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5章
    裴明淮离开之时,特意骑马绕着沈宅走了一圈。苏连骑马跟着他,道:“公子放心,出了这样的事,侯官和绣衣现在都十分警惕,保证鸟都飞不出去一只。这时候又是大白天,哪怕是轻功绝顶的高手,也难以入内。”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走罢!”

    祁县县城离沈宅不近,快马大约也要一个时辰。沈宅靠山,山里想必还另有村子,裴明淮一路上偶尔见着辆马车过去,想必是去县城的。他实在是有些疑虑,沈信为何要迁到这荒僻地方来住?

    不时已到了县城,这县城算是繁华的,又正逢集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苏连笑道:“公子,我最近去了趟洛阳,我看那处,却比平城邺城都好呢。处处水田连着柳堤,煞是好看。”

    “这话说得是。”裴明淮道,“若让我选,我自然也选洛阳。”

    苏连道:“那你为何不找皇上讨去?反正本朝封王只是封号,也无封邑,哪里都无所谓。”

    “那是为了合我的名字。”裴明淮道。

    苏连道:“合名字?反而是不合的罢?”

    裴明淮道:“什么意思?”

    “公子是糊涂了。”苏连道,“你名字里有个淮字,封号自然该避开这个字。皇上不该想不到,为何偏要给淮州王的封号?”

    裴明淮不以为然,道:“哪来这么多避忌的。”

    “可是,避忌这是正理啊。”苏连道,“难不成,皇上想要你改名字?”

    裴明淮笑骂道:“胡说什么!好好的名字,改什么。”又道,“不过,若真要我选封邑的话,我倒觉得益州也不错,有些山哪,真是神仙住的地方。”

    苏连听了此话,愀然道:“公子上次去益州,也不带我。”

    “你是皇上的侯官,又不是我的侍卫,天天跟着我做什么。”裴明淮淡淡地道,“你这只小白鸟,人人见了都怕得要死,带着你什么事都别想办成。”

    苏连奇道:“小白鸟?我么?”

    “吴震给你起的绰号,我觉得倒不错。”裴明淮道,“你觉得呢?”

    苏连大笑,跟着一板脸,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道:“好个吴震,敢消遣起我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裴明淮忙道:“他是开玩笑的,你可别真去找他麻烦。”

    “不是我要找他麻烦,是他本来就有麻烦。”苏连淡淡地道,“公子,这事儿,我还正想对你说呢。看在他跟你交情的份上,我暂时压了下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里瞒得了几时。”

    裴明淮吃了一惊,道:“什么事,说得这么严重?”

    苏连正要说话,裴明淮一抬头,忽见着一块招牌,写着“阮氏药铺”。又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两眼正望着他看,心知便是自己想找的人了。这女子披了一件斗蓬,脸色憔悴,眼圈发红,却掩不住端秀之色。当下便对苏连道:“我跟她说说话去。”

    苏连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集市上逛逛。”

    裴明淮道:“别惹事!”走到那姑娘身边,道,“敢问一句,可是阮姑娘?”

    女子点头,两眼仍盯着裴明淮,道:“公子,我见过你的。我看见你与一位打扮华贵的姑娘骑马经过这里,你们是生面孔,一定是为沈爷爷的寿辰去的,是不是?”

    裴明淮道:“是,在下姓裴。有些事想请教姑娘,不知是不是方便?”

    女子点头道:“请进。”

    裴明淮随她进了药铺,里面十分亮堂,满满的都是药材。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幅工笔虫鸟,落款是“阮尼”,想必就是面前这个女子。此画笔法甚妙,心中暗自称赞,又更觉得奇怪,沈鸣泉与这阮尼想必是两情相悦,又为何突然要娶长孙一涵?长孙一涵不是不好,但随了她父亲长孙浩,自小好武,也没读过几本书,跟沈鸣泉恐怕是没什么话可聊的。这阮尼虽然相貌不算甚美,但一身端雅之气,应该才是沈鸣泉的良配。既然跟沈信是世交,想来也出自大族,是昔年沈信在南朝的旧识,沈信也不该反对这门亲事。只是即便想问,这话,似乎也不太好意思出口,毕竟对方是个年轻女子。

    倒是阮尼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直望着自己,甚是灵慧,最后道:“裴公子,你有什么话想问我,不妨直说。”又给裴明淮端了茶盏过来,里面却是些茉莉,香气扑鼻,“舍下简陋,公子一路过来,想必渴了。”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道:“喝茶倒不必了。阮姑娘,我要问的,恐怕有些失礼,还请你见谅。听说你跟鸣泉素来……呃,为何他突然会跟长孙一涵订亲,又匆匆忙忙地成亲?”

    阮尼眼圈通红,居然能忍得住没有哭。她想了片刻,缓缓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我跟鸣泉一直很好,但是两个月前,他来见我,对我说:他要娶长孙家的姑娘,以后跟我就不要再见了。他说完就走了,我追出去,他已经走远了。后来,我去沈家好几次,他都不见我,最后还让人赶我走。我跟于蓝是好姊妹,可是,我连于蓝都见不到。”

    她又望定裴明淮,道:“公子特地跑来问我话,是不是……是不是鸣泉他……出什么事了?你……你可别骗我。”

    裴明淮见阮尼也不是受不起惊吓的女子,只得道:“鸣泉倒没什么事,只是……只是于蓝……她昨晚死了。”

    阮尼“啊”地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扭过了头去,裴明淮只见她肩头都在发抖,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难受,也不好劝。阮尼哭了半日,总算是停住了,哽咽地道:“公子,于蓝是怎么死的?我跟她从小就相熟,她并没什么旧疾啊。”

    裴明淮迟疑了一下,道:“她是被人杀害的。”

    阮尼又是“啊”了一声,掩住了口,更是哭得无法言语。裴明淮问道:“阮姑娘,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谁杀了于蓝?”

    阮尼只是摇头,好容易止哭,颤声道:“公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裴明淮道:“姑娘是想去见一见于蓝?这个……我劝姑娘不要去,那样子,实在是……实在是……不如等到于蓝下葬,再去她坟上……”

    阮尼哭道:“公子不知道,我家跟沈家在南朝的时候,便是世交,我跟于蓝从小就好,她常常打趣说,有一日我嫁到她们沈家,她就是我小姑子啦。等那一日,我还能送她出嫁。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公子,我求你了,让我见见于蓝吧!我跟鸣泉是没缘份的了,于蓝……若是她下葬了,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了……”

    裴明淮见她这般说,只得道:“若姑娘一定要见,那我带你去便是。”当下起身,忽然见到屋角堆着一块块的东西,外面以黄纸包扎,心念一动,问道:“阮姑娘,这些是不是松脂?”

    “是。”阮尼道,“我们药铺也卖松脂。”

    裴明淮道:“卖给何人,可有记录?”

    阮尼走到内室,过了片刻,拿出了一个簿子,翻到一页,递给了裴明淮。“买松脂的人不多,这段时日就这么些。”

    册子里的字想必是阮尼所写,十分秀丽。裴明淮扫了一眼,“余”这个姓,赫然在目。忙问道:“这余管家,是亲自来买的?”

    “是,他买了很多。”阮尼看了一眼,点头道,“余管家经常过来采买东西,有时候也会替鸣泉给我送东西来。”

    裴明淮心里那个疑团总算是有些清晰了,原来余管家被杀之时洒在水车上的松脂,却是他自己买回去的。他不再追问,问阮尼道:“我是骑马过来的,也不便带姑娘过去。姑娘家里可有车马?”

    “有。”阮尼道,“我家有辆马车,平时载货所用,我把铺子关了就去,到时候来求见公子。”

    裴明淮道:“你说找我便是。”左右一望,道,“姑娘难道就一个人吗?”

    阮尼低头,道:“我娘来这里不久,因为路上太辛苦,病一直拖着,后来也就过世了。铺子上有个伙计帮忙,也是鸣泉替我找的,现在出去送货了。”

    裴明淮看着她,心里也替她难过,母女俩本来相依为命,现在就她一个孤女,沈鸣泉又另娶别人,她的日子自然更苦。便问道:“阮姑娘就没有别的亲眷了吗?”

    阮尼一笑,这笑却比流泪更凄惨些。“有,多了去了。我家本也是大族,在悬瓠城,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我跟我娘逃了出来,我爹,我爷爷,都死了……”

    悬瓠之惨,裴明淮自然深知。太武皇帝初次南伐,花了偌大力气,硬是没拿下悬瓠城,第二回 去,把万余兵士斩首之后以绳拖曳,绕城而堆。至于里面的百姓是何情状,更是不必想了。

    阮尼又道:“我爷爷跟沈爷爷素来相识,连我们在这里住下来,都是沈家一力相助的,鸣泉更是帮了不知道多少忙。只可惜,我娘还是过世了,那些日子鸣泉天天过来看,替她诊治,也没得救得了她。”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像姑娘这般的,已经算是好的了。”

    阮尼道:“公子说得是。我们家里的人,要么被杀,死无全尸,要么为奴为婢,我……我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我是忘不了的,悬瓠城里外,那些死人,堆在一起……每天晚上一合眼,就会看到。连替我爹他们收尸,都不能……”

    裴明淮离开的时候,听到阮尼轻轻地吟了两句诗。“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从前见过的那些兵荒马乱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皇后的叹息声,又好像听到了。

    “谁不想平平安安,远离战乱?可是……你希望的,未必就能如愿了。”

    裴明淮走出药铺,却没看到苏连的影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刚走几步,却见着了个熟人。

    虽说他知道吴震这一两日必到,但可没想到,吴震来得这么狼狈,展开轻功在集市上狂奔,已经撞翻了几个货摊,倒像是后面有头老虎在追。裴明淮目瞪口呆,吴震一抬头看到了他,真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明淮!还好你在这里!”

    他这时候轻功比什么时候都好,十余丈的路,一扑就扑过来了,抓着裴明淮就道:“你要不在,我这条命都得送在这里!”

    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道:“你在胡说什么?谁在追你?”

    吴震满脸都是汗,裴明淮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一望,却是苏连到了。苏连一脸冷笑,转瞬间到了面前,道:“跑什么跑?知道背后说人,就站住啊?”

    裴明淮这才知道原委,虽然心绪不佳,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吴震急道:“你笑什么笑!都怨你,你把我的话跟他说什么?”

    裴明淮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见苏连一手按在剑柄上,双眉扬起,脸若寒霜,笑道:“好了,阿苏,一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吴震是我叫来查案子的,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苏连冷笑道:“既然如此,那等查完了,我再跟他算帐。吴尉评,我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家中那位寡母,如今可还安好?”

    吴震顿时变色,两眼直视苏连,一言不发。裴明淮见势不好,两个人估计要真动手了,喝道:“都给我上马,路上再说!闹什么闹?一个个还有没有完?”

    出了城,越行越僻静无人。裴明淮勒住马,回头道:“行了,苏连,究竟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

    苏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说实话,裴明淮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吴震老家在杏城,父亲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寡母。他望了吴震一眼,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要等苏连说,还是你自己说?”

    吴震仍然闭口不言,苏连道:“他爹是盖吴!”

    此言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问吴震道:“此言是实?”盖吴叛乱自杏城而起,乃是这数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牵连极广。太武皇帝御驾亲征,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镇压下去。就裴明淮所知,是擒了盖吴的一个叔伯,以他妻儿之命为胁,终于才将盖吴的人头取了回来。

    苏连冷笑道:“若不是看公子的面子,我早把这事呈上去了。而且,我也怕你牵连公子,盖吴叛乱,实在不是小事,连他都不好交待。”

    吴震这时终于开了口,道:“你一半是看明淮份上,一半也是物伤其类,是不是?”

    “……不错。”苏连半日方道,“只是我家人并无罪,而盖吴谋反,实在是太出名的事。我不知你为何还在本朝为官,心里疑虑得很。”

    裴明淮道:“既然盖吴全家被诛,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娘……”

    “她不是我娘,我娘过世得早。”吴震道,“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就说实话吧。你们说的那叔伯,拿自己的儿子换了我这条命,他的夫人又把我抚养成人。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裴明淮道:“你这是在唱赵氏孤儿?”又侧头看吴震,道,“你不会真是另有所图吧?”

    “我能图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有兵权的武将,就一五品廷尉评,我还能谋反了不成?我爹死都死了,谋反是实,天下皆知,我能怎么的?”吴震道,“我不当官,我去做贼吗?我长在杏城,从小便见那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遍野。虽说我人微言轻,总也能断几桩案子,替人清洗些冤屈。上次你二哥是有意要提拔我,我却是不愿意的,现在我还能多做点事,若是再升,反倒拘束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身在高位,能做的事也不少。”

    “我没那本事。”吴震道,“我就会查查案,拿拿人,多的我也做不来,何苦去占着那位置!我也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早就想通了,看开了,从没想过要报仇什么的。我不敢说我爹他们造反的事是错,但也决然不对,既然干下来了,死也是早就想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看来,那时候大魏大局已定,已经撬不动了。”

    裴明淮笑道:“吴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这官,是非升不可的了。我倒觉着你方才那话有趣,照你看,再大的叛乱也没什么用?”

    “那倒不是。”吴震道,“现在的大魏,还是有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自晋以来就兴起的坞壁。若是坞壁联合,恐怕会掀翻半壁江山。”

    裴明淮笑道:“你说的不就是九宫会么?你还真是不肯放过。”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大魏江山着想,你还损我。”吴震虎着脸道,“我越查越觉得盘根错节,粘连极深,是替你们操心哪!淮州王,你姑姑是皇后,你母亲是长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

    裴明淮反倒无了言语,问道:“尉端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连冷笑道:“只要细察便知,有什么知不知道的!你跟公子交情好,大家都知道,拿着了你的把柄,可是连公子都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选!”

    裴明淮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还跟我杠上了!你们是一个个地看着我好脾气?你损我一句,他损我一句?阿苏,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苏连道:“若是还有人知道,他现在还能在这里?”

    裴明淮朝吴震瞅了一眼,道:“好啦,你还不跟阿苏求个情,让他把这事替你料理掉。”

    苏连冷笑道:“我就算肯,渔阳公可不一定肯。”

    一提到尉家,裴明淮就叹了口气,问道:“尉端有下落吗?”

    “没有。”苏连道,“他没回过家。”

    裴明淮喃喃道:“这小子,难不成真的一走了之,连爹娘都不要了?”

    苏连道:“景风公主就没拉着你叫你还她丈夫么?”

    “尉端出走跟我又没干系!”一提到尉端,裴明淮便想到琼夜,更添烦闷,喝道,“你们有完没完?别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旧事,吴震,你自己想清楚,还有什么没说的,一次说明白!现在你给我好好地查清楚老师家的事,若是有任何疑虑之处,马上跟我说,别跟上回一样,人走茶凉了才来跟我说!”

    苏连闭上了嘴,吴震道:“事情我大约知道了,到了后再问那个捕头,他会说得详尽些。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

    裴明淮道:“那不正是要你来查吗?”

    他们在路边说话,一乘马车却过来了,那马车甚是破旧,前面坐了个中年车夫,还拉了些药材之物。车窗后面,半露出一个女子的脸,却是阮尼。阮尼低呼道:“公子,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了呢。”

    裴明淮道:“阮姑娘,你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在沈府等你。”

    阮尼点头,放下了车帘。吴震道:“这姑娘是谁?”

    裴明淮大约地说了一说,吴震一脸古怪地说:“是么?那我倒得先审审她了。你也太好说话了,让她来做什么?说不定她另有所图呢?”

    “你别见人就审。”裴明淮道,“见一个死了的人,能图什么!阮尼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半夜跑来杀人吧!我看她听到沈于蓝死讯的时候,是真的伤心极了,不像是装出来的。”

    吴震干笑一声,道:“那可不好说,女子可比男子更善作伪。”

    苏连在马上冷冷地道:“我看你吴大神捕一到,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已能看到沈宅,吴震远远看着,楞了一楞,道:“就这里?孤零零的一座宅子?好好的县城里面不住,为什么要住这里?”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不正等着你吴大人来查吗?”

    吴震看了半日,道:“照我看,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非奸即盗!”

    苏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明淮却若有所思地道:“吴震,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开玩笑的。”吴震道,“既然沈太傅是为隐居,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也不为过。不过如今沈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古怪了,偏偏又发生在太子在的时候,我看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明淮,若你对你这老师是真心敬重的话,劝他一句,若心中有事,最好早早说出来,否则,我看这沈氏一门,恐怕也难得善终。”

    裴明淮不答,苏连也沉默不语。这时已行至沈府门口,三人下了马,裴明淮对苏连道:“你不必管这边了,有吴震就够了。你亲自盯着,太子和景风庆云都在,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苏连自去了,裴明淮站在门口,等阮尼的马车过来。吴震道:“你唤苏连来这里,可不是惹事吗?”

    裴明淮冷冷地道:“有人都打算毒杀我了,我还怕惹什么事?”

    吴震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

    裴明淮将那夜之事说了,吴震沉吟半日,道:“你确定没有人接近过你的茶碗?”

    “有太子和公主在场,坐法肯定是有按规矩的,各坐各的,不会邻着。”裴明淮道,“你去那花厅看看,榻都隔得远,若是谁走过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到了。”

    吴震点头,又摇头,道:“那就是端茶上来的人做的手脚了?呵呵呵,那也太蠢了些,若你喝了,毒发身亡,那不是一查便能查到?”

    裴明淮道:“若是端茶上来的人,那只能是鸣玉,只有她可能把有毒的茶递到我手上。我事后回想,真是害怕,若我喝了,现在恐怕早是一具尸体了!”

    吴震想想也是,不由得一再点头道:“还好,还好。”

    这时阮尼的马车已经行至面前,阮尼自马车上下来,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憔悴几分,但行动举止之间,仍是颇为端庄。

    裴明淮道:“阮姑娘,这边走。”

    他领着阮尼一直走到沈于蓝那厢房之前,正打算进去,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吴震一直跟在后面,这时道:“沈姑娘就是死在这里的?”

    裴明淮还未说话,吴震又道:“这里的捕头呢?怎么不派人守着?干什么吃的?”

    裴明淮“啊”地一声,道:“不好!”

    他快步推门进去,便吃了一惊。两名侯官死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剑割断咽喉,顷刻间毙命的。裴明淮再进里室,只见柯罗横卧在窗下,手中握刀,刀还未出鞘,便被当胸一剑刺穿。他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胸腹被剖开,也不知是哪几样内脏还没尽数切断,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连在身上。

    裴明淮呆在那里,望着柯罗的尸体。吴震已经冲了进来,他只朝柯罗看了一眼,便奔到绣榻之侧。那榻侧屏风甚高,绘的是竹林七贤,笔法飘逸,也不知是谁的妙笔。他将绣被一揭,裴明淮大吃一惊,沈于蓝的尸身竟然又被掌力猛击过,胸腹间更是血肉模糊,说是一团肉泥也不为过。

    “柯大哥!”

    裴明淮听到阮尼的惊叫声,回头一看,阮尼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几乎滑倒在地上。吴震盯了阮尼一眼,低声道:“明淮,你把她弄出去。”

    裴明淮把阮尼扶了出去,让她坐在屋前茉莉花丛旁边的石凳上,道:“你就留在此处,且坐一坐。”

    他走进去,掩上了门,再低头看那两具侯官的尸体,显然出手杀他们的是他们不曾想到的人,才会一剑封喉。苏连随身带的人,都非泛泛之辈,若非出其不意,又怎能一招制他们死命?凶手又有什么必要再次毁坏沈于蓝的尸身?

    “明淮,你说那余管家的心被挖了,对不对?可这柯罗的心没被剖出来,还在原处,不过好像是被极尖细之物刺中了,却没刺穿。你说沈于蓝的心之前也是完好的?”吴震问道。裴明淮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见他这么问,只得道:“……是不是完好的,这我没看分明,血太多了。但她的心没被剖出来是真的。现在更是看不清楚了……”

    吴震道:“先前沈于蓝的尸身不是这样的?”他硬是逼着裴明淮把“先前”的情况说了一遍,想了片刻,又去察看柯罗的尸身。他忽然噫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看他自柯罗腹中挑了一物出来,沾满了血,也亏得吴震眼力了得。吴震找了些水,把那物洗得干净,裴明淮一看,却仍说不出是什么来。倒像是只虫足,只是颜色奇怪,通体发蓝,蓝得似半透明一般。

    吴震对着光,看了半日,道:“什么东西?”生怕那东西碎了,轻轻搁在了案上,又去看柯罗的腰刀。“刀没出鞘。他也并无防备之心哪……”

    他站了起来,缓缓环视四周。“沈家不大,又是绣衣又是侯官,还有捕快。这屋子又是大家留意的重中之重,凶手竟然敢在这里杀人,若非是逼到绝处,是不会如此做的。最先那个余管家死的时候,景风公主未到,苏连也还没到,大家毫无戒备之心,要杀人设计,也还容易。现在……”他摇了摇头,道,“这人是不顾一切了。”

    这时候只听苏连在外面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走了出去,却见苏连带着几个人奔了过来,鸣玉也跟在后面。裴明淮道:“鸣玉,你照顾一下阮姑娘,不必进来。”

    苏连跟着他进门一看,脸上含怒,道:“谁杀的?动到我头上来,真是不要命了!”

    裴明淮道:“你这两个手下,功夫如何?”

    “很不错。”苏连道,“能一剑毙命,除非是认得的人,全无防范之心。”

    他低头又看了看柯罗的尸体,道:“连这个捕头也被杀了。”一回头,却有几片花瓣拂到脸上,苏连奇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接,那几片白色花瓣躺在他手心,微微泛出青莹之色。裴明淮闻了一闻,道:“是茉莉。”

    苏连道:“这不是自己掉的,是剑气摧落的。”他掌心如玉,连那白花都看不分明了。吴震拈了过来,道,“不错,看起来确实如此。”

    说罢朝房中扫了一圈,道:“这里面可没茉莉。倒是窗外,屋子前面种的全是茉莉。”又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沈家可种了不少茉莉。”

    “据说此花是从西域移植而来,因为芳香袭人,南朝人最爱种。”苏连叹了一声,道,“沈太傅是从南朝来的,想必是思念故乡,故多种此花。”

    “不是西域,是佛国。”裴明淮道,“你要肯多读读佛经,就知道鬟华便是茉莉,是常供的香花之一。唉,我看于蓝鬓边,就总簪着此花,她跟鸣泉,想必都怀念故土罢?”

    吴震还在盯着手里的花瓣看,看了半日,道:“阿苏,你的两位侯官,你是嘱咐他们守在门外,还是在里面?”

    “外面。”苏连道,“若无急事,他们也不会进来。查案这事,本就不是他们的活,还不是要等你来。”

    吴震指了一指那蓝色虫足,道:“阿苏,你看看这个,可有印象?我总依稀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苏连细看了看,道:“好像是什么虫子。只是这颜色的虫子……”他忽然住口,裴明淮和吴震对视一眼,吴震道:“是蛊虫?”

    裴明淮神情微微有异,吴震盯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跟氐族最熟,想必不会不知道。”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裴明淮道,“有种颜色发蓝的虫子,被他们称为‘引虫’。”

    苏连问道:“引虫?”

    裴明淮道:“不错,引虫,我见过一回。这引虫能把蛊虫给找出来,不管这蛊虫是在天涯海角。”

    吴震还未说话,苏连向外一望,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懂这些,我先出去,我还另外有人要审呢。照我看,再大的事,也比不上谋害公子来得严重。”

    裴明淮自在思索,也不理会。吴震又盯着那蓝色虫脚看了半日,道:“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明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一声女子惨呼,裴明淮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吴震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侯官了?阿苏也就在你面前听话,在别人面前……”

    裴明淮急急而出,却见鸣玉满脸是血,状如厉鬼,也不知伤在何处,苏连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他的短剑。见裴明淮出来,苏连笑了笑,道:“公子不用骂我,这个鸣玉,胆敢谋害淮州王,至少都是个枭首或者腰斩的罪名。我知道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但这女子要毒害你,公子也且把那心收一收。”

    吴震干笑一声,道:“你这审人的法子,倒也干脆。”

    苏连笑容一敛,盯着鸣玉道:“说!若有一字隐瞒,我先剜你眼睛,再一根根剁你手指头!”

    鸣玉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眼中却透出一股狠戾之色,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沈信,沈鸣泉扶着他。他一见鸣玉这模样,便大惊失色,道:“不知鸣玉这丫头哪里开罪了苏大人?”

    苏连冷冷地道:“意图谋害郡王,太傅,我倒要请教,该当何罪?”

    在场的郡王,自然指的是裴明淮了。沈信满脸惊疑之色,望向裴明淮,裴明淮道:“老师,这是真的。我来那晚,我的茶里面被人下了毒。端茶来的便是这鸣玉。那时候,我们都坐着,无人起来走动,只能是端茶给我的人干的。”

    沈信叫道:“鸣玉,你,……你为何要对明淮下毒?”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莫要牵连老爷!”鸣玉大叫道,“我是见到了你才要杀你的,跟沈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听少爷他们说你去西域了,未必能赶来。你不来也罢了,既然来了,我就要杀你!”

    吴震暗暗摇头,只见苏连一笑,道:“你说没关系,那便没关系吗?若是沈家的人全得死,那都是你这碗毒茶害的。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沈太傅,你这丫头,也是白跟你一场了。”

    沈信面色惨白,裴明淮瞪了苏连一眼,问道:“老师,这个鸣玉,到底是什么来路?”

    沈信长叹一声,道:“我是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只是……只是我一个老熟人……把鸣玉托付给我……”

    裴明淮道:“老师的熟人?谁?”

    沈信不答,苏连哼了一声,道:“沈太傅,恕我直言,你这时候还想着保全他人,牵连的就是你自家人了。”目光在沈鸣泉身上掠过,笑道,“你孙子刚成婚,你怕不就是想他现在就死吧?”

    沈鸣泉脸色发白,沈信整个人都发起抖来。裴明淮喝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若是说了,他们一家怕还能保全。若是不说,谁也救不了他们!”

    裴明淮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胆敢毒害公子你一回,怕会有第二回 。这丫头怕也不止一个人。”苏连道,“长公主殿下不会放过的,公子,你心里应该清楚。”

    裴明淮默然,苏连转向鸣玉,道:“沈太傅因你陷于这等境地,你就忍心?你明知道在他家里下毒害淮州王,后果会如何,你竟然这么做,你置你的恩人全家为何地?”

    沈信叹了口气,道:“如今说了,其实也没什么了。她是薛氏的孤女,是我好友临死前将她送来,托付给我照顾的……”

    苏连道:“薛氏?哪个薛氏?”

    “自然不会是……”沈信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薛延素来唯朝廷是命,皇上也一直恩宠得很,哪来什么孤女。想必是跟盖吴一同谋反的那一支了?”

    沈信道:“是。”

    裴明淮道:“老师竟然收留他家的女儿?”

    “她只是个孤女……”沈信道,“我没想到,她会对你下毒……”

    苏连冷冷道:“太傅,此罪该当连坐,不需要我提醒吧?”

    裴明淮摆了摆手,示意苏连不要再说下去。“你带她下去,细细察问。若只有此事,那也罢了,不必多加牵连。”

    苏连道:“是。”

    沈信颤声道:“明淮,你手下留情。”

    裴明淮道:“老师,你知道苏连说得没错。你收留罪女,已犯了大忌。我只能说,她下毒的对象是我,还算是好事。若她下毒的对象是太子或是公主,那才叫没法收拾。”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我这是为了你沈家好。”

    吴震在旁边低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

    “苏连自会处置。”裴明淮淡淡地道,“何必我插手。”

    吴震还想说话,裴明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又对沈鸣泉道:“鸣泉,你陪老师回去休息,好好陪着他老人家。”

    沈信还想说话,终究化成了一声长叹,扶着沈鸣泉走了。裴明淮对吴震道:“别的事交给你。阮尼既然来了,就让她看看于蓝罢。虽说……虽说现在我看也不如不看了,你把人遮好,别把阮尼吓出病来。”

    吴震道:“来都来了,看就看吧。我看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看到是不会罢休的。”

    裴明淮道:“阮尼人呢?”

    “方才苏连问鸣玉的话,不欲外人听到,让人带她暂到别的屋子呆着了。”吴震道,“你放心,我这就陪她过去,然后就打发她走。”

    说罢环视四周,笑了笑,道:“这地方,实在是事多,呆久了怕多惹事端。”又问裴明淮道,“我要去看看那余管家死的水车,你要不要一起?”

    “不必了。”裴明淮道,“我得去向太子殿下回禀一声。”

    吴震道:“明淮,你最好是跟沈太傅谈上一谈。”

    裴明淮又何尝不知应该“谈上一谈”,但沈信的性格,他自然深知。当下长叹一声,道:“我真是害怕,这一回跟老师贺寿,最后却……”

    吴震直截了当地说:“你怕喜事变成了丧事?”

    裴明淮皱眉,道:“你这个人,说话就从来没个忌讳。就算是实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楞楞的吧?”

    吴震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道:“明淮,我这说实话的人,总是不招人喜欢的。”

    裴明淮又问:“徐无归呢?”

    “一直在,等着吩咐呢。你不让人进内院,他哪里敢进来,跟县衙里的那些衙役,都在沈宅最边上那几间屋子。只有柯罗,是你让进来帮着查案的。你这般处置甚好,人越多便越杂。”吴震道,“你找徐无归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在县衙那边收拾个干净院落出来,备齐物事。我待会再去劝劝太子他们,最好是晚间去县衙住,别待这里过夜了。”

    吴震道:“说得是,我这就去。谁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又死人!”

    此话一出,他又被裴明淮狠狠瞪了一记。

    到了太子与景风庆云住的内院,见太子正与景风下棋,庆云在一旁观战,裴明淮便道:“几位好兴致。”

    太子正拈着一枚棋子,便放了下来,道:“哪里有什么兴致,老师家出了这事,真是让人惊心不已。我刚过去看了老师,他身子不好,我也不好久留,就先回来了。”

    裴明淮道:“太子在这里横竖无事,不如陪她们两个到县城里面去。我实在担心,若是有杀手在此……”

    景风打断他道:“不劳你操心啦,来了更好,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

    裴明淮道:“虽如此说,还是小心为妙。”

    庆云道:“好啦,明淮哥哥,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好了!”

    裴明淮见三个人一个也不想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太子问道:“吴廷评到了?”

    “已经到。”裴明淮道,“他急着察看,没来得及来拜见太子,还请见谅。”

    太子笑道:“这有什么好见谅的,应该的。明淮,你也自去忙你的,我跟她们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

    裴明淮是一心想这三个人赶紧走,但见太子坚持,也无可奈何,只得道:“是,殿下请务必小心在意。”又问道,“昨儿晚上,太子可是跟鸣泉在一处?”

    太子一怔,脸上略有些尴尬之色,笑道:“我……我送杨姑娘回去的时候,正好见到鸣泉。他这洞房花烛,是成不了啦,我好些年没见他了,便叫他一道过来喝酒聊天,聊到四更天呢。”

    裴明淮心知沈鸣泉所说不假,便道:“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务必小心。”

    本章知识点

    裴明淮二十二三岁还是异姓就封王,是不是不符合历史情况?——北魏王爵情况简述

    裴明淮这种情况,换在别的朝代会有问题,在北魏,没问题。北魏在孝文改革(这是北魏一朝的分界线,其影响之深远远非对北魏一朝而言,九宫三部曲实际上就是围绕孝文改革的)之前,异姓是绝对可以封王的,而且很频繁都快滥了。

    文成帝一朝封王的外戚有常英和闾毗,常英是常太后之兄(常太后是文成帝的保母……),闾毗的妹妹是文成帝生母。除外戚阶层,凭立功封王的也多,在九宫系列里面出来的有陇西王源贺和济南王慕容白曜,渔阳王尉眷,前两位的情况基本上比照历史。顺带说一句,裴明淮的爹裴霖那个情况必定也是封王的,但是在北魏出现太师的情况极少,前中期能数出来的,一是乙浑专权摄政时,二是冯熙。

    其实裴明淮那个淮州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封邑。孝文改制前不管什么王都不食邑,但是!封地的封法还是有很多道道的!北魏王爵分大郡王和次郡王,怎么个区别于史无载,但是大概能根据晋朝的情况分析,还是根据这个郡的户口来区分的,而且分实封和虚封。自太武帝以后,就没有以国封王的了,都是郡王。

    实封就是确实现在北魏设了这个郡(比如太原王),虚封就是北魏根本没设这个郡(可能是古代有现在没有),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个地儿在南朝,不归北魏管……如果从虚封改成实封,那么就代表着地位的提升,或者皇帝对这个人更重视。比如刚才提过的源贺,他从西平王改封到陇西王,西平郡是南朝的,陇西郡是北魏的,这就是一次提拔。

    就九宫的时代背景而言,继太武帝一统北方之后,北魏最重要的一次版图扩张就是慕容白曜攻下刘宋青冀徐兖及豫州淮西的领土,史谓“五州”,这个五州实则就是指淮北四州和豫州淮西。这个在《修罗道》里面裴明淮和苏连说话的时候提过,实质上他的封邑就是这一次扩张拿下的诸州,文帝拖到这时候给的他这个封法,确实是非同一般了,而且是大郡+实封,属于最高级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