可还是一天催着哥哥,再纳些嫔妃呢。”

    裴明淮笑道:“你倒是连接下来的事都想好了。”

    “哥哥对女色从来也就不怎么在意,可这杨甘子实在是绝世美女,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心动。”景风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也是动心了吧?”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敢跟太子殿下抢。”

    景风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说罢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见太子已随着杨甘子,往园子那边走了。杨甘子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实在是奇特之极,闻着仿佛觉得人在佛寺之中,身边尽是香花宝烛。

    他一出来,便见着那个柯罗站在路边。柯罗一见裴明淮,抢上几步,道:“裴公子,你现在闲着吗?”

    “你有什么发现么?”裴明淮问。这时离吉时还有好几个时辰,还真是“闲着”。柯罗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尸体吗?”

    看尸体,自然是谁都不想了。刚闻了杨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尸体,裴明淮打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哪里?”

    徐无归看来还是颇为“知礼”,把尸体安置在了沈宅最边上的一排房子里面,那里早没人住了,只有些旧家什,再合适不过。裴明淮一进去,便觉恶臭逼人,再一看,柯罗倒是做事认真至极,连溪里的那些内脏肠子,都一一地找了回来,一样一样地用盆子盛着,放在尸体旁边。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阵恶心,苦笑道:“柯捕头,你实在细致,我是佩服得很了。”

    柯罗脸上神情丝毫不动,道:“公子说笑了。您过这边来看,这死者被人从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脏都剜了出来,这事儿干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他顿了一顿,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肠子,道,“你看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裴明淮回头一看,庆云站在外面,两眼直直地瞪着那截肠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谁叫你来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庆云这时候,一点气焰也没有了,恨不得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样子!还要不要进来看?看仔细点,看清楚点?嗯?”

    “……不……不看了……”庆云勉强挤出一个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摇头,走了回去。“柯捕头,继续说。”

    柯罗摇头道:“我也想不通那凶手与这余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还大费力气将他挂在水车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却隐隐有点明白。庆云和景风说同一句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罗来得迟,火早已熄了,水车仍然只是一架水车,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时,那惊骇之极的感觉——那水车全是火焰,缓缓转动,确如烈火转轮一般。

    柯罗见裴明淮似神游物外一般,也不言语,便连着叫了两声:“裴公子?裴公子?有什么不对么?”

    裴明淮这才回过神来,记起柯罗之前的话,便问道:“你说可能凶手回到沈宅里面了,这一点,你可有另外发现什么证据么?”

    “裴公子,你也是用剑的。”柯罗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剑上一掠而过,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这样面对面地去对一具尸体如此炮制,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迹?我已四处搜寻过,外面既无血迹,也无血衣,什么线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迹,就是往沈家内院的那一处。”

    裴明淮道:“一时三刻,血也干不了,那血应该一直滴进去才对。”

    “若是我,一定会即刻把血衣脱下,寻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再想法处理掉。”柯罗道,“绣衣那时候已经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进出,哪里能带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处理掉,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容易。剪碎吗?总得有衣服碎片。若谁要生火烧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头的意思是,这血衣恐怕还在沈府之中。”

    柯罗点头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对徐大人说,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责骂了一通,说我是不要脑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轻重,但这血衣,恐怕是最关键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远找不到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凶手就不在话下了。”

    裴明淮倒是颇喜这柯罗直率,点头道:“说得有理。但今日确实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这般去搜,着实不成话。太子与两位公主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倒还易说。”

    柯罗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赶紧找到那个凶手,我看沈家这婚事办不办得成,都还成问题!您想想,一个下手如此残忍的凶手藏在沈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难以预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这时候要搜,于情于理都不合。便道:“这样罢,我去吩咐,多调人手,守紧这沈家,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凡是能生火之处,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凶手还能烧掉衣服不成?”见柯罗还要再说,便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现在搜沈家,如何对老师交待?”

    柯罗情知裴明淮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夸你。”

    柯罗道:“公子的朋友?”

    “姓吴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罗一呆,道:“怎会不知?吴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经唤了他过来,这余管家死得太古怪,吴震明儿也该到了。”裴明淮道,“柯捕头不要觉得他抢你功劳便是。”

    柯罗又一呆,道:“吴大人也要来?……”又忙道,“怎么会,我这一小捕头,哪里说得上什么功劳不功劳。能见一见名满天下的吴大神捕,是我有福气了。”

    裴明淮一笑,道:“你们县令大人说你不会说话,我倒觉得,你会说得很哪。”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闻着茉莉花香,在那里盘膝打坐。本来心中烦乱,思绪纷呈,闻到那淡淡清香,渐渐也宁定下来。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外面竹影摇曳,宁静无声,哪里像马上要迎亲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轻微声响,像是有片叶子落在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苏连来迟了。”

    裴明淮道:“进来罢。”

    一个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飘了进来,这少年最多二十岁年纪,紫衣上绣有白鹭,服饰极是华贵,容貌也极俊秀。

    “你倒是来得快。”裴明淮淡淡地道,“收着些儿,景风也在,我不想跟她起冲突。”

    苏连笑道:“景风公主既然在,我自然要让着她些儿。只是我也对她的绣衣厌烦透了,处处挡我们的路,也不能一直忍下去哪。公子,你说是不是?”

    裴明淮不答,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他双眼凝视那雪白的茶沫,道:“本来不想唤你,查案子有吴震便够了。但我到了老师家里,却出了一桩事,我心中后怕,不得不叫你来。”

    苏连咦了一声,道:“什么事,公子都觉得怕?”

    “我的茶里面,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裴明淮缓缓道,“若非有人暗中救我,打碎了茶碗,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苏连变色,过了片刻,方道:“此人好大的胆子!不知公子心中疑谁?”

    “谁也疑不上。”裴明淮道,“在场的除了老师,就只有庆云,景风,还有太子。这几个人,哪一个也犯不着这么做。”

    苏连笑道:“公子这话说得好轻巧,不是犯不着这么做,是不敢罢了!”

    裴明淮道:“你不要去惊动老师,他从未离开过他座位,行动又不便,绝不会是他。他年岁已高,又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了。”

    苏连淡淡一笑,道:“公子心慈,只是照我看来,在场的哪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下毒这种事,又不是非得要走到你面前,把毒给放进茶碗。下毒的法子,那可多了去了。”说罢走近两步,捧起裴明淮的茶碗,喝了一口,方交给裴明淮,道,“这般看来,这里的吃食,公子还是不要轻易碰的好,都让我先试了来。”

    裴明淮笑道:“毒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苏连正色道:“公子,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

    裴明淮道:“你放心,我自会当心。”

    苏连微微蹙眉,道:“寻常人也不敢对你下手,谁这般胆大包天了?公子说喝茶,煮茶的人又是谁?”

    裴明淮道:“是这沈家的丫环,叫鸣玉的,看起来像是他家管事的人。”

    苏连笑道:“是了,那就先去找她问问。”

    他说罢便要走,裴明淮道:“你等等。”

    苏连停住了脚,等他示下。裴明淮道:“苏连,我已经对你说过几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莫要牵连太多。你手段太辣,行事太不留余地,人人对你恨之入骨,迟早要害了你自己的。”

    苏连微微一笑,他面如白玉,俊秀之极。“从来做我们这一行当的,就没个好下场的,汉时的绣衣也好,南朝的典签也罢,我们侯官也一样,只是有用的时候,便被拿过来充作爪牙,无用之时,便是无用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虑及后事?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即便你有一日要我死,我也绝无二话。至于别的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没什么三族五服的可诛,早就死绝了,就留我一个,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还记得哪,你的命是我的。”

    苏连道:“此生决不敢忘。若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裴明淮笑容忽然一敛,冷冷道:“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又怎么敢暗自窥探我的行踪?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他出手如风,两指已掐在苏连喉间。苏连只惊得面色雪白,颤声道:“我……我……没人要我这么做……”

    裴明淮道:“我到平原王府,你派了人跟着我。我本来以为是景风的绣衣,后来才知是你。嘿!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侯官,居然敢来窥探我的行踪?苏连,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都是我的主意,我心里奇怪,你一个人去那废宅,所为何事……要见何人……决无他人指使……”苏连道。

    裴明淮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你记住,这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

    苏连颤声道:“是……”

    “你的手下跟着我,自然也看到我见谁了。”裴明淮道,“管好你的人!若有泄漏一星半点,我一定割了你的舌头!”

    苏连强笑道:“你若不信我,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我倒不是不信你。”裴明淮淡淡道,“是你得想清楚,你如今应该着力的是什么事。你去吧,记得,留有余地,我不想跟太子和景风起冲突。”

    苏连离开之后,裴明淮又朝窗外瞟了一眼,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只听衣袂轻响,一人自窗外飘入,神清骨秀,竟是祝青宁。一缕月光自轩窗射入,祝青宁脸上颇见苍白,两眼盯着裴明淮,一言不发。

    裴明淮自榻上起身,道:“你在屋顶多久了?都听见了?”他跟祝青宁武功相差不远,也不知道祝青宁究竟是几时来的。

    “是,都听见了。”祝青宁道,“你想怎的?杀我灭口?”

    裴明淮一怔,继而笑道:“你是听到我跟阿苏说的话了?你也知道,侯官虽身份不高,却是势大,连皇亲国戚都畏惧三分。他也傲慢惯了,行事乖张,吓吓也好。”

    祝青宁两眼凝视他,道:“都传说侯官由裴家控制,原来此言不假。我只是不曾想到是你……”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裴明淮道,“在我手里,总好过胡乱陷害人的好。我既不想害人,但别人也莫想来害我。青宁,你来找我有事?”

    “我是想跟你说,九宫会有人在此,叫你小心。”祝青宁冷冷地道,“既然你身边有能人,我就不该多事了。”

    裴明淮忙道:“你好心来告诉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呢。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来的是谁?”

    “不知道,我们管的是不一样的,彼此也未必认识。比如我属下的辛仪,就是只听我命令的。比如星奇手下的癸仪,我也是使唤不了的。”祝青宁道,“这里是星奇的首尾,我自然不能插手。至于来做什么……好像是为了件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我正好有事问你。昨晚我险些喝下一碗毒茶,却被人打落茶碗,救了我一命。那人是不是你?”

    祝青宁道:“方才听见你跟苏连在说,真是好险。不是我,我是刚刚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在茶里对你下毒。”

    裴明淮皱眉不语,祝青宁道:“你不信?”

    裴明淮笑道:“偏你这人就多疑。自然信。我只是心里疑惑,沈家究竟谁要我的命?”

    “是什么毒?”祝青宁道,“茶碗呢?”

    裴明淮道:“我对毒也不怎么懂,我留了一点茶末,你看看。”他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深绿色粉末,还夹着些深红色。

    祝青宁笑道:“你那个苏连是用毒的大行家,我哪里比得上他。闻名不如见面,传闻他手段可是非比寻常,百官都深惧之,没想到这般年轻,貌如好女。”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仍然细看了一看。裴明淮见祝青宁面上微微变色,道:“怎么了?”

    祝青宁缓缓道:“是伊兰!”

    裴明淮失声道:“伊兰?!”

    “伊兰花果都有剧毒,份量若是极轻,会让人神思恍惚。下得重点,人便会疯癫。若再重些……”祝青宁道,“你手里这些,乃是精心炼制过的,下毒之人是铁了心要你性命啊。你真该感激那个对你示警的人,要不,我现在来了也只有给你烧点纸钱的份了。”

    裴明淮苦笑道:“你就不能不损我?我本来就吓得不轻,现在更怕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替那个下毒的人怕呢,你裴三公子的手段,可是不见血的狠厉。”

    他说罢就回身要走,裴明淮一伸手,拉住了他。“青宁,你真觉得我是那样人?”

    “不知道。”祝青宁答得干脆,“不过,我还是跟你远着些的好,以免哪一天死得不明不白。这回出手的是星奇,不是我,一切与我无涉,我还是离远些的好。惹恼了我们那位尊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经跟你太近了些。”

    他衣袖一拂,人已自窗口飘出。裴明淮追了出去,外面只见竹影摇曳,哪里还有祝青宁的影子?

    裴明淮目光移至旁边一竿修竹之上,只见竹中生虫,那竹外表看来青翠,里面却早已被虫吃了不少。只是竹本空心,倒也看不太出来。裴明淮看了良久,最后只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