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九宫夜谭 > 第7章
    死了沈信和长孙浩,这沈府的气氛,比先前更是古怪了。太子,景风,庆云三人见了沈信的尸首,都楞在了那里。

    第一个哭出来的是庆云,尖叫道:“老师!老师!这……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我送的……我送的……”

    景风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们三个送的东西,老师都吃过?”

    庆云叫道:“我没有!我绝对没有在里面下毒给老师!”说着就去抓她那些小瓶,道,“你们不信,我自己吃!”

    太子一把拉住她,道:“庆云,你这是干什么?谁说你给老师下毒了?”

    庆云哭道:“可是,可是,他肯定是吃了我们送的东西啊!”

    吴震插言道:“太子殿下,二位公主,沈太傅究竟是吃了什么中毒身亡,现在是说不准的。下官只有一句话,请三位立即离开沈府,此处必定是有厉害的杀手在,实在是太不安全了。如今长孙将军被人一刀穿心,沈太傅又被毒害,请殿下暂去城中,明淮已经吩咐过这里的徐县令了,是个妥当人。三位暂住几日,有什么事下官来回禀便是。”

    太子嗯了一声,道:“也好。”

    庆云跺足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太子朝裴明淮看了一眼,示意他劝劝庆云。庆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裴明淮。裴明淮道:“庆云,别在这添乱了。你好好地跟着太子殿下和景风去县城,有什么事,我自会告诉你。你在这里不安全,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向你爹交待?”

    庆云听裴明淮这般说,知道再闹也无用,只得抹了抹眼泪,道:“那好,明淮哥哥,你要留在这里吗?”

    裴明淮道:“若不留在这里,又怎么找得到凶手?”

    他见吴震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的随从,最好也留下。”吴震硬着头皮道,“三位自然与凶案无涉,但,但……”

    景风大怒,喝道:“放肆!”

    吴震低头不敢看她,只道:“公主,这是不得已。您能保证,你身边的绣衣,一个都没有嫌疑?他们也不是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吧?”

    太子道:“今日午后,我与庆云景风一直在一起。我跟景风下棋,庆云在观战,这一个多时辰,还有我身边的侍卫娄提,都没有出去过一步。”

    说着朝苏连看了一眼,苏连微笑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

    裴明淮道:“娄提是太子贴身侍卫,就陪着三位一起去罢。别的人,就暂且留下,若景风不介意的话,让他们先听我吩咐便是,不必说真实原因。”

    景风皱眉,道:“别人也还罢了,芝兰珠兰可是我的贴身婢女,没了她们可不行。还有红婆,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没离开过。”

    裴明淮问道:“方才这两个丫头可陪着你们?”

    景风略一迟疑,庆云道:“在是在,但珠兰前前后后出去了几次,替我们取点心去呢。”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公主看在老师的份上,就先委屈下,芝兰你就带着侍候,珠兰就留着帮我的忙罢。”

    他把沈信抬了出来,景风虽然面色不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扬声唤道:“珠兰!你进来!”

    珠兰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婢,进来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留在这里,听明淮的差遣。你手里的人,也听他的。可明白了?”景风道。珠兰脸有惊奇之色,只得躬身道:“是,婢子明白。”

    待得徐无归陪着这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吴震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了,现在总算可以做点事了。碍着这几位在,真是处处不便之极。嘿,徐无归,这个人,他也一直在吧?他有没有嫌疑?嗯,不会,我看他走路,是一点都不会武的,杀不了长孙浩。”

    他见裴明淮一脸恍惚,连他的话大约都没听进去,叹了口气,道:“明淮,我知道你对沈太傅十分尊敬,但如今人已不在了,一切怪事又都是发生在沈家,你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

    “我心里乱,想静静。”裴明淮道,也不理会吴震和苏连,径直走了出去。苏连看他怔怔地站在那些茉莉之前,叹了口气,道:“他对他这老师,也真是敬重得很。”

    吴震苦笑道:“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沈太傅这般安安静静地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本来沈太傅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下狱讯问呢。”

    苏连默然,半晌方道:“这个道理,又何须你说?”

    “是了,我这是在侯官面前卖弄了。”吴震道,“阿苏,多谢你替我隐瞒我的身世。”

    苏连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公子的面子,谁理你去。不过我也劝你一句,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人一向正直,也树敌不少,哪一日有人得了真凭实据,明淮要保你,也难免不牵连他自己。他这人你也知道,也不会不管。这官儿有什么好当的,天下之大,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何苦陷在这泥淖里?”

    吴震笑道:“以你阿苏的家世才学,又为何甘为侯官,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怕你的祖宗泉下有知,都得气死。”

    苏连听了他这话,却没生气,只淡淡地道:“我只怕我那祖父,到了九泉之下,都没明白,他是为什么死的罢。”

    这时沈鸣泉匆匆过来了,一见到沈信的尸身,全然呆住。众人也不好说话,过了也不知多久,“砰”地一声,沈鸣泉双膝落地,跪在沈信面前,叫了一声:“爷爷!……”

    他就跪在那处,一动不动,跟个石头人似的。吴震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唤了裴明淮一声,道:“我看他这不知道要跪到何时了,也不好叫他走。明淮,你跟阿苏自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苏连道:“也好,公子回房歇息吧,我看你今日一直脸色不好。”

    吴震忽道:“不对。长孙一涵呢?怎么一直没看到她人?”

    他这般一说,裴明淮也才记起,自从成婚那晚,就再不曾见过长孙一涵。吴震脸色阴沉,道:“这事不妙。闹成这样,她居然不出来?就算是旧疾复发,也不至于此吧?”

    苏连道:“我留在此处,你们去她房中看看。”

    这回一敲门,门立即就开了。房中却只有杨甘子一人,她仍是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吴震是初次见她,也怔了半日,眼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移不开。

    杨甘子听说他们来找长孙一涵,甚是吃惊,道:“姊姊先前头疼得很,一直躺着。一能起床,她就急急忙忙出去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呀?”

    房中并未点灯,帘子都放下了,光线甚是昏暗。裴明淮不知为何,总觉得杨甘子与前日颇有些不同,但要说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吴震转了一圈,确实没见着长孙一涵,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我去到处找找。还能丢了不成?”

    吴震一走,裴明淮盯着杨甘子,道:“甘子,你是不是病了?”

    杨甘子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我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来。”裴明淮道,“就是你看起来……看起来……跟平时不一样。”杨甘子的肤色极白,如冰似玉,但这时候,裴明淮看来总觉得她那肌肤比平日更要轻脆些,略碰碰便会碎一般。

    杨甘子淡淡一笑,道:“我没事。裴大哥,是你心里有事吧。”

    裴明淮道:“甘子,你究竟来这里想做什么,你既不说,我也不想多问。你要跟太子回京,我也没话好说,但你一定要把你的身世来历对他说清楚。太子现在迷恋于你,你说什么他都会听,大可不必瞒他。若是被旁人拆穿,那可就麻烦大了。我的话,你可好好记住了。”

    杨甘子道:“裴大哥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

    听她如此说,裴明淮也无可奈何。突想起一事,便道:“甘子,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杨甘子奇道:“向我?”

    裴明淮道:“是蛊的事。若论这个,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你吧?”

    杨甘子沉默片刻,道:“裴大哥,你说。”

    “以前你曾经给我看过一种虫子,通体发蓝,你说是引虫。”裴明淮道,“如果这引虫是你的,那末就能找到用你的血饲养的蛊虫,不管是在天涯海角,也能找到,是不是?我还记得你说过,有种蛊虫能吞入腹中,却不会伤及人身?”

    “不错。”杨甘子道,“引虫与蛊虫不同,引虫可以藏在人身体里面,人死了也能取出来。你说的那种蛊虫更怪,若是人死了,这蛊虫体内的东西就会连同蛊虫自身一起化为脓血。”

    裴明淮道:“好,若是有引虫,我想找这个蛊虫,能找到吗?”

    “能是能,但若你不是引虫的主人,就要付很大的代价。”杨甘子道,“引虫也是用主人的血喂的,只有主人用它,才会不被反噬。而且旁人要引也非常麻烦,若是主人,只需手中有引虫,将蛊虫引出便可。但若是旁人,哪怕是蛊术的高手,也得用非常手段才能将蛊虫引出……还只能引到自己身体里面。”

    裴明淮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引到身体里面,又怎么拿出来?”

    “再次引出来。”杨甘子道,“但那蛊虫还是会化为脓血,若要它好好地,须得立即以一女子的心血饲之,再在十二个时辰内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这样,蛊虫便会自行消融,只留下它体内的东西。这是唯一的法子。”

    裴明淮道:“那一男一女……”

    杨甘子道:“必死无疑。”

    她说得娇娇柔柔,裴明淮却听得发冷,道:“多谢你,甘子。”

    杨甘子一笑,道:“裴大哥,这些东西皆非正道,你不必多加理会。”

    裴明淮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为何不跟太子殿下一起走?你要走,就早些走吧。此处多事,何必留下来。”

    “我对太子说,我要再陪涵姊姊两日,他拗不过我。”杨甘子微笑道,“其实呢,我就是想跟你再见见面,说两句话。”

    裴明淮不提防她如此说,怔在那里。杨甘子转身背对着他,裴明淮只看得见她一头柔发披散下来,只听她幽幽地道:“裴大哥,你走吧。这辈子,我是知足了,你以后别忘了我。你记住一件事,不管甘子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现在不明白,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她这番话,却是让裴明淮全然听不明白了。

    裴明淮回了房中,在榻上静坐。他学的内功,第一就是要心澄宁定。本是做惯了的功课,但今日居然直坐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是渐渐宁定。房中无香,只窗外的茉莉清香扑鼻。但这时候闻到这香,却让裴明淮又觉着心里微微发慌,好像是有什么事不对劲,却又记不起来。

    忽然听到有人在窗户轻轻叩了一下,裴明淮道:“谁?”

    他本以为是苏连,却听到祝青宁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不由得一怔,天还没黑,祝青宁竟然来找他,这不是在寻事么?忙道:“你赶紧进来。”

    青影一闪,祝青宁已站在当地。裴明淮过去关了窗,奇道:“你怎么这时候来找我?你就不怕被人看见?”

    祝青宁脸露不屑,道:“看见又怎的,凭这里的人,还拦不住我。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了?”

    裴明淮苦笑,祝青宁说的,他居然找不出话来驳。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我不愿意趟你们的浑水,本来已经准备走了,却看见了一桩事,想来想去,还是来告诉你罢。你若受了牵连,我的承影怕也没啦。”

    裴明淮道:“什么事?”

    祝青宁在榻边坐了下来,道:“我那夜本来要走了,却看见一个黑衣人想越墙而入。你那苏连也看见了,那人大概不想跟苏连朝面,也没有出兵刃,苏连一剑不得,他便走了。”

    裴明淮一身都绷紧了,问:“走了?去了哪里?”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道:“你不问我那人是谁,想必心里是已经有数了?我不知道,我没追。”

    裴明淮缓缓地道:“你看见那个人的模样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说我没看见,可你知道,我夜能视物,说没看见你也不会信的。不仅如此,苏连的剑从他身上削下了这件东西,落进了树丛里,我看到了。”他张开左手,掌心里躺了一枚白玉佩。“这物事,想必你是认得的吧?”

    裴明淮伸手拿了过来,手里运劲,那玉佩顿时被他捏得粉碎。祝青宁在一旁也呆了一呆,道:“你还真是杀伐决断,佩服,佩服!”

    “多谢你把这东西给我。”裴明淮道,“你这人情,我一定还。”

    祝青宁向他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极低,道:“你的兄长,为何会半夜出现在沈家,原因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但他这举动,是过于冒险的事,就算你马上毁了他这随身之物,恐怕也难以周全。”

    裴明淮面无表情,只拱手道:“多谢提醒。”

    祝青宁微笑,退到窗边,道:“明淮兄何须我提醒,青宁先走一步了。这一回我是真要走了,有命在身再耽搁不得。你这里事完了,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在锁龙峡恭候大驾。”

    裴明淮道:“定不爽约。”

    只听衣袂风声,祝青宁已飘然而去。裴明淮走到窗前,见那些青竹竹叶微微摇晃,早已不见他踪影。

    裴明淮叹了一声,喃喃道:“青宁青宁,你是太聪明了,怕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目光落到地上的白玉碎屑上,又叹了一声,低声道,“二哥,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与长孙一涵情深,又为何不跟她成婚?长孙一涵既然跟你有情,又为何会匆匆嫁到沈家?你们到底瞒着我些什么?……”

    风吹过来,那些竹子沙沙作响。裴明淮侧耳听去,风中仿佛又有珠串细碎响声,却不知是不是杨甘子身上的首饰。

    到了夜里,沈宅便真如死宅一般。挂着的那些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原本便没半分喜气,这时在风里摇来荡去,更像是鬼灯。沈宅里原本下人便不多,如今更是个个噤声,缩在自己房中。景风留下的绣衣,按裴明淮的吩咐守在宅子各处,自也是屏息敛气,一声不出。

    到了这地步,吴震也懒得再讲究了,直接把沈信的书房和长孙将军死的那厢房都给封了,验尸什么的直接就在里面。沈信是被毒死的,在场若说用毒的高手,那定然是苏连,沈信就交给了他。

    沈鸣泉跪到这时,方被吴震劝走。他一句话也不曾说,整个人完全变了样子。

    苏连苦笑,对裴明淮道:“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差使?还是另找些人来吧,我一向只查活人,不查死人。”

    裴明淮道:“要找人,得到州里去调,一来一去,我等不了。”

    苏连道:“公子不肯从这里的县衙找仵作,是心里不信?”

    “那县令徐无归,我见着他,总是有那么些许奇怪的感觉。”裴明淮沉吟道,“我说不出来,我每次跟他朝面,都有点不舒服。但是他明明长相端正,举止有度,说话极有分寸,我实在……实在找不出原因来。”

    “说得有趣。”苏连道,“原因么,我替公子说罢。这徐无归,不太像个官,是吧?”

    裴明淮一怔,苏连道:“是不是?”

    “你倒是眼毒。”裴明淮道,“不错,你这般一说,我好像是这么觉得。”

    苏连格格一笑,道:“公子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吧?告诉你吧,只要是为官的,见了我,那真是会怕到极处。这等小小县令,居然把我视作无物,我还是第一回 见。这个人有些古怪,我已经派人去查啦。”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还是我的阿苏贴心,甚么都替我想到了。”

    苏连走到榻前,对着沈信看了半日,道:“你们三位送他的东西,我都看过了,都没毒。但他中的毒……”他迟疑了片刻,方道,“那毒,其实我是知道的,是一味剧毒,若是服了,再没什么能救的,但是服毒之人,却也并无什么痛苦。这毒里面有一味药,我们这里是没有的,向来都由高句丽进贡而来。你还记得数年前谋反被赐死的道符家人吗?”

    裴明淮道:“便是以此毒赐死的?”

    苏连苦笑道:“这还算是开恩了,也得皇室中人或是重臣才得,比起什么枭首腰斩,可要体面得多了。”

    裴明淮见他眼里狠戾之气,一闪而过,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道:“这般说来,你一见着老师,便知道是什么毒了?老师不会是你奉了……”

    “怎么会!”苏连急道,“若有此事,我怎会不对你说?我向你保证,绝无此事。皇上虽肯用我,却如何能比信你!皇上感念清都长公主的恩,又顾念皇后的情,天下谁都可以负,唯独不会害你。”

    裴明淮见沈信面色宁静,嘴角竟似还有笑意,心中伤痛更甚,道:“那是谁干的?既然是进贡的东西,恐怕难得流落民间。只是,用此毒未免太过于愚蠢了,能拿到此毒药的人并不多,细细查来,总能知道。”

    苏连低声道:“凶手想也是不得已而为知。我也怕沈太傅有什么闪失,是以一直派人守着,寸步不离。那凶手想必是不便进去,才不得已下了毒,自然是身边有什么毒,便先用上了,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裴明淮道:“你问过了?”

    “唉,没有用。”苏连道,“厨房来来回回给沈太傅送了几次东西,那厨子是他们用了几十年的,上了年纪,实在不灵醒。要在送的吃食里面下毒,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厨子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也疏忽了,我实在不曾想到会对沈太傅用下毒这一招。我总觉得,是会像杀柯罗或是长孙浩那样……那长孙一涵,又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看见她出府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时间裴明淮也无了话。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把外面那些竹叶淋得瑟瑟作响。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被淋熄了几盏。

    他忽见有盏黄色的灯笼,缓缓穿行在竹林之间,跟着出现的,是一身素白衫子的杨甘子。她手里的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雨本来不小,她也没用伞,头发已经被雨给淋得湿了,脸上全是水珠,整个人真似出水的芙蓉。

    杨甘子仍站在竹林之中,低低地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忙迎过去,道:“甘子,你找我?”

    杨甘子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道:“裴大哥,我有事想对你说。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那时候……我在园子里面等你。”

    她说完便拎着灯笼走了,裴明淮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吴震。吴震一副“被我抓到了”的表情,笑道:“在园子等?大半夜的,非奸即盗啊!”

    裴明淮被他一句话气得几乎噎住,道:“你这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吧?”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跑花园,说没什么都没人信吧?”吴震反倒精神起来了,振振有辞地道,“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骗别人可以,在我面前,就省省吧!”

    裴明淮气得七窍生烟,吴震嘿嘿地笑,说道:“太子走之前,第三回 去找那杨姑娘了,只是那姑娘真挺拿架子的,还是不开门,只说受了惊吓。太子想要她一道去县衙,她就是不难怪太子就不愿意走,原来这里有美人啊,哈哈!”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震嘿嘿一笑,道:“我看太子对那杨甘子十分在意,说话轻言细语的各种温存,怕不是想把她弄进太子府封嫔封妃吧?那杨甘子,可没什么出身家世。”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他们可都不在乎这个。”

    吴震道:“杨甘子找你干什么?”

    裴明淮道:“好像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他也觉得奇怪,杨甘子之前对他说的那话,分明就是告别的话,这时候突然又找他,所为何事?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事?

    吴震道:“你还是早点去问她吧,有什么话早说出来的好。以免在此之前就被人灭口了!”

    苏连在旁边无言,只道:“我知道公子跟你交情不错,不过我看也少来往的好,以免被带得傻了!”

    他说罢就转身走了,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不是我要往坏处想,是干我这一行的,不得不什么都想到。现在没事吧?跟我来吧!长孙将军的尸体,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一回可是我亲自经手的。”吴震说得很有点得意,裴明淮实在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我都好久没亲自动手了,没想到,还是宝刀未老啊,哈哈!”

    “……”裴明淮实在不知道答什么好,他突然觉得苏连说得也没错,若是跟吴震相处久了,怕自己都会变蠢。

    长孙浩的尸首,搁在榻上,用一床被子遮着。

    “放心,放心,因为他死因太清楚了,用不着再细察了。”吴震道,“不像那个管家,还有柯罗。唉,这柯罗死得真是可惜了,若是不死,我一定要他来当手下,这个人比我那几个徒有其表的手下强十倍有余了,他那个仔细,我怕我自己都做不到。”

    裴明淮一想起柯罗“分门别类”放着的那一盆盆肠子什么的,就一阵阵地恶心。吴震道:“他们都是被同样一柄剑杀的。这柄剑嘛,薄,短,快。这个凶手,出手也十分利落,就算是偷袭,武功也绝对不会差。”

    裴明淮道:“你认为凶手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吴震道,“出剑的方位,力道,都十分相似。要不是苏连当时一直跟着你,我真会怀疑是他,因为他就用那样的剑。”

    裴明淮摇头道:“你不必疑他。而且,那种剑,不管是景风的绣衣还是侯官,都是爱用的,你怎么就往苏连身上想去?”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谁都要去推想一番。”吴震干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谁都怀疑。”

    裴明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发现实在不多,下手的人谨慎至极,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手身份的线索。”吴震道,“但是即便如此,沈家是个很小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明淮?实在太小了,到处都是人。我现在最奇怪的是,这人接连杀了柯罗和长孙将军,以及两名侯官,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府中可是遍地耳目!尤其是进沈于蓝房中杀柯罗,毁坏沈于蓝的尸身,首先他得越过两名侯官,你想一想当时的情形。”

    裴明淮慢慢地道:“侯官是守在门外的,却死在房中。也就是说,这个人须得设法支使那两个侯官进去。可他们除了苏连的话,别人都是不听的,细想起来,确实奇怪。”

    “是了,所以有一刻,我是真有些疑心阿苏。”吴震道,“虽说我知道凭你跟他的关系,也绝不该疑他的。但是这件事,我真的十分奇怪,谁能让两名侯官违背阿苏的话进去呢?”

    裴明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不好说。”吴震道,“太子跟两位公主,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吗?侯官也就不敢对他们太过无礼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这疑心病可真够大的,都疑到皇亲国戚身上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连我都要怀疑了?”

    吴震居然表示“默认”,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发现?”

    “没了。”

    裴明淮道:“这样就没了?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谁是凶手呢!”

    吴震理直气壮地道:“这么古怪的案子,从头到尾都古怪得很,我哪能马上查出来呢!对了,我一直在这里忙,饿得很了,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你去不去?”

    他这么一说,裴明淮才记起自己真没吃东西,居然都忘了饿这回事了。“也好。”

    厨房背对着花园,很是僻静,大约是主人不想要这些烟火之气接近正屋,走过来绕来绕去要好一阵。旁边有几间屋子,堆了些菜蔬,还有些家用什物。

    那厨子年纪不轻,总有五六十岁了,耳朵有些背,吴震叫了他两声才听见。听吴震说是要来找些吃的,忙端了面点出来,又急急地去现做。

    裴明淮道:“不必麻烦了,随便吃些便是。”他才看了尸体,哪里有吃饭的心情,也难为吴震,吃得狼吞虎咽。

    吴震一边吃,一边提高声音,问那个厨子:“你在沈家已经很久了吧?”

    “是啊,我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老爷了,都一辈子了。”厨子一边说,一边就哭起来了,“谁知道,老爷这么说走就走了呢?”

    吴震又问:“下午,午饭之后,你在干什么?”

    “我?……”厨子想了想,道,“每到那时候,我都在午睡啊,那时候都忙完了,我都会去角落上那屋子打个盹。哦,老爷午后会喝些茶,吃些点心,他最爱那时候看书写字。我都会准备好放在那里,自有人会来端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漆盘,现在是空着的了。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要下毒,倒是容易得很。

    吴震问道:“就你一个人?没人帮你的忙,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平时都能行,就是这回,突然来了好多人,忙不过来啊!”厨子道,“本来少爷跟姑娘说好了的,临时雇的人都找好了,结果突然都不让来了,我这两天忙得快昏头了,这时候好不容易歇一会儿哪。”

    吴震问道:“今儿是谁端走你家老爷的茶的?”

    “是我家少爷。”厨子道,“这事儿,平时要么就是少爷,要么就是姑娘,都是亲自来端的。”

    裴明淮暗叹一声,若说是沈鸣泉下毒害自己祖父,怕也是没人信吧?吴震显然也觉得失望,跟着叹了口气。

    裴明淮又想起一事,道:“你可知道,你家少爷跟开药铺的阮家姑娘极好?”

    “唔?”这问题,却问得那厨子楞了一楞,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啊,他们是一起从南边过来的,还有我家姑娘,她跟阮姑娘一向最谈得来。唉……”

    裴明淮道:“那你家少爷突然要跟长孙姑娘成婚,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厨子有点委屈地道:“少爷的事,我们再奇怪,又怎么好去问?倒是老爷问过少爷好多次,为何不理阮姑娘了,好歹也是世交,从小在一处的,总得有个缘故吧?少爷也不回答,就说一定要娶长孙姑娘,没个缘故的。”

    裴明淮与吴震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一样地更觉得疑惑了。裴明淮从一到沈家,就觉得他们对这桩婚事,实在是有些轻慢,连长孙一涵自己好像都不怎么在意。

    “莫不是要冲什么吧?”离开厨房,吴震迟迟疑疑地对裴明淮说,“比如,这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啊,或是什么的……若是成婚,能消什么灾吧?”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老师一家子哪里会信这些!”

    吴震大约自己心里也知道是在胡说,一脸苦相,道:“那是为什么?我想这个想得头都大了,实在是想不出来啊!叫你去问沈太傅,你不知道在干什么,又给忘了,现在连长孙将军都死了,却问谁去?”

    他越说越气,道:“我去审那个鸣玉去,就不信撬不开那死丫头的嘴!”

    裴明淮道:“省着些儿。”

    吴震道:“放心,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要不,你跟我一道去?那丫头是想谋害你,你是正主儿嘛!”

    裴明淮道:“也罢。”

    那鸣玉坐在屋子角落,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血迹。她一见裴明淮进来,两眼便直直地瞪着他,目光怨毒至极。

    裴明淮也不理会,在榻上盘膝坐了下来,端了碗茶,悠悠地道:“说吧,为什么要对我下毒?若是能说出个象样的理由,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鸣玉只是满眼怨毒地盯着他,吴震喝了一声:“还嘴硬?”

    裴明淮一笑,道:“你不惜赔上自己的命来杀我,若是这原因都不肯说,一直带到黄泉里去,岂不是很没意思?薛永宗那一支与我裴家素无干系,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鸣玉慢腾腾地说道,“没毒死你,算你姓裴的命大。都是因为你娘,清都长公主那个贱人……”

    裴明淮眼神一变,人已站起,吴震眼前一花,只听清脆的“啪啪”两声,再看时,鸣玉两边脸颊上清晰的五道指印,肿起老高。裴明淮已回到原处坐下,也不看鸣玉一眼,冷冷地道:“再敢有一个字辱及长公主,你必会后悔。”

    他下手不轻,鸣玉满嘴里都是鲜血,半日才能说出话来。“她……她那等狠毒……必无好报!我们族里的人,都是死在她手下……”

    吴震一皱眉,道:“你是獠族人?”

    “正是!”鸣玉抬头道,两眼犹如要喷血一般,“清都长公主当年灭我族人,我父母兄弟都死在她手里。你可知道她手段有多残忍?竟把我家人悬在我们族里最神圣的玉环之上,活活烧死!我藏在树丛里面,一声也不敢发,我哭得眼里都流了血,不能出去,也不能作声,就那么看着他们烧死!”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为何不去找公主,却来杀我?”见鸣玉神情微变,笑道,“你们想必是一伙人,不止你一个吧?”

    “不错。”鸣玉大笑,她满嘴是血,头发散乱,看起来就跟个厉鬼差不多,“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的人不是一直就藏在她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杀了呢?哈哈哈哈……没毒死你,算你命大,可这运气,你们就能一直好下去吗?你是她的独子,杀了你,可比杀了她还要痛吧?让她尝尝这丧子之痛,怕是比杀她更好吧?”

    裴明淮将茶碗搁了下来,站起了身,对吴震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吴震道:“怎么处置?”

    “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带回京都,让公主自己审问。”裴明淮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成全你,让你自己见公主去。”

    鸣玉惊道:“你说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说过了,让你见她。”

    吴震随着他走出门去,低声问道:“你这是认真的?让她去见长公主殿下?”

    “有什么不认真的。”裴明淮淡淡地道,“母亲自会处置,又何须我多事。行了,你把她看好,别让她死。我先回去休息了,看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报仇报仇,我听着腻味得紧。”

    吴震叹息一声,道:“是,听你的吩咐。”又道,“明淮,你是没遇到这样的事,若是你遇上,照我看,你的手段必定狠辣上十倍百倍。”

    裴明淮道:“是哪,事情没到自己头上,自然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若真临到身上,甚么无我无人无众生,那都是虚的。”伸手抚了一下赤霄,笑道,“怕是不饮够血,是收不了手的。”